第一百四十四章:蕩舟心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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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鶴舒鬼鬼祟祟地從船篷裏探出頭來,一臉壞笑,搖頭晃腦,用戲謔的口吻拖著長聲:“於是妖——童——媛——女——蕩——舟——心——許——”
“蘭小九你找打!”我再不識字也聽得懂最後麵那倆字,氣得把櫓一扔,衝進船艙去打算好好教訓他。
“哎,別,別別別!姑娘饒命!”在水上他沒處逃,隻好抱著頭躲著。
“蘭公子一句話,這學劃船的就扔了家夥不學了?!這可真是‘貪看年少信船流’了!”楚宜玨又站在外麵奚落著我們。
“大公子,大公子救命!這是哪家的采蓮女,端的無禮!不但不給唱歌,還打人呢!真不知羞!三公子救我!”蘭鶴舒被我打急了,隻好往正護著滿桌杯盤的楚宜瑞身後躲。
“休想跑!”我揪住他的衣服後襟拽出來,照著他後背邊揍邊罵:“你們一個個的,油嘴滑舌!念書是讓你們出來變著花樣欺負人的麽?!文的說不過你,便和你動武的!叫你不長記性,叫你再亂說!”
“大公子!阿英訓話呢,你趕緊也進來領打!”我手下有分寸,沒往狠裏揍,所以蘭鶴舒還顧得鬼哭狼嚎地耍嘴。
“喲?裏麵這是演上《打漁殺家》了?!”楚宜玨突然恢複了平時冰冷的神色,不悅地訓斥道:“別胡鬧了,船晃!”
聽見“船晃”,我怕一個不小心把他晃到湖裏去,趕緊停了手。蘭鶴舒坐正了,整整衣服,歎口氣說:“阿英姑娘心腸好狠!就算不心疼小人,也可惜下船家的財物好不好?還有你,慕斌,也不幫我,還偷笑!一直偷笑!”
“活該!”我把船家的鬥笠和蓑衣收好,又整理了一下其他被弄亂的東西。
剛才一直默不作聲的三皇子這時候笑著說:“阿英,別生氣了,不如讓他將功折罪!”
“怎麽個將功折罪?!奴婢什麽事都用不著他!”
三皇子慢條斯理地搓著手,說:“鶴舒不是一直要收你當徒弟麽?不如今日就讓他正經授課一回!鶴舒,你好好地給阿英講講,剛才開玩笑說的都是什麽典故,出自什麽詩文。”
“這倒是個辦法!”三皇子又在砌台階,我不好不下。
“好吧。”蘭鶴舒坐過來,從桌上抓了把瓜子,剛要開口又皺著眉衝我說:“哎,聽師父講學,都不倒杯茶的麽?!”
“不理!自己倒去!”
他老老實實地自己提起嘶嘶作響的水壺,說:“我講過的詩文,你可都得背下來!‘妖童媛女,蕩舟心許’,出自梁元帝蕭繹的一篇小賦,寫的是荷花盛開的時候,少年少女劃著船去采蓮,邊采蓮邊嬉鬧。後麵大公子說的那一句,出自皇甫鬆的絕句《采蓮子》。全詩是這樣:‘船動湖光灩灩秋,貪看年少信船流。無端隔水拋蓮子,遙被人知半日羞。’這首詩夠淺顯易懂的,便不多說了。你進來打我那時候,我跟大公子‘采蓮女不給唱歌’,是指南方水邊生長的女子采蓮采菱時候唱的民歌。寫到采蓮女唱歌的詩文就更多了,比如,劉方平有首《采蓮曲》:‘落日清江裏,荊歌豔楚腰。采蓮從小慣,十五即乘潮’。還有那麽一首詩裏說‘一曲菱歌抵萬金’,不過這首詩並不是寫女子的,是借女子講說官場的事情……”
船篷裏愈發昏暗,但我聽著蘭鶴舒講的那些詩文,眼前倒像是還能看見剛才的滿湖餘暉,看得見往來穿梭的船隻。太液池裏的盛夏荷花開到了這裏,剛才花船上吹拉彈唱的美女摘去釵環,洗淨鉛華,撐著小船往荷花深處去了,在水麵上留下一串清澈的淺笑。
我纏著他把最開頭那個《采蓮賦》再多講幾句,還諂媚地替他倒了茶,剝了花生。這時候,楚宜玨進船艙來了,聽見蘭鶴舒在講“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便坐下來,低聲哼唱著:“碧玉小家女,來嫁汝南王。蓮花亂臉色,荷葉雜衣香……”
我忍不住回過頭去。這,還是我頭一次聽見他唱歌。
“哎,你們怎麽還不掌燈?”歌聲戛然而止。
楚宜瑞笑著說:“好不容易這麽有這麽一個遠離塵囂的晚上,怕有了燭火光就忘了等月亮。”
船篷外高過人頭的蓮花全都消散了,變回了一片空曠無垠的清寒秋水。我收回思緒,有些遺憾地說:“這麽好的詩,都是怎麽寫出來的?!”
