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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陣薰香飄過,有聲音響起:“先生,別拘束。”

    他應了,緩緩抬起頭,略帶猶疑地與那張熟悉的臉遭遇。

    上光似有所察,目光一凜,但嘴角含笑:“先生哪一國人?”

    “陳國。”他故意用濃重的口音輕鬆回答。

    上光菀爾:“好地方。……先生隻有單名,未有姓氏麽?”

    葦巫鎮定而謙卑地道:“鄙人流民野氓罷了,不曾有姓。”

    上光不語。

    葦巫心底鬆一口氣,又忍不住手心攥一把汗。上方坐著的這個人,盡管僅僅問了兩句,內容平淡無奇,卻有一種震懾圍繞字裏

    行間,不怒自威。

    這一錯念,他猛地發現上光已然站在他眼前。不知為何,他後背滾過一陣寒意。

    “請起。”上光伸手攙扶他,“上座,先生。”

    葦巫從命。

    上光正色注視他,俄頃斂容行禮:“先生受我三拜。”

    葦巫做大駭狀:“啊?!這、這、使不得!使不得!”

    “一拜,希望先生原諒我夫婦向你隱瞞真實身份的事情,並且代為保密,勿教村人知曉。”上光道,“二拜,先生是習巫的,拜托先生為我夫婦占卜吉期,成就婚禮;這第三拜……”

    他鄭重地拜下:“先生,救救我夫人。”

    他的舉動完全出乎葦巫意料。

    “你是世子,是儲君,值得向鄙人這樣的落魄瘸子行如此重的禮嗎?”葦巫脫口而出。

    上光從容道:“值得,先生。世子也是人,也有難處,也需要幫助。”

    葦巫一怔:“你可以命令鄙人。”

    “自願診療和奉命救治是有區別的,不是嗎,先生?”上光端詳著他。

    葦巫恍惚地點頭。

    “是有區別。”他喃喃地說。

    “先謝過先生了。”上光舉觴,顧視良宵、大夫元等,“你們一定要令先生盡興!”

    “沒問題!”良宵爽快地端起酒……

    將近深夜,酒席方散。

    良宵與大夫元一人架一條胳膊,將酩酊大醉的葦巫領去休息。上光接過小易遞上的濕巾子擦了把臉,出了屋子沿走廊往臨風寢室探望。不在臨睡前看她一眼,他無法成眠。

    她尚未歇下,寢室的窗戶漏出燈光來。

    微弱柔和的光,籠著他腳前的路,他不由止步,愛惜地探出指尖,觸碰那無形的明亮。

    他的人生,在最初的十年如同朝陽,燦爛耀眼,毫無瑕疵;當他懵懂間揭去了關於他身世的那層秘密麵紗後,白晝為黑夜所更替,無邊無際的疑惑和孤獨,在別人見不到的地方啃噬著他。從前不明白的,那時明白了;從前不在意的,那時在意了……

    以為求得真相,能使自己平靜地接受已經發生的事實,可他錯了,對自己的來源了解得越多,他就朝黑暗越深地陷入。因為意識到了處境的危險與四周的威脅,他近來愈加感受到他在不自覺地營造壁壘,磨練武器,這樣下去,他會幹什麽?

    “……音色美嗎,師雍?”臨風的話鑽進他耳內,聽語氣他想象得出她眼下正一臉期待地望著師雍。

    師雍道:“很美,公主。世子絕對喜歡。”

    臨風滿足地“唉”了一聲:“他把玉簫送給齊國公主作賀禮後,便沒再吹過曲子,我一時尋不到好玉,隻得央葦巫用這支紫竹做了簫,想送給他。玉和竹,終究不同,算了,我藏著吧,免得被他笑。”

    上光聞言,邁進室中,從她那拿了竹簫湊到唇邊,吹將起來。

    師雍識趣:“雲澤妹子,把杖子取給我,小臣這要告辭公主了。”

    雲澤會意,拿了杖子和他一起出去。

    上光一曲終了。

    “好聽。”臨風評價。

    他盯著她:“玉和竹,哪裏不同?竹配不起玉,還是玉配不起竹?”

