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字數:7464   加入書籤

A+A-


    漸漸地。

    一行身影由遠及近了。

    他們急促地走在月地裏。

    身上都帶著一箱箱的東西,背的背扛的扛。

    月光下,像我們幼年看過的電影《敵後武工隊》裏的八路軍一樣。

    一定是宏信回來了。

    我激動地跑過去大喊著:“宏信——宏信——”

    對方很快就傳來了回音:“林新蕊——快來接一把,拿不動了。”

    這個聲音也很熟悉。

    但不是宏信的。

    我有一點疑惑。

    但仍很喜悅,繼續快步跑過去。

    表叔走在最前麵。

    遠遠地問我:你們大家還好吧?我哥和我嫂子?

    我聽見了他聲音裏的急切。

    我回答了他。

    他好像背著的是紙板箱,沉得要命。

    他的手裏還拎著一個大大的兜子,也是沉甸甸的。

    他累的呼呼喘吸著。

    見到我後,就抬手把東西伸向我。

    我顧不上理會他。

    依然急性的向這隻隊伍的後麵找去……

    人們急急地向前走著。

    連一向愛和我開玩笑的朋友也沒有和我多說一句話。

    我顧不上管他們了,繼續向後麵授尋。

    宏信果然在最後麵。

    他的身上背的是幾箱飲料。

    箱子高高的,落在他的肩上,高過他的頭頂。

    月光明亮,他的身影斜斜地映在殘破的地上。

    我看到了飲料箱上寫的是冰糖果汁。

    這是我最愛的飲料。

    我摸著他扶著飲料箱的臂膀。

    他的臂膀熱熱的硬硬的。

    我想幫他背兩箱。

    宏信說馬上就到家了,不用我。

    他的聲音聽起來痛苦而沙啞。

    我忽然覺得少了些什麽,四顧一番,隊伍急衝衝的前行著,又看不出少了什麽。

    你怎麽了?

    我以為他一定是太辛苦,感覺到了宏信身上的熱汗的氣息,餿餿的,急忙告述他我們有了淡水的好消息。

    是嗎?”

    宏信的聲音裏終於有了一絲欣慰。

    別墅裏的人們被驚醒了。

    開了大門。

    裏麵黑魆魆一片。

    大家小心的邁著步子,魚貫而入。

    僅僅四天沒見麵,對我們而言,就如同從生到死一樣。

    那些睡在紅地毯地上的人相繼起來。

    相見之後,大家就都喜極而泣了。

    婆婆顫巍巍的點燃了蠟燭,她那滿頭白花花的銀發呈現在她兒子麵前,令人醒目又心酸。

    在這災難的時期,婆婆舉著蠟燭,拭著淚水,照耀著宏信他們放下了東西。

    大家相互問候著,擁抱著。

    宏信走到母親麵前聲音沙啞的問候著父母的好。

    婆婆低低的飲泣著:好,好,我們都好,兒子你回來就好,媽的心可算能放下了,看你弄得……

    婆婆摸著兒子的臉。

    宏信的臉布滿了汗漬灰塵。

    就像一個建築工人剛剛拆遷過舊房屋一樣,灰土暴塵的。

    看到宏信如此模樣,我心很是不忍。

    想起了以前他的幹淨整潔。

    淚水偷偷留了下來,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

    宏信抓著媽媽的手。

    輕輕地為她拭淚。

    低低地說:別這樣,媽媽我很好,我這不是回來了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隻要你和我爸都好好的,咱們再建一座豐城,咱們這兒不是還有一百多人嗎?都是力量,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會在建出一座豐城的。

    行長聲音最大。

    他趿拉著皮鞋。

    穿著汗餿味的白襯衫。

    踴躍的擠到宏信麵前。

    挺著肚子嚷嚷著:對對,宏信說得對,咱們再建豐城,咱們這一百多號人都不白給,懂車的修車,懂路的修路,懂建築的搞建築,懂醫的建醫院,老鄭,開夜總會的,負責咱們的娛樂生活。

