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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唧啾,唧啾。”

    天還沒亮透,麻雀便在窗台上吵成一團,將他斷斷續續的夢趕得蕩然無存。

    他懊惱地坐起身來,大大地歎一口氣,肚子裏撓心抓腸的饑餓感似乎感應到他徹底清醒了,開始收拾昨天被他強行壓退的殘餘力量,重新大鬧特鬧。

    真是倒黴啊!

    他嘟噥著,嘭地躺倒在亂糟糟的席片上,想再假裝睡一陣子。可是這種蒙混的企圖教可惡的胃識破,越發叫得響亮,叫得他更睡不著了。

    “孩子的爹……”角落裏他妻子虛怯地喊了一聲,“想點法子吧。”

    他很生氣似地再次坐起,粗嘎地應道:“知道啦,知道啦!……隻曉得要吃!”

    他一邊拖著朽爛的鞋,一邊罵罵咧咧地走出黑黢黢的窩棚——他的家。

    出了門,抬頭望了一眼,他的心又是一沉。昨夜的風果然把窩棚上的草頂吹得七零八落,剩下的部分一副受盡蹂躪的模樣,可憐巴巴地瞧著他,好象抱歉而無奈地說著:對不住,我撐不下去了……

    誰撐得下去呢?

    他站在那裏,欲哭無淚。

    在他的後世,有一位被後世的後世稱為詩聖的老頭兒,寫過一首《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恰能形容他此刻的心境,但他連這點抒發胸臆的事也做不到,因為他不過是個西周時代的農民,不識字,更別提念書了。他倒聽說過一首歌,唱的是“大老鼠呀大老鼠,不要吃掉我的穀”之類的詞,來諷刺那些肥胖的貴人老爺們,然而那有什麽用?對他現在的狀況來說,唱歌亦白費力氣,白白使人餓得愈快罷了。

    他疲憊無聊地在土壟上走著,每一步下去都揚起幹黃的灰塵。

    旱情持續了已經很久,雖然偶爾會下一點雨,卻對渴極了的莊稼沒甚幫助,結果到了這秋收時節,他割下的糧食僅有去年的三分之一。除掉必須留著做種的,再還上往年借貸的,囤裏能拿來糊口的米簡直可以用顆粒來數。

    因此他仔細地找起路旁的野菜來,運氣好的話發現幾苗,弄回去和米稀稀地一煮騙個水飽吧……

    可野菜消失得無影無蹤,同他一般情形的人家多著呢,野菜早挖空了,根都難得一見了。

    他找了半天,兩腿發軟,於是決定坐在田埂上休息休息。

    山坡那頭傳來奴隸們有氣無力的號子。

    那是鄉士家的人在打穀。鄉士家的田大,人多,糧食年年吃不完,不管是豐還是荒。

    他羨慕地咽口唾沫,爬到坡上朝那邊看:成排的奴隸躬著腰,幾乎成個直角地在地裏割著熟禾,麻木而機械。稍微高點的坎上,站著手執鞭子的田官,威嚴地監督著他們,瞥到誰有偷懶跡象的時候,立即毫不憐憫地一鞭甩去,那****瘦弱的脊背上便多了一條血痕……

    平常他肯定要說他們可憐,但眼下他比他們還可憐。奴隸們尚且在勞作後有口飯吃,他的一家直待餓死了。

    他琢磨到了快晌午時分,猛地拍了大腿:他要狠狠心,把做種的糧先救急!明年的事情明年再說!

    俊美公子對他的抱怨怔了一怔,依然和藹道:“你且講講。”

    “還不是天子的西征嘛!”他索性蹲下,委屈地抱著頭,抽抽搭搭,“說得熱鬧,一會兒是白狼白鹿,一會兒是光君顯君,一會兒是天子西遊……都是雲裏霧裏的東西,我們這些人,隻是要吃飯,管他們做啥呢?!都是不長人心的!今天也收田賦,明天也收田賦,到頭來粥都喝不上啦!還吵著西征!請他們下來看看吧,要是石頭能吃,怕是山也得被我們吃了去。唉呀……不能活了……”

    俊美公子注視著他,一言不發。

    “你說得對。”好半天,俊美公子啟口,“我有點金子,能幫得上你……”

    他氣糊塗了:“金子沒用!穀子才能填肚饑!”

    俊美公子想了想:“那,我送你些幹肉米麵吧。”

    他不能置信自己的耳朵:“真的?!謝謝大人深恩!”