    臨風羞澀道:“你不該偷聽。”

    上光放下簫,默默在她腮畔親了親。

    “你和我做個約定行不行?”他過了許久才開口,“你對我保證,你要振作精神活下去,在我有生之日都陪著我。”

    臨風撲哧一樂:“行,行。”

    她剛一高興,又因喉頭奇癢,不斷咳嗽開了。

    上光正待要拿絹子給她,她嘴邊一縷醒目的血絲卻教他愣住。

    臨風從他表情裏看出大概,忙以袖子拭掉痕跡:“哦,這個是燥火上升引起的,哈哈。”

    她懊惱不已似的,藏起沾汙了的袖子。

    上光扳過她,小心地為她脫下外衣,扶她躺進被窩,然後打量著她:“風兒,現在我向你講明。……我的身世、境遇和地位使得當下的情勢非常微妙,我預計不了我將遭逢的凶險困難,今後無論是親是仇,若他們令我疑慮和畏懼,我惟有拚殺下去,直到終有一日讓他們或者我淹沒於黃土。成為如此一個人的妻子,你害怕麽?”

    “不。”臨風篤定地說。

    “可我害怕。”上光故作憂鬱道,“長此以往,也許我的一生都注定要走夜路了。永遠覷不到黎明,永遠得不到解脫。”

    臨風眨下眼睛:“你不是愚人,我相信你能分清善惡忠奸。別被走夜路嚇倒,我為你點上鬆明,伴隨在你左右,你來不及消滅那些等著傷害你的野獸時,我用我的弓箭送它們去黃泉。”

    上光俯下,臉與她相貼。

    “我隻求你別丟下我。”他體味著她的溫度,“你在我旁邊就夠了,為了保護你,我能做任何事。”

    臨風摟住他脖子:“這麽重的擔子呀,不過,我背得起。”

    上光感動而釋然,吻著她的額:“……我的夫人,既然掂出了肩上的重量,就安安穩穩地活著,其他的暫時交給我吧。”

    穆王十九年初夏,既望日。

    今天是上光與臨風的婚期。

    與後世的熱鬧喧嘩不同,周人的婚禮崇尚安靜、莊重與簡樸。而且,通常從黃昏開始。

    作為新娘的臨風,整個下午都準備著迎接她將為人妻的那一時刻到來。

    在侍女的協助下,臨風梳理好了長發,將一頂名為“次”的高高的假發髻盤結於頭頂,再用纚布束住。這是出嫁的女子必須的裝扮之一。

    侍女奉上玄色純衣纁袡禮服與青色綬帶,替她穿戴整齊,跟著在她腰間係好由琉璃管串起的彩色玉佩,走動時叮當作響,複以小銅香爐在她周身熏上一遍,倏然間芳菲滿室。

    做完這些,臨風稍覺勞累。身著玄色禮服和絳色披肩,標明其為新娘從者的雲澤引幾名托著妝盒與首飾匣子的奴婢進來,見狀忙道:“公主……”

    “上妝嗎?”臨風興奮地問,“那對紫玉花簪一定得要!”

    雲澤無奈苦笑,取了螺黛描染她的眉毛,又取了胭脂點在她唇上。

    臨風看著鏡中的自己,露出笑容。

    雲澤停了手裏的活計,偷偷揩了揩眼角。

    臨風放下鏡子:“雲澤,笑。”

    雲澤捧起粉盒:“哎。”

    “這個不必。”臨風推開粉盒,“我還需要嗎?”

    沒錯,她本來膚色潔皙,略遜冰雪,經曆疾病以來愈發蒼白,那裏用得著脂粉。

    雲澤忍受不了:“公主!”

    臨風按住她的肩膀:“我要嫁給上光,這是我最大的心願。你……懂麽?”

    雲澤點頭:“是。”

    “都妥當了嗎?時辰到啦。”擔任婚禮讚者的葦巫在屋外探問。

    侍女們引臨風起立,南向站在房門口。

    從者分作兩行恭立甬道兩側,內著白絹單衣,外罩緇衪纁裳,一襲玄端禮服,頭冠爵弁,足蹬赤履,腰佩靈光並寶玉,作新郎裝束的上光緩步行來。

    臨風端詳著,這樣的他神采奕奕,恍若神仙。

    他踱到她門前階下,向她行禮後伸出一隻手。

    她會意,同樣伸出手給他。

    他想了想,出人意料地收回手,轉而張開雙臂,眸子中蕩漾著希冀。

    她立即跳到他懷中。

    一對新人在眾賓客各種各樣目光的交織中擁抱,而後互相扶攜,邁向正堂。

    “這是世子嗎?!”大夫元喃喃。

    良宵嘁了一聲,隨新人前進。

    正堂。

    天色暗淡,堂中四角已經點起了燈火,團團簇簇,如詩如幻。

    堂西南角按照規矩擺上了供新人共祭和共食的酒宴。雲澤作為女方侍女“媵”,負責為上光澆水盥洗,為臨風盥洗的則是男方侍女“禦”。隨後,讚者葦巫揭去了覆在酒尊上的蓋巾。

    那邊廂小易指揮幾名抬鼎人將湯鼎抬上堂來,分別作了“執匕人”的良宵與“執俎人”的大夫元跟著湯鼎一齊登堂,將各自持著的匕首和俎放在鼎的兩邊,其後良宵退出,大夫元侍立等候。

