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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冀望魯公看在厚賂的份上出兵助我們,但他胃口大得可怕,差不多傾了衛宮中一半的珠玉才買到他的支持,可惜,太遲了,晉宋聯軍連齊國的招討王旗都請了來。
王旗一展,就坐實了你我叛逆的重罪!哈,真玉圭下落不明,我們不能擬製衛君的詔令,正朔兒的位;兵符遭晉世子騙走,我們不能調動禁衛軍隊……你何苦為難那些孩子,隨他們去吧,我將命交給你,作為我的贖罪……”
“你羅裏羅嗦,是炫耀你的愚蠢?”夏姞無動於衷,“事到如今,我最深切的體會,除了後悔還是後悔。”
她挨了他坐下,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摩挲:“我曾經無比相信你的謊言,生怕不曾奉獻我的全部,來成就你所描繪的我們姞氏一族的光明輝煌。我甚至陪上我的清白,去勾搭那個稱呼我為庶母的人……你猜,我得到的回報是什麽?是我失去了兒子,失去了廉恥,失去了繼續生存的機會。一句完全都是變數所致,便是對我承擔一切的解釋?”
太卜鄭抽出手:“好吧,你要責怪,就對我來!我才能疏淺,無法實現我向你保證的目標,你怎麽報複我,我不敢有半點怨言。讓朔兒和我的兒子們一起逃吧!他們無辜!”
“沒誰無辜。”夏姞托起下巴,凝視著太廟前的小方場上倉皇奔走的宮人們,“我是姞氏家族種在衛國的一棵大樹,過去,你們爭相享受我這棵樹賜予你們的福蔭,人人富貴,個個光彩!……大樹完了,枯了,要被人砍掉了,你們卻叫著無辜要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狂笑不止,太廟屋簷下懸掛的銅馬似乎呼應著她,在風的搖動中叮當作響。
太卜鄭霍地站起身:“你確實瘋了!”
夏姞無所謂地晃晃頭:“瘋也罷,不瘋也罷。……一個也別想走!”
“你打算毀滅姞氏?!”太卜鄭盡管有防備,但料不到她竟抱持如此堅定的仇恨,“等等,我們還有辦法!那個,那個晉世子他要的不正是我們扣起來了的司寇公主嘛!她大概能擋一擋城外的刀兵,至少拖延些時間,便於魯國的援軍來到!”
夏姞瞥他一眼:“她能扭轉局麵?”
“能!”太卜鄭此刻惟恐言辭有任何不夠誇張的地方,總之得說服她!
夏姞教侍女扶著姿態嫋娜地離開:“能嗎?能就行。不久前我把她埋到泥土裏了,想必尚未腐爛,你到處去挖挖,興許找得到呢。”
太卜鄭瞧著她的背影,喃喃道:“瘋了,瘋了……”
“看緊太卜,看緊他家。”夏姞叮囑,“哪怕是歇在他房梁上的鳥兒,也別教一片羽毛出府。”
“母親!母親!”公子朔火急火燎地一路高喊,跑進夏姞的寢殿。
夏姞恰自夢中清醒,掂著妝台上擱置的紫玉花簪出神。
公子朔當她沒聽到,重複一遍:“母親!”
夏姞動了動,表示她在聽。
“晉宋的士兵攻到宮城了!他們說,若我們投降,就……”公子朔慌慌張張地連比劃帶說,唾沫星子飛濺,“您看,突虎舅父不在,兵符不在,那些禁衛不肯服從我,我們不是等死嗎?”
夏姞心不在焉地問道:“你怕死?”
公子朔一愣:“……怕。”
夏姞喚他走到跟前,摟在懷裏,撫著他柔軟的頭發:“母親知道你怕。你今年滿十四,是個小孩子呀。……將來的歲月,母親保護不了你了,朔兒。”
“母親!”公子朔眼眶內湧出水光。
“你哭過這一次,從此再別為母親掉淚。”夏姞軾淨他額上的細汗與眼角的淚珠,“忘了我,其實,是我害了你哥哥還有你,你們理應詛咒我,厭惡我,恨我!誰再提到我的名字,你要用最委屈的樣子抱怨我!你明白不明白?嗯?”