    “不。”俊美公子似乎有點尷尬,“些須小事,不足掛懷。”

    他接了一簍米麵,一簍幹肉,扛在肩上歡天喜地地回家。可算老天開眼,父母有靈,平地送來這麽個活神仙,在絕境中拉了他一把。

    在他走後,他的恩人長時間地保持沉默,直到太陽略微偏西。

    “走吧,上光。”車內伸出一隻素白纖細的手,輕輕碰一碰他。

    俊美公子微微一笑,溫柔地道:“好的,風兒。”

    他隱回車內,替他的未婚妻呂侯公主臨風遮好簾子,怕她著涼。臨風斜倚在軟和的枕上,眼裏流露著痛惜的光芒,無聲地撫慰著他。

    上光理解她的眼神含義,心中的鬱鬱早化為烏有。

    他粲然道:“這番出行,我們要好好玩賞一路景色,別辜負了大好秋光。等到了封父,我們就棄車登舟,沿著濟水東上,經過曹國,到達任國,在那裏過冬,離魯國近些。”

    臨風迷惑:“為何我們定要往魯國去呢?”

    “魯公近來患病,他很怕是他害死的兄長,即是前任魯公的陰魂詛咒所致,便從四方延請了不少巫師醫師為他治病,我們待在那附近,會對你的病勢恢複有益。加上南方的冬日也比北邊暖和。”上光耐心地說明。

    臨風雙頰染上紅暈:“你考慮得很周到。”

    上光摩挲著赤玉簫,視線不由自主地遊移到別處。

    “別再想了,上光。”臨風知他未從所救農夫的話語中解脫出來,“你沒吹完的曲子我要接著聽。”

    上光握一握她的指尖,將赤玉簫湊到唇畔……

    易斯哈催動馬車,雲澤掖好窗簾,微服的侍衛們緊隨車後,一行人踏上旅程……

    封父。

    這是個挨在濟水邊的小國,在廣袤的大周版圖上毫不起眼,在號稱“封國八百”的雲雲諸侯中更排不上號。

    可臨風非常中意這裏。

    她愛看它安詳地偎在江水一側,不繁華不喧囂,卻自有一種淡泊的氛圍,寬容溫和地包裹著這裏生活著的世世代代百姓。而居民們也頗受這氛圍影響一般,說話、走路甚至是做買賣,全慢悠悠穩當當的,寵辱不驚。

    上光在這點上與她樂趣相同,所以特地選了遠離城市的鄉村土路,要往更偏僻安靜處走。兩個人從車內打量外麵的風土人情,又議論又讚歎,沒完沒了。

    “山居雲隱,漁樵問答,人生若此,夫複何求。”他興之所至,隨口吟唱。

    臨風逐字念了一遍,逗他道:“你以前還說自己歌賦笨拙,實在是太謙虛了呀。”

    上光不好意思:“哪裏,我胡亂拚的……”

    談談笑笑地,馬車經過一座村落。村口擠得裏三圈外三圈,好不熱鬧!男女老少皆伸著脖子,拉長著臉,悄悄地觀睹一名富貴打扮的田官一手拉著頭老牛的鼻繩,一手持杖毆一對老夫婦,慘呼淒切,教人不忍相聞。

    “可恨!”臨風興致中殂,直起身,揎臂出袖,發起火兒來,“還有沒王法了?!”

    上光按住她,親自下了車去探詢。

    到了人圈外,人們忙著關注在土裏翻滾的老夫婦,也沒誰留神他,他選了個站得比較遠,似乎不願意和人圈扯上關係的男子,禮貌地問道:“小哥,這發生了何事要打老人?好生可憐。”

    男子眯縫著眼掠了掠他,簡潔地道:“他們不交土地供明天縣士秋狩,又不交獵物,遭到懲罰。”

    上光詫異:“秋狩?在農田裏?”

    男子笑了笑:“對。”

    上光徑直插入人圈,一揚手,半空中接住田官的棍棒:“夠了。”

    眾人冷不防看到這麽個佳公子平地冒出來,不禁張口結舌,倒抽涼氣。田官吃他一接,大失麵子,待高聲要吼,忽見他儀容出塵,氣勢不凡,不覺矮了三分,生出恭敬之心;再見他車旁至少環列十餘名孔武侍衛,愈發誠惶誠恐:“大人,小子是縣士家臣,奉縣士的命行事,請別為難小子。”

    “老人家,敢問高壽?”上光不理,轉頭去扶那對老夫婦。

    老公公艱難地站起來,抹了抹淚:“剛過了七十……”

    上光微蹙眉尖:“天子有法令,年逾七十的老人,都頒發刻著孝親鳥——鵠的木杖。有鵠杖者,就享受國家供養,同時不能受任何刑罰,這可是一項特權,侵犯的人無論貴賤,俱會被處死!……您們沒有嗎?”