楚宜玨把茶杯推過來,笑著問我:“好在哪兒?”
我提起茶壺給他倒上茶,想了半天,隻說:“說不出,奴婢不知道是哪兒好。但隻覺得,念起來就像,就像……”
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追問道:“像什麽呢?”
“怎麽說呢?就像……就像……就像吃了桂花糖一樣!”我看見桌子上的點心碟子,突然想起吃完桂花糖滿頰甜香、久久不散的那個味兒來。
“蘭公子辛苦,阿英這是已經入了詩門了!”楚宜瑞笑著抓了一把花生,回頭遞給慕斌半把。
“哎,我說過的啊,講過的得全背下來!”蘭鶴舒得意洋洋地擺起了譜,高抬著下巴,說:“先生明天可得查功課!背不過就罰!否則,我不是白忙活了?!”
太子笑道:“阿英覺得如何?”
“有的倒是好背。”我說:“像‘碧玉小家女’這樣一句五個字的那些,我已經記得差不多了!”
“《碧玉歌》?”楚宜玨點著頭,意味深長地說:“原來阿英喜歡的是《碧玉歌》這樣的豔曲!”
他們三個人全都笑起來。我不知道他們笑什麽,不敢隨便說話,隻知道又不是什麽好事。楚宜玨笑完,拍了拍蘭鶴舒的肩膀,說:“這師父還得辛苦著!早點教會阿英作詩,讓阿英寫上十九首《挖藕曲》!”
“哎,你們這些讀書人,還真是都可著奴婢一個人欺負!”我知道太子在打趣春裏在太液池挖泥的事情,但是不敢朝他發火,隻敢衝著蘭鶴舒吹胡子瞪眼。
他們三人還是朗聲笑著。慕斌也還在跟著笑,也不知道他這半天能聽明白幾句。三皇子咳嗽著往外看了看,說:“水明了!該是月亮出來了,咱們把船篷下了吧!”我跟著蘭鶴舒一起站起來,把頭頂的篾篷取下來,無邊的秋風水氣頓時灌頂而下,確實覺得爽利、明亮了不少。
還沒找到月亮在哪兒,先看到一大片柔軟的金光在水麵上簌簌顫動。月亮升得還不是太高,天上還有些雲靄,像個藏在紗簾後麵的大金盤子,盤麵上雕的兔子和桂樹都朦朦朧朧的。蘭鶴舒起身找出酒壇來放在桌上,搖頭歎道:“斫卻月中桂,清光應更多。”
我見他拿酒壇,趕緊拿出酒杯擺上,問:“這又是誰的詩?”
“老杜。”
“哪個老杜?是當朝的大人麽?”
他們又是一陣笑。我自覺羞愧,便問:“酒先熱哪個?”
“都熱了吧。”三皇子說:“老杜說的是大詩人杜甫。”
“哦,說杜甫奴婢還知道一點。”
“阿英知道什麽?”楚宜瑞動了動身子,饒有興趣地看著我。
“奴婢就隻知道一個‘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這句也是李慕賢母親在炕桌麵上拿水寫著教的詩。但是直到進了宮,在中秋宴上聽見宮中樂伎唱這首詩,我才真正懂了“月是故鄉明”的滋味。所以,聽過的詩忘了許多,這句幸免。
楚宜玨笑著說:“蘭小九,你趕緊拿月餅堵上嘴吧!要不等明天上了岸,我們阿英要去考狀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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