公子朔茫然而抗拒地掙紮。
夏姞拍拍他的臉:“打起精神!過不了多久,你便會碰到你的長兄景昭,或者晉世子,或者宋世子,或者隨便什麽人,若他們對你不利,你馬上宣布你知曉你父親與司寇公主的下落,不過要你說出來的條件是不殺你。而且不殺你這個保證,必須是晉世子來做,你得央求他保護你,別人不可相信。”
“這是為何?”公子朔忍不住好奇。
夏姞將簪子裝在他袖中:“……不為何。一個癡情的人,相較其他,總是更值得相信的。給他看這個。”
公子朔抽噎著收下。
夏姞湊到他耳邊低低地講了幾句,然後舉步前行,不斷命令侍立的寺人和婢女:“大開宮門,迎接世子!”“不許抵抗!”“我在梨堂靜候。叫他們不必搜索,直接去那兒吧!”
她的一隻鞋子從腳上滑落,孤獨地躺在長長的走廊盡頭。
沉重的宮門,在氣勢洶洶的擁護衛世子景昭複位的大軍麵前意外地開啟。
當先鋒的蘇顯命部下停止了猛烈進攻,朝景昭、上光飛去個征詢的眼神:“咄!怪了!這是邀請?”
上光攔住怒焰高熾,不管不顧往裏闖的景昭,示意他暫時按捺。
“別殺我!你們別動!”衣衫淩亂、神色淒愴的公子朔跌跌撞撞地沿著宮牆撲到景昭的轅馬旁,“兄長!救我!”
景昭冷冷道:“你母親在哪?你舅父在哪?”
“母親在梨堂。”公子朔在袖中摸索半天,掏出那對紫玉花簪:“我……我告訴你們父親與司寇公主的下落!但是,你們別殺我!”
上光一見花簪,百感交集,又喜又憂。喜的是臨風近在咫尺,有望生還;憂的是她一定受盡了苦楚,否則她豈容證明他們婚盟的秘藏的信物遭叛逆們玷汙。
公子朔跪倒在他車下,號啕失聲:“晉世子救我!隻要您救我一命,我引你去接司寇公主!”
“好!”上光毫不猶豫,“有我在,就有你在!”
蘇顯欲要阻攔,無意間看到景昭鐵青的臉色,反而不攔了。
夏姞的賭注下對了對象。
公子朔得了承諾,如同溺水的人在激流中邂逅一根浮木,立即拚命抱緊,死不放鬆:“謝晉世子!謝晉世子!”
他感激涕零,牽起上光轅馬的轡頭,朝土牆進發。
景昭隨後,但他去的是梨堂。
蘇顯緩緩地跟在隊尾,發現衛臣太史簡的兒子公孫展悄悄靠近上光,準確地說,是靠近了公子朔。
“唉。”他歎了一口氣。
土牆。
一陣陣惡臭襲來,攪得人腸胃翻滾。
“是這裏?”上光看著牆壁上爬動的黑色蟲子,懷疑地道。
公子朔忙不迭地點頭:“是!是!絕對是!”
公孫良宵等拆了附近的木柱來撞擊土牆。
土牆非常結實,他們費了不少勁,總算撞開個缺口,愈加濃烈的臭味猛地鑽入眾人肺腑,驍勇如公孫良宵都差點控製不了惡心嘔吐,上光卻頂著臭氣跨到牆內。
沒多久,他跨出來:“……屋中央有一具淌著膿水的屍身。衣著上來看,是衛君。良宵,傳話衛世子,衛君薨逝了。”
公子朔哽咽:“父親……”
上光沒工夫安慰他:“公主呢?你引我來見的,不是公主嗎?”
晉世子智囊團的骨幹之一——盲樂師師雍忽然要大家安靜。
眾人屏息,有微弱的敲打聲從另一側的土牆傳來。
上光做個手勢,大夫元接下了奉命報信的公孫良宵留下的任務,撞擊另一側的土牆。
土牆轟然崩塌。
“是……誰……,請救救我……”是臨風虛弱的呼喚。
眾人還未來得及反應,上光已然衝進去了。
“風兒!”他抱起黑暗中的臨風,“風兒!”
臨風箍住他的脖子,靠在他胸膛:“上光……”
“公子朔!”正當這對情人重逢繾綣之際,一聲厲喝炸在公子朔頭頂,“你沒用了,納命來!”
上光回首,公子朔捂著小腹,仰麵倒地,嚇人地抽搐。公孫展拎了滴血的短劍,漠然地注視。
大夫元奪下公孫展的短劍:“你做什麽?!他是我家世子要保的人!”
公孫展嘴角一扯:“他是我們太史一族的仇人,是姞氏的孽種……我苟活至今,不忘的便是報仇!”
