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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臨風爭辯的欲望高漲,“我……”

    她的寒熱虛怯症狀並未完全祛除,稍稍說了這麽一會兒,劇烈的咳嗽一波一波襲來,擾亂得她進行不下去。潤喉的溫水飲了一口,結果馬上因胃的不適而吐掉。她不得不重新躺下,倚著枕頭喘息。

    葦巫輕輕地上前,捏一捏她的脈搏,拿了順抱著的一匣蜜餞喂給她:“夫人,割愛吧。吉人天向,不見得有事。”

    臨風別過臉:“……我命不久,不想再令別人因我涉險。”

    “所以我去呀。”了憂出乎意料地接過話頭,輕描淡寫,“你們不犯算來算去,我願意死。我追隨你們,等的便是這一天。”

    一時眾人皆靜。

    “你們幹嘛?不相信?”了憂吃吃笑道,“你們不是都認為我該償還和彌補嗎?我無父無母,無親無友,一應用度都是別人給我的,唯一

    屬於我個人的,就是這條命。我把它當作代價,請你們成全我。”

    她轉個身,滿不在乎地鑽進影車。

    想象似乎永遠比現實來得嚴重。

    臨風一行成功地穿越了山區,並沒撞上傳聞裏神出鬼沒的徐人,相反暢通無阻地到了蓼地附近。如果好運能夠一直庇護他們,他們很有希

    望在初秋來臨前棲宿至呂國——臨風的故鄉。

    不過,上天往往選擇最關鍵最麻痹的時刻考驗它的造物。

    這一天,隊伍埋鍋造飯後,全體人員原地暫歇。著實太累了,高度警覺的師雍都讓連日的疲累折磨得打起了瞌睡。臨風則在雲澤的照顧下

    安然沉眠。葦巫守了她一陣,回轉車內休憩。

    大家全昏昏沉沉,使精力充沛的黑耳感到失望,隻得百無聊賴地溜達出營地,在山道跳上竄下,打發時間。可是,幹旱奪去了地麵的綠色

    ,連帶著也奪去了野兔等活物的蹤跡,教他愈加鬱悶。

    “小哥,你在這裏做什麽?”他正沒趣地踢著一顆小石粒兒,頭頂驀地飄下女孩兒的笑聲。

    黑耳循聲張看,對方是個可愛的小少女,形容嬌媚,姿態俏皮,此時蹲在岩石上,玩味地觀察著他。

    “嗯……”黑耳不由自主地局促起來,手心出汗,臉蛋飛紅,咽下一口唾沫,“不、不做什麽。”

    小少女“嘁”了一聲,表示不滿意他的回答,然後玉腕一揚:“那是周人的車隊麽?你是周人麽?”

    黑耳一震,腳跟後移。

    “車上插著的是‘光君’的旌旄哪!”小少女一歪腦袋,“你們是誰呀?”

    黑耳僵硬地舉起手臂,假裝撓後腦勺,忸怩地退縮。

    小少女跳下岩石,追到他麵前,扯住他逼問道:“上光哥哥,他又回來啦?”

    黑耳刷地掙脫她,噔噔噔噔奔著自家營地沒命地跑:“有敵人!有敵人!”

    他的狂呼很快得到了響應,他聽見師雍高叫:“列隊!”

    等他跑到葦巫車下時,葦巫抓起他,提起來扔在車廂內。

    跌得頭暈眼花的黑耳好容易掙紮著扒住窗框,四下一望,嚇得舌頭吐出就收不回了。

    剛剛的小少女,領著一班短衣披發的夷人,威風凜凜地排開陣線,將他們圍成鐵桶一般。

    “上光哥哥!”她焦急而喜悅地招呼。

    “送夫人走!”師雍故意誇張地一揮袖子。先陣弓箭手開道,數十士兵湧了一乘輕車擇路突圍,往東疾行。

    他再揮揮袖子。又數十士兵湧了另一乘輕車照著前法突圍,往北疾行。

    隊伍中剩下三乘大車,由士兵層層拱衛。

    小少女並不擅長指揮戰鬥,她手忙腳亂地差遣著部下左截右堵。趁著這紛亂,雲澤負了臨風,到得葦巫的車上:“走!”

    葦巫甩個鞭花,拉轉馬頭,朝北一口氣猛衝。

    不幸這一幕,因隊形變換露出破綻,雜杳中被小少女瞅了個正著!

    她生氣了,喝住部下:“夫人!不是上光哥哥!是那女人?她還沒病死嗎?!……給我追那輛大車!竟敢欺騙我贏無虞!”

