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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可能是停了藥的緣故。”上光思忖良久,“自從遇到無憂,他一直在給她用一種獨特配製的藥丸,每天都服用,所以風兒的身體恢複得不錯;可昨天我們逃出來,她就停了藥了,也是從那時候起,她有了變化。”

    蘇顯點點頭:“應該是這樣。唉,我來晚是由於臨時被父親差遣去魯國探視魯國君的病情,沒能及時調派人手,一得了消息,我就邊派人給太子和重臣們加急報信,邊連夜趕來,卻仍然遲了些……”

    上光懇切道:“也不怪你,怨我當時太急於想治愈風兒的病,才一意孤行……”

    兩個人結束了爭吵,又爭相反省。

    臨風突然睜開眼,費力地笑了。

    “你們可真熱鬧。”她說,“我小睡一下都不行,就聽見你們在嗡嗡地不停講話。”

    蘇顯欣喜地湊上去:“臨風,你看,你看!是我來啦!”

    臨風拍拍他:“我們都等著你哪。”

    “嘖!”蘇顯不滿道,“哪個‘我們’?聽不順耳。”

    上光取了雲澤端來的溫水,遞到臨風唇邊,喂她喝了幾口,向蘇顯道:“這麽說,魯國君還在召集天下名醫麽?”

    “沒錯。不過我看那是徒勞,有傳說是他殺死的前任國君化作冤厲致使他生病的,這是心結,再多的醫師巫祭也治不好。”蘇顯心不在焉地回答,猛然想到,“……等等,治不好他,但能治好臨風啊!對,對,來人,傳令,加速駛往魯國!”

    上光、臨風不由自主地相視一笑。

    蘇顯眼尖:“姬上光,自覺點!”

    “行啦,行啦。”上光打斷他,“我會注意的。”

    無虞站在門外,不時偷偷伸出頭朝門裏看一看靜坐在席上,給幾種草藥分類的哥哥無憂,欲言又止。

    “小妹,你回來了?”無憂抬起頭,溫柔地對她道,“送走了嗎?”

    “嗯。”無虞沒奈何,隻得蹭到哥哥麵前,惴惴地應了一聲。

    無憂鬆口氣:“藥也給了他們嗎?”

    “哎?”無虞呆了呆,“那當然。”

    無憂頷首,讚許地望著她:“謝謝你,小妹。你幫我了了一樁心願,要是不把藥給他們,我是無法釋懷的。”

    無虞有點緊張地別過臉,下意識地摸了摸藏在袖內的紅匣子,猶豫地問:“那藥……那麽重要?”

    無憂道:“非常重要。我先前為引誘他們來這裏,治療時隻求立竿見影的效果,所以給臨風公主下的藥很重。她持續服食,會異常依賴藥的效用,這對她沒好處,反而有害,一旦停藥就會加重病情;可我托你送給她的那一百丸藥就不一樣了,那是按照我母親一族所傳的靈方費了這麽多時日製造的,對她的康複隻會增益,當她每天一丸服食完後,病即使不痊愈也能大安。想來她又倍受上光世子的精心照料,應該沒問題的。”

    “……她不吃那一百丸藥的話,會不會死?”無虞努力使自己看起來僅僅是出於好奇地追問。

    無憂皺眉,臉色一沉:“你沒給他們?”

    無虞伸著兩手:“給啦!不信你搜!”

    無憂正待打量她,了憂驚慌失措地走了進來:“太子!太子!出事了!”

    趁著哥哥注意力被吸走的空檔,無虞一溜煙跑出房間,直跑到行宮南邊的水池旁才坐到地上歇息。

    她出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神,想起袖子中的物什,抖抖索索地掏出來。

    “是你不帶我走啊,你帶我走我不就給你了嘛!”她對著紅匣子自言自語,“我討厭那個女的,可我不是故意要害她,你不能怨我,不能。”

    她左思右想,終於琢磨出個主意:“既然你們眼下在水上,我就請水捎給你們,看著,我是給了你們的喲!”

    她打開紅匣子,將丸藥嘩啦啦傾入水池。

    末了,她把紅匣子也丟了下去。

    “這就不關我的事了。”她目送著紅匣子沉到幽深的池底,向自己宣布。

    “父親!”無憂闖進一團漆黑的石室,“父親!請您住手!”