    “媵”、“禦”有條不紊地安排新人所要用到的餐具,待她們收拾完畢,葦巫朝新人行禮,報告饌食齊備。

    上光對臨風作揖請她入對麵筵席,然後一起坐下,進行祭祀。葦巫將黍移置席上,把肺脊進授與新人。二人一起舉肺告祭,再舉肺吃下。如此三次。

    葦巫清洗爵杯,斟酒請新郎飲酒清口安食,上光拜而接受,葦巫起身在室門之內麵朝北答拜。接著又請新娘飲清口安食,臨風如儀。同時,葦巫進肝以佐酒,上光臨風執肝振袖告祭,仿效前禮,嚐肝後放置於菹豆中,向葦巫拜謝。葦巫答拜,第二次清洗爵杯服侍新人飲酒。

    輪到第三次飲酒時,仆從們撤下爵杯,獻上紅絲聯結的一雙玉巹。葦巫邊念祝詞,邊將一隻給予上光,一隻給予臨風,在巹中注入苦酒。這象征著夫婦不但能同甘,亦要共苦。上光臨風相視一笑,喝下巹中一半的酒,交換後一飲而盡。

    葦巫目睹他們合巹完成,自斟一爵酒,麵向西北放置於地,第三次拜新人。這是在宣告禮成。新人自然第三次答拜。葦巫坐下幹杯,複起身退出。“媵”與“禦”攙扶新人進入後堂內室,其他侍從清理殘席。

    內室裏枕席早鋪放舒適。

    “媵”替上光除去禮服,摘掉冠冕佩劍;臨風的婚衣由“禦”褪落,免了首飾發髻。

    隻著絹裳的兩人並排而坐,長發被“媵”、“禦”徐徐放下,用梳子梳在一起,鬆鬆地挽個結。結發才能成夫妻。

    一切結束後,“媵”和“禦”掣了燈燭告辭。

    ……

    隔了半天,寂寂中臨風出了一口長氣。

    “別動。”上光說,“我來解開發結,不然會扯痛你。”

    臨風道:“看得見嗎?燈全拿走了呢。”

    上光摸索著:“還行。”

    他無意中觸到她頸項滑膩微涼的肌膚,忍不住一個哆嗦。

    “什麽聲音?”臨風突然發問,“……是心跳……你的還是我的?”

    她按住他的胸口,他就勢摟緊她:“風、風兒……”

    天哪,為何這一瞬間全身的血液都湧上了頭一般,他腦海裏一片轟鳴,嘴也幹了,臉也熱了,心髒拚命往外蹦。

    在他臂彎裏的她一言不發,可他能覺出她的境況不比他強。她甚至瑟瑟發抖。

    “你……你是不是冷?”他以比平時笨拙十倍的動作撫摩她的脊背,“我們到……被子裏好了。”

    她環抱著他,沒有反應。

    他正不知所措,一縷馨香印上麵頰,原來是她柔軟甜蜜的唇……

    黑暗內,他喘息著:“我……”

    “我愛你。”臨風補充。

    “是。”他仿佛掙脫了所有束縛,放任自己完全融化在愛情的海洋,“我愛你……”

    宋國。商丘城。

    王宮。

    公子熙躲在帷幕外,窺視殿中背向他而坐的兄長蘇顯。

    蘇顯保持這個姿勢有差不多一個來更次了。這必定和那封早上送到的書簡有莫大關係。

    他揣度著,思量著,冷不防蘇顯揚聲道:“到了就進來吧,藏著掖著不成樣子。”

    他嚇一大跳,趕忙拍打著衣裙,似乎風塵仆仆地小跑進殿,拜倒在兄長腳下:“兄長,我奉國君旨意為您與齊公主大婚去齊國請期,幸不辱命,我……”

    “少說兩句,我心情不算太好。”蘇顯仍舊沒看他,卻忽然歪倒在榻上,拖著濃重的鼻音打斷他,“日子定哪天了?”

    “一個月後的初吉。”公子熙陪小心道。

    蘇顯靜默良久:“你聽好,熙。永遠不要去愛上別人的女人……太遭罪了,真的……”

    話到最後,他趴在枕上,抽噎不已。

    公子熙張著嘴,傻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