    葦巫將韁繩交給順,鑽進車廂,探察臨風的狀況。果然,她受不了劇烈的顛簸,咳嗽、嘔吐,難過得一塌糊塗。

    “穩住夫人!”他向雲澤吼了一句,抓緊與師雍座車擦肩而過的機會,“樂師!接下來看你的了!我們後會有期!”

    “記得你的承諾。”師雍最後提醒。

    葦巫為師雍的沉靜所染,卻沒時間感慨。周圍的夷人越追越多,師雍的座車埋沒在人堆裏。

    黑耳突然跳起來,抓了車廂內放置的防身弓箭,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對著夷人胡射一氣。雲澤受他此舉的啟發,也抓了弓箭收拾追兵。

    目睹臨風痛苦地蜷縮一角,葦巫不及多思,把她小心地摟在懷中,用身體掩蔽著她,同時盡量避免車子的搖晃使她多遭折磨。

    “別停!一直前進,一直前進!”他像是給順命令,也像是自言自語。

    臨風顫抖地握住他的衣襟:“我是個快死的人,所以……”

    “死沒那麽簡單!”葦巫抱得更牢,“有我在,您一定能活著,好好活著!”

    這邊的師雍一組。

    “會送命喲。”師雍嘴角微翹。

    “啊。”並排坐著的了憂心不在焉地說。

    “那,走吧!”師雍發令。

    車子如驚弓之鳥,流星似地迅速南滑。了憂掀起車簾。

    無虞待要追趕前麵葦巫的車子,忽見側旁女子的麵影一閃,消失在車窗內。她不覺腦中火花耀亮,仔細對比了一下各個方向逃去的車子,

    發現南行的這一輛車頂未掛旌旄,速度相較另外幾車,行動特別緩慢。

    欲蓋彌彰!

    它不作標誌,代表它不想引起注意;它尤其沉重,代表它所載人多!不是那女人的座車還是誰的?!

    “哈!”她得意地遙遙一指,尖叫著,“追它!隻追它!那輛未掛旌旄的車!哈!它要去的方向是懸崖!不許它回頭!”

    ……

    了憂放下車簾:“懸崖。”

    師雍悠閑道:“對呀,懸崖。我問過樵夫們這附近地形的。”

    了憂湊著車簾的縫隙打量:“驅馬的禦人脫車跑了。”

    “應該的。”師雍點頭,“他完成了任務。”

    “誰要你這麽做?”了憂問完,繼續報告,“哦,懸崖到啦,要掉下去了。”

    師雍快活地笑道:“那麽,說一聲‘永別’吧。”

    ……

    玄色的大車,如同一頭矯健的黑豹,躍上了懸崖的邊緣,在轅馬的驚嘶聲裏,劃過一道悲壯的弧,倏然墜落萬丈雲煙……

    他們安靜地保持原狀,仿佛在等待,也仿佛在忍耐。最後,上光站起來,無聲無息地退出帳外。

    在他撩起簾幕之時,父子兩個不約而同地從縫隙裏瞥到了孟哲羅的身影。孟哲羅不遠不近地,剛巧站在他們的視線範圍內,長發在風中瀟

    灑地拂動,神秘不可測……

    上光迷惘之際,冷不防一雙手拍在他肩上,有人朗聲道:“晉侯息怒!你要處置上光,我可要冒昧阻擋的喲!”

    來人是衛伯景昭,他似乎剛得到了寧族要怎麽怎麽樣兒子的傳聞,匆匆趕到準備維護上光。

    這一次憂鬱而危險的對話,便在不知情的景昭善意解圍下結束了。

    “喝一杯吧!”景昭遞給上光一隻玉盞,“我們很久不在一起談天了。”

    上光接過玉盞,條件反射地應著:“……嗯。軍中不得飲酒。”

    景昭大笑:“哦,這是蜜汁。我可不想挑戰嚴肅的‘光君’。”他話鋒一轉,“其實,你也了解,我想問問臨風……她還好吧?”

    當然不好!

    剛剛還沉浸在癡惘之海的上光猛地被喚醒隱痛,險些脫口而出。

    別離時她依舊昏睡……

    上光下意識地撫摩起指尖的傷口。傷口早已愈合,愈合不了的是被她揪著一塊的心。

    “她出事了?!”景昭見狀。

    “不!”上光決絕道,“不會!”

    景昭掩口:“是了,是了。有你在,她是無恙的。……你……唔,她還記恨著我對不對?”