    說是漆黑,倒也不對,畢竟石室的牆壁上還插著幾支火把在有氣無力地搖晃著晦暗的光。此外滿室充盈著誦念咒語之聲,間或夾雜著小孩子低低的哭泣,顯得陰森恐怖,不像個人待的地方。

    “父親!”無憂自光明處初入黑暗,看不清周遭,隻得頻頻呼喚,摸索著下了濕滑的階梯,“父親,請您放過這些孩子,停止這場荒謬的祭祀!”

    他的喊聲瞬間淹沒在愈加低沉密集的咒語聲中……

    他勉強適應了微弱的光線,踉踉蹌蹌地在舞動著鈴鐺和羽毛,唱著古怪的娛神歌的巫師們中尋找父親的影子。

    巫師們仿佛沒有感知到他的存在,顧自跳著鬧著,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有意無意地遮擋著他的視線。

    無憂推開他們,結果,他見到了他想象不到的殘忍畫麵。

    一排二十個男童女童被綁在木柱上,嘴裏勒著麻繩,四肢的血脈割斷,鮮血汩汩地從他們幼弱的小身體裏冒出,淤積在他們腳下的器皿內……孩子們有些還在掙紮,發出含糊的呻吟,有些已經……

    無憂如遭雷擊,完全傻在原地。

    無畏忽然在暗中嘲笑道:“王兄,不,太子,您是不是也忘記了,在正式場合,您首先得稱呼大王,其次才是父親?”

    無憂閉一閉眼,一股濃烈的血腥氣衝入他鼻中。

    “那麽,”他說,“大王,王子,這是在幹什麽?”

    無畏故作驚訝,朝角落裏瑟縮著的一群衣著襤褸,嚶嚶啜泣的孩子努努嘴:“您不明白嗎?這是一種秘密而靈驗的法術,隻要向神明獻上整整一百個純潔的童子的血,並且一直祈禱,就能實現所有願望!對我們來說,自然是伐周勝利!……您來得正好,這剛獻了四十個,剩餘六十個血祭的儀式就由您主持吧!”

    無憂轉過頭,眸子噴著火焰:“畜牲!你們都是畜牲!”

    無畏語氣一變:“您說誰是畜牲?大王還在這兒呢,您可說話仔細些!”

    “我說的就是你們!”無憂怒不可遏,“你,還有父親!你們是畜牲!”

    徐王一把奪過侍從舉著的火把,擲向無憂,咆哮道:“忤逆之子!竟敢口出不遜!”

    無憂躲開,慨然指責:“你們從何處抓來的這些孩童?他們哪一個不是他們的母親十月懷胎,辛苦誕育的?卻一朝喪命在可笑的祭祀上!慘刻至此,沒有神明會保佑你們的,能保佑你們的隻有魔鬼!”

    徐王霍然起身:“無憂,你瘋夠了沒?!誰告訴你這裏在舉行祭祀?你滾回去!”

    “瘋!”無憂道,“瘋!是,父親,我是瘋了,我是被你們逼瘋了!為什麽,您對我說呀,為什麽我的父親和兄弟,像兩頭喪心病狂的狼,狠命在吞噬自己的子民!滿腦子都是罪惡的勝利,滿腦子都是虛假的仁義!畜牲!”

    言畢,他抽出腰佩的寶劍。

    徐王失色:“不肖子!你意欲何為?!”

    無憂不接口,搶上一步,切斷離他最近的孩童手腳上的繩索,將那可憐的孩子摟在懷內,探察呼吸和脈搏。

    “無憂!”徐王的眼光逐漸冰冷,“你一再地違背我,挑戰我,難道你以為你是我的兒子,我就會一次又一次饒恕你?”

    孩子死了。

    無憂絕望地長出一口氣,疼惜地把孩子的屍體放到地上。

    “自從母親去世後,我就沒認為我會在某一天惹怒您時,能得到饒恕。”他陪著孩子坐了一陣,平靜下來,“……就算您現在把劍橫在我的頸項上,我也一點不奇怪。”

    徐王怔住。

    無畏覺出不對味,高叫:“閑雜人等全部退下!祭祀中止!”

    無憂一邊做出祈禱的姿態,一邊緩緩地道:“我親眼目睹您殺了我的母親。”

    徐王大駭:“不可能!”