    他嚴厲而莊重地說著,周圍的民眾有的嘖嘖讚歎,有的交頭接耳,都恍然大悟的模樣。田官想攔卻沒膽。

    “我不懂這些……”老婦人戰戰巍巍地答道,“我家隻兩個兒子,大的伐犬戎時死啦,小的向來病弱,一家人指望的惟有那片薄地和一頭老牛,縣士大人要征用了去了,我們三口兒是活不成的……”

    上光沉思片刻,到車廂下敲一敲窗:“夫人,看來我們得在這留一夜。”

    臨風順口道:“好。”

    隔了一瞬,她咀嚼出異樣來,麵龐驀地燒到頸項根。

    上光已對著那田官發話了:“去請你家縣士明日與我同來秋狩,他的獵物先存在我這了。”

    田官一迭聲道:“是,是!”

    事情平息了,瞅稀奇的眾人還不肯散,退到較遠的地方三兩地指點著上光一行,而起初在人圈外的男子默默地來到老夫婦麵前,攙了他們要離開。

    “孩子,你沒事吧?”老婦人挨了打,倒關切地攥著男子的胳膊,渾濁的雙目盛滿憂慮。

    男子漫不經心地說:“哦,沒,母親。”

    臨風在車內瞄得分明,忍不住掀起簾子:“喂,你!你父母遭到欺淩,你不保護他們?!”

    男子感到好笑似地盯著她:“保護?你的意思是讓我也去挨上一頓?”

    “至少,你可以代父母擋一擋。”臨風為他的態度所訝異,“這不是當人子女該做的嗎?”

    男子駁斥道:“我不認為。第一,我不強壯,打不過田官;第二,我沒勢力,即使打過了也收場不得;第三,我前兩樣都無法達到,何苦去討打?我是父母中年得的子,他們對我寶愛非常,也許打在我身上比打在他們身上更教他們難過,你說是與不是?因此,我不擋有錯嗎?”

    臨風愣住。

    他頭頭是道,說起來沒理,然而尋不出紕漏。

    趁她語塞的當兒,他朝上光努一努嘴:“進我家去吧,不然明天縣士來了找不著你們,我家可就被你們害慘了。你們可不許跑!”

    上光搖搖頭,拉著臨風入住老夫婦家。

    是夜。

    臨風略吃了點東西,和上光一起在院中散步。

    月光如水,四野清亮。

    打定主意,他捏著拳頭往回走,仿佛要和誰去幹一架。

    攏到屋前,三個大孩子正不分男女,光著屁股在泥地裏淘玩。這種在貴族家庭絕對看不到的景象在平民家很正常,作父母的顧不上管。當爹的忙著尋吃的,當娘的則忙著照料剛出生的、總是不停在出生的嬰兒,嬰兒通常都蠟黃幹瘦,貼著母親的**淌著口水酣睡,如同生病的小猴兒。命好的話,喂上幾口奶,這孩子勉強能長起來;命不好的話,掘個坑在自家田裏一埋,成了來年的肥料,也不枉父精母血生他一場。

    他想到這裏,不怎麽心疼地從妻子懷中接過哇哇哭著的嬰兒,放在磨盤上,同時吩咐妻子:“開囤,做飯!”

    妻子嚇了一跳,不敢多言,擦了擦眼角準備生火。三個大孩子歡喜地蹦蹦跳跳。

    剛抖抖索索地舀了半葫蘆瓢米,門外一潮一潮地喧嘩,人歡馬嘶。

    他湊門口去,遠遠的幾乘馬車駛近,十多個壯實漢子開道,呼呼喝喝地東家西家喚著戶主的名字,嚷了句教他膽戰心驚的話:“交兵糧啦!!”

    “我的天!”他讓雷當頭一劈,急切之下醒了神,招呼妻子無論如何藏妥全家的那麽點穀子。兩口兒手忙腳亂,惶恐不已,結果反令眼尖的漢子們覷著,不由分說地搶了過去,倒在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