    “她……未曾提起。”上光猶豫再三,奉上實情。

    景昭頹然。

    “嘿。”他尷尬地搓了搓掌,“對呀。她是個直性子,愛恨分明,討厭的人或事聽也不想聽,更別說提起。”

    他很失落地跌坐在氈上,捧著下巴發呆。看得出上光的答案給了他不小的打擊。但是,他的反應,教上光愁上加悲。

    “我真像個騙子,騙別人也騙自己。”上光咬住嘴唇,頭一回覺得自己這般軟弱無助。

    前方等待著的,究竟是喜是哀?困在雙重難境的日子,到底得持續到哪一天呢?

    漢水。鄧地。

    臨風從小睡中醒來。天色正好,是個柔媚的午後。

    “公主。”雲澤守在她旁邊,扶她起來,“渴麽?餓麽?”

    臨風擺手,望了望窗外的景致:“車速真慢。……這可不行,傳令加速。”

    雲澤道:“公主,您的身體吃不消。”

    臨風忽然被什麽吸引住:“雲澤,怎麽回事?”

    她發現有一輛小車自隊中馳出,停在路邊。

    雲澤低下頭,一聲不吭。

    齊國。國都營丘。

    當第一縷陽光映照在古老的城郭上時,走出戶外的人們都驚呆了。

    全城上下,所有的棠棣樹,居然在一夜之間花枝綻放。

    這些不期而至的美麗精靈們,開得燦爛無比,粉如霞,白如雲,錦繡一般簇擁著這顆睡在淄水岸邊的明珠……

    其實,開花本不奇怪。怪就怪在,棠棣花期隻限初春,並且今年因為幹旱的關係,它們正經花期裏也開得十分寥落。不曾想眼下這夏末立

    秋的時節,竟催發它們如此勃勃生氣,讓人驚喜之餘,不免一陣憂慮。

    正當齊宮中宣召巫卜占算吉凶時,城郊飛馬傳遞來一個消息,立即讓揪心懸念的人們大鬆了口氣,笑逐顏開:宋世子迎娶齊次公主的隊伍

    要入城啦!

    原來漫天的花雨,預兆著祥瑞……

    花瓣擦過齊次公主珠薑的麵龐。

    她情不自禁伸手抓了抓,沒能抓住。花瓣繼續自由地翩然舞蹈著,離開了她腳下的高台,飄向遠方。

    等待的那個人,把她夢裏重複了千萬遍的場景化為現實,到了她的城外,要接她去做他的妻……一切千真萬確……

    他會遵照禮儀,向她的宗廟祈求,向她的父母告訴,以得到祖宗親人的允準,與她結為夫婦。然後,他會挽著她下台階,攜手走到宮城門

    口,扶她坐上他的馬車,親自替她駕車;再然後,他們從此同心共意,一直到地老天荒。

    如果一輩子是這麽的一輩子,也許她能夠像她以前想象的那樣,興高采烈地當個人人豔羨和向往的新娘。

    她明白不太可能。

    歡呼聲響徹霄漢。

    即將成為世上離她最近,同時亦離她最遠的那個人,出現在她的視野中。

    朝她走來的,為什麽怎麽看都不似可以把握的幸福……

    花瓣擦過宋世子蘇顯的麵龐。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欲抓,然而終究微微一笑,放棄了。花瓣反倒親昵地在他肩上棲息片刻,隨風隱沒。

    既留不住,何必當初?

    他的目光,戀戀地追逐著花瓣逝去的方向。

    不是說了,一定能幸福麽?

    事到臨頭,才懂得無論多少回的賭咒發誓,也抹不去刻在心底的名字,忘不掉沉在腦海的臉容。這樣如何幸福?

    歡呼聲響徹霄漢。

    他舉首,望見了注定活著得住一所宮殿,死了得埋一處陵寢的她。

    ……對不起,並非沒有寄望過你能代替另外的那個人,可為何一看到你,卻更堅信了那個人是無法代替的呢……

    齊夫人辛姬威嚴地端坐於堂上,不動聲色地審視新女婿。她的丈夫齊公得與兒子世子慈母分坐她左右兩側,安靜而恭順地等待她發號施令。

    多麽特別的人……

    禮官在絮叨地匯報婚禮的準備項目,這年輕的新郎充耳不聞,心不在焉地倚著扶手,撐著下巴,目光凝注於窗外的花色。

    透過窗戶,點點落英乘著晴麗的陽光,縈繞在他周圍,然後緩緩地、安詳地躺在他衣襟裙角;他卻不為所動,隻管對著視線中虛空的某處

    出神。但就是這一動一靜,構成一幅迷醉動人的圖畫,令殿堂上下,不分貴賤,一律為之神馳意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