    行長大著嗓門發表自己的見解。

    燭光朦朧,仍能讓人感覺到他那大睜著的眼珠子,嘴邊那括號形的灰長黃的胡須,已經長過下顎。

    一個聲音打趣著行長:你懂錢,到那時候你就開個銀行,還做行長。

    布滿難聞氣味的別墅裏。

    人們的情緒開始歡愉起來。

    紛紛描繪起未來的藍圖了。

    燭光搖曳。

    人們的黑影不時地躍動著,映在牆上,偶爾還有人舉著雙手,快活的大叫著。

    人們不再想著睡覺了,各抒己見,睡意全無。

    其中一個女生的嗓門最大:我最想開的就是一家浴池,洗澡——大家可以洗洗澡,搞搞衛生,洗澡哇,我多麽向往那種能天天洗澡的生活。

    這個大喊大叫的人是我們的一個遠房親戚,長得結實而美麗。

    我則號召家裏的人多出去幾個,端些水來,讓他們洗洗風塵。

    宏信他們麵對著這一盆盆兒已經很清了的水,臉上眼裏都是驚喜。

    可勁兒的洗著手。

    捧著水往臉上撩。

    他們用語言用眼神兒相互傳遞著自己的驚喜、意外。

    每個人的嘴都是笑裂開的,露出了牙齒。

    我開心的陪在宏信身邊,幫他擦去肩上的汗泥。

    嫂子們則都起身去廚房給宏信一行人做飯去了。

    液化氣罐裏還有一些液化氣,那是我們特意留的,以便不時之需。

    大家歡歡笑笑的,我偶然回頭,瞥見表叔正站在紅紅麵前彎下腰去,他在打開那個紙箱,好像有什麽東西要送給紅紅。

    這讓我很驚詫,不禁回頭看宏茵。

    宏茵正像個木頭一樣地站著,狠狠的瞪視著他們。

    我顧不上管他們了,我要照顧我的宏信。

    公公穿著灰白色的睡衣,和婆婆都端著蠟燭,到處照耀著,看著宏信他們背回來的糧食、飲料……

    象山一樣的堆了一牆。

    然後公公額頭的皺紋皺成了幾字形,挑著他那濃密的眉毛問兒子:怎麽沒見老慶和老二呢?好像一共少了六個人。他們六個人哪兒去了?

    宏信他們一隊是五十九人。

    人員比較多,我並沒有發現少了人。

    見到宏信我就沒有去找別人。

    此刻聽了公公的話,四處看了一遍,大家分別點了人數,才發覺少了六人,便也問宏信。

    那六人哪兒去了?

    宏信不再洗臉了。

    就像被電到了一樣,手裏的毛巾掉下去了。

    額前的頭發往下滴著水,露出半張灰黃苦澀的臉頰。

    屋裏的人們不再暢所欲言了。

    屋子靜下去了。

    氣氛變得緊張恐怖。

    風在外麵搖動著那顆椰子樹的頭,影子在我們的紗窗上瘋狂地亂搖。

    終於有人忍不住小心的發問了:小二,老慶他們幾個人呢?哪兒去了?

    我們留守在家裏的人們也都紛紛發出了相同的疑問:是呀,老慶他們呢?

    宏信好像突然變得酸軟無力。

    慢慢地跌坐在椅子上。

    兩隻手握成拳頭端在胸前,拳頭在往下滴著水滴。

    他被壓抑得仿佛不能呼吸了一樣。

    好久才出了一口氣,低啞地說:媽,爸,局長……老慶再也回不來了,回不來了,他們……

    宏信閉上了眼睛。

    微微歪著頭。

    朦朧的燭光下,看不清他的麵容,但我能感覺到他的顫抖。

    我伸手撫著他的肩頭,他的肩頭很熱,微微抖動。

    然後他開始說話了,聲音沙啞而哽咽:我們在火車站發現了一火車的糧食,連火車廂一同被掩埋在地裏,都是大米,好像黑龍江產的,真高興,大家真的高興,不容易在這大災之時能找到這樣的糧食,大夥合計要把這些糧食藏好,那些糧食足夠我們吃上十年的。我們……花了一天的時間,才用各處找來的石頭搭了個底座兒,那些石頭老難找了,都是在深深的土裏挖出來的,底座打得高高的,讓他們利於通風,嗨……你們沒見到災難後的豐城,到處是死人,一片惡臭,到處都是綠豆蠅子……

    宏信抬手捂住自己的臉。

    仿佛他就能捂住痛苦一樣。

    廳內沉靜下去了。

    氣氛變得肅穆而哀傷了。

    大門洞開著。

    夜風徐徐吹來,帶來無盡的海的味道,鹹腥腐臭。

    誰也沒有嘔吐。

    我們的嗅覺器官都已麻木了。

    門外的月地裏正有一隻大青蛙在慌忙逃走,它的四肢如同小孩子的胳膊一樣粗,快速地爬動著。

    它的後麵有一隻碩大無比的蠶狀動物在快速地爬行著。

    追趕著它……

    幾個女生尖叫起來。

    紅紅和秀秀紛紛向後躲去。

    我也十分恐懼,怕它們會爬進屋來。

    又覺得仿佛渾身爬滿了螞蟻一樣。

    人龍則急忙過去關上了大門。

    整個大廳裏一片肅靜。

    這片肅靜裏透著恐怖,似乎都沒有人敢大聲喘氣兒了。

    一向鎮靜的表叔臉上的五官仿佛要痙攣了一樣。

    目瞪著大落地玻璃窗,口吃的叫著: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