    “我的母親,是個喜歡醫術勝過喜歡權力的女人。在我極小的時候,她就對我教導,學習醫術是世間最聖潔最愉快的事,因為它意味著我的這雙手會拯救無數寶貴的生命,會成全無數破碎的緣分……”無憂並不駁斥,開始講牽起關於母親的回憶。

    無畏阻止:“兄長,你可……”

    無憂盯他一眼:“那時候是五年前,父親還沒當上徐王,父親不過是祖父十來個兒子中的一個。祖父在選立儲君時,耽擱的時間太長啦,父親等不下去,因此,他找到了我的母親,要她為自己配製能夠讓祖父不再猶豫的藥。母親哭了一天一夜,終於照辦了,祖父很快升天,父親趁亂坐上了徐國至尊的寶座……”

    無畏要跳下台階來遏製兄長的放肆,徐王低喝道:“讓他講!”

    “然後,父親親自給母親送來一杯酒,笑著對她說:‘你的醫術真是靈驗極了,但藥給得多了些,剩了的這點,還要煩勞你自己處理。’他留下那杯酒,趕快到他的另一個為他生下他最疼的女兒的妻子那去了。”無憂也沒要緘口的意思,“在立了大功後受到丈夫如此獎賞,母親一滴眼淚沒掉,她把藏在帳子後眼睜睜看著那一切的我喚出來,當著我的麵留下了最後的話……”

    無憂強忍著陳述到這裏,還是禁不住抽噎了一下:“……她言道:‘當一個醫者的天職就是要救人,一旦將那雙手用來殺人,便好似白布沾染了永遠洗不去的汙點,會得到萬般淒楚的報應。’她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安然地倒在我腳下,望著我,要我答應不要忘記她取給我的名字,不要忘記她,不要忘記真正的我自己……”

    徐王反而比先前鎮定地等候著兒子結束。

    “這是你再三忤逆我的理由?”末了,他發問。

    無憂凝在原地,不肯定也不否定。

    “因為你是我的兒子,所以我坦率地告誡你:一個強者,是禁止擁有感情的。”徐王道,“強者該像一柄舉世無雙的青鋒寶劍,毫不猶豫地去除掉那些防礙他前進的敵人。令人惋惜的是,強者往往不會死在敵人手中,而是死在那些看起來善意感情的藤蔓纏繞下。什麽父母、兄弟、姐妹、妻子、兒女、朋友……統統屬於此類。若是他們無法成為你的助力,你遲早要被他們纏繞至死,解脫的辦法,就是先他們一步,殺死他們。”

    別提無憂,連無畏都打了個寒噤。

    徐王接著說:“你覺得我對你母親無情,你錯了。真是那樣,你也不會坐著太子位到今天。她幫了我大忙,我終生難忘,但她活不成。……世上有誰願意讓自己最見不得人的隱私埋伏著時刻暴露的危險?即使我很珍惜她,她仍是隻有死。而她的死,使她在我心中始終完美,也使你始終成為我的歉疚,不管你多少次惹怒我,我也不會考慮廢黜你,傷害你。這是你母親最深的用意,她以性命保護了你,成全了你。”

    無憂動容,雙淚墜地。

    “仁義。”他泣不成聲,“父親宣倡的仁義,又是什麽呢?”

    “仁義隻是個麵具。”徐王馬上回答,“任何想要成為天下共主的人,都得戴上它。它是一張和善的笑臉,實際上卻陰險無比。笑臉,原本就是欺騙人的玩意,不過它能麻痹人心,倒是開疆辟土最有力的武器。”

    無憂頷首:“是這樣嗎?”

    徐王注視著他:“我明白,你是在質疑我矛盾的做法,一麵扮出憐憫受苦百姓的樣子,一麵踩著他們的屍骨攀登我想要的位置,你責怪我欺騙世人。你又錯了。相信仁義,其實就是世人在欺騙自己,他們也將我當成了安慰自己的工具,才會心甘情願地跟隨我,妄想在勝利後過上美妙的日子。那麽,他們獻給我血肉,我繼續賜予他們好夢,我們互相利用,互相出力,有何不對呢?”

    “別說了!”無憂哀號,堵住耳朵。

    徐王笑了一笑,難得寬容地揮手:“你下去吧,去找個女人的懷抱,躺著好好想想。”

    無憂顫抖地扶著潮濕的石壁,哆哆嗦嗦,黯然離開。

    無畏不甘地道:“父親,就這樣?”

    徐王瞥了瞥他:“你想怎樣?”

    無畏把喉嚨口的話重新咽下肚,全身被一陣冰冷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