他眼睜睜見公子朔雙腿踢蹬,斷了呼吸,方滿意地將短劍橫到自己頸邊:“對不起,晉世子。您對衛國恩德深重,不思報答而累您失信,全是外臣的過錯,外臣以死相謝!”
上光感覺臨風哆嗦了一下:“不必!你且住手!”
臨風的身體冰涼冰涼,不停發抖。她受不起更多血腥的刺激。
“我要睡一會兒,上光。”她閉著眼,“原諒我現在不能好好瞧瞧你……”
“沒關係,風兒。”上光脫下外袍,小心翼翼地裹住她,“你累了,睡吧。”
梨堂。
空無一人。
“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夏姞散了一頭烏黑透藍的長發,將它們浸潤在兌了香料的清水中。頭發仿佛花朵似地盛開在水麵,她愉快地唱起歌。
這是首塵封多年的歌了。
二十年前她千裏迢迢地從南燕渡過淇水,踏上了衛國土地做新婦時,迎她的人們唱的就是這首歌。
原本,她以為它早湮沒在記憶的深處,可是今天,它沒來由地在她口裏複活。
唱著唱著,她痛快淋漓地哭了。
同樣沒來由。
一雙手輕輕地揉起她的長發。
她罷了哭泣,任憑那雙手反複地撩撥起水花:“景昭?”
“嗯。”
“……你回來了……”
“嗯。”
“你回來了,我得走了。”
“……嗯。”
她頓了頓:“洗好啦。”
景昭默默地幫她把濕漉漉的頭發擰幹,披到腦後。
“你打算如何處置我?”夏姞坐到窗前,一麵沐浴最後的陽光,一麵握著玉石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理殘餘的生命。
景昭看著她:“……我不清楚。正如我沒考慮過你替我安排的死亡一樣,我沒考慮過你替你自己安排的死亡。”
夏姞挽了個簡單的髻,攬過銅鏡,端詳鏡子映照出自己依舊嬌豔的容顏:“自盡啊……我以為我會在劍下化作一團肉泥。”
“你……始終是我的庶母……”景昭移開視線。
夏姞一笑:“我懂。”
她收拾了銅鏡,裝好玉石梳子,疲倦地倚在窗戶的欄杆上:“可是,我又以為,你會說我始終是……你喜歡過的人呢……我錯了。”
景昭不吭聲。
……
陽光,漸漸黯淡。
“庶母。”景昭站起來,踱到她身邊。
她安詳地闔著雙目,仿佛陷入了甜美的夢鄉,唇角掛下一縷紫血。
景昭長久地盯著她。
“我當然喜歡過你。我甚至喜歡過每一樣和你有關的物什,隻因為它們有你的氣息。”他說著,取出藏在懷中的她遺落於走廊的鞋子,套到她纖小的足上……
天,真的黑了。
蘇顯站立在高高的台上,眺望薄暮的層層烏雲下顯得朦朧而淒迷的衛宮城。一隊烏鴉怪聲怪氣地叫著,掠過他的視野。
他皺了皺眉。
烏鴉總讓人感到不吉。這種鳥披著漆黑的羽毛,平日喜歡待在荒涼的樹枝或墳塋上,安靜地注視世間百態,像個冷漠的看客,當出現諸如屍體一類它感興趣的東西時,它們便會啞啞嘶鳴,半是哭泣半是嘲弄的樣子,把不幸變成了一場鬧劇似的。
所以他討厭它們。尤其是在這個時候,臨風尚未從昏沉的睡眠中醒來。
她都睡了兩天了,不管多勞累也該睜眼看看他啦。
不過,也許睡著對她來說更好些,如果她能做到美夢的話。
“兄長?”公子熙在他身邊探頭探腦,遲疑地問,“您滴水未進,也沒休息,在這裏受涼氣做甚?當心傷了身體。”
蘇顯隨口道:“傷便傷了,沒要緊。”
公子熙唯唯。過了一會兒,他覺得還是有必要繼續進言:“兄長,您是宋國的宗子,社稷的維係,請您絕對要保重自己呀!”
蘇顯一笑:“這都是胡說。想想看,我和別人有何不同?四肢五髒,皆為血肉,既呼不了風,亦喚不了雨,哪裏就能維係社稷啦?不僅是我,恐怕天下無人有此殊力,何苦視己太高。……其實,即使我死了,你不仍在嗎?況且,我們有的是弟弟,宗子之位有的是繼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