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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話音一落,穆天子開懷大笑,脫口而出:“有趣的孩子!你都叫他晉公子了,我哪有分辨不出你倆的道理?”

    熊渠馬上對著他跪倒:“您都開口了,熊渠哪有分辨不出天子的道理?”

    穆天子捋著胡子,打個愣怔,半晌叫了一聲好:“孩子,你倒講講你們楚人的征徐策略。”

    “是。……徐人起先能夠妄進中土,是趁了中土天災和王師未及防護之故;後來遭遇王師,徐人即屢屢敗績,元氣大損;足以證明徐王野

    心巨大,實力虛浮,決計成功不了!現在,隻需給他們最後一擊,即可剿滅徐人!”熊渠幹脆地答道。

    “你竟如此肯定可滅徐夷?”穆天子摩挲著扶手,不動聲色。

    熊渠哂道:“此去東行,有一山名狼山,峰巒遮掩,樹木深秀,山下有穀,名曰麟穀,茂林叢雜,峻嶺崎嶇。滅徐之地,必在那裏。而這

    一回……若是小臣得與晉世子聯手,擊徐人於麟穀,定勝不敗!”

    穆天子瞧著他:“……妙。晉世子雖則驍勇,但我朝豈無他人?”

    “小臣得罪。”熊渠嘻嘻一樂,“小臣不過私心欽敬晉世子,隨口一提。”

    穆天子點一點頭:“晉世子在外,尚未歸返,你且安頓你車馬,靜待消息。”

    熊渠一揖到地:“多謝天子。”

    他轉身領貔貅等出帳。

    “……楚人有這般公孫……”穆天子沉吟著,不小心拔斷了一根胡須。離他最近的毛伯班條件反射地一抖。

    穆天子的視線在帳內繞了一圈,落到服人身上:“你是……寧族次子,上光的弟弟?”

    “是。”服人拜伏,“小臣服人。”

    穆天子眯了眯眼:“……漂亮。你父兄威名遠播,你可要多向他們看齊……”

    服人緊張地摳著地上的氈子:“……小臣惟命。”

    穆天子有意無意地用指關節敲起紅木扶手:“這兩日,是你在陪隨楚公孫麽?”

    服人停了一瞬:“是。”

    “不錯,不錯。”穆天子意味深長地遞給毛伯班一個眼色,“你們兩個孩子,多多在一起吧……”

    “真沒想到是派您來。”貔貅確定周圍無人,低聲把周營中大小變故,包括晉侯喪身、師氏易任等等,均簡短地向熊渠作了匯報後,補充

    道,“……周人畢竟未忘昭王膠舟之恨,您此行風險萬端。”

    熊渠一直背對著他:“聽見你這麽說,我很高興。你總算當自己是楚人啦。”

    貔貅一言不發。

    熊渠蹲下去:“沒事了,你退下。”

    “小臣遵囑。”貔貅說,“……您在哭吧?”

    “我楚人崇勇好強,特別是男兒,絕不輕彈淚水!我怎麽可能哭!”熊渠倔強地昂著腦袋。

    貔貅道:“在周人重重包圍中不僅應付刁難,還得對應天子的詢策……您過了新正才滿十一歲,這負擔實在有些重了。哭,不是應該的嗎

    ?”

    熊渠拖著濃重的鼻音:“貔貅,我是你的救命恩主,可你幾番心向外人,對我父子不冷不熱,如今怎麽關懷起我來?”

    “君畏臣大,臣畏君疑。”貔貅正色,“剛剛您正是靠了這八個字在離間周天子與晉世子。您孤身詣周,一開始就明白能接應您的,隻有

    小臣。因此,您的到來,正是對小臣能力與忠誠的信任。您不再猜疑小臣,小臣亦不再遊離。”

    “哼。”熊渠轉過掛著淚痕的臉,“貔貅,我會視你這些話為效忠我的誓言。發了誓,跟從前便不一樣了!日後你若背叛,我決不再饒你

    !”

    貔貅認真:“好。”

    “有了覺悟,別閑著!動起腦筋,抖幾個點子出來,教我見識見識你的真本事吧!”熊渠故作威嚴地命令。

    貔貅俯首:“小臣知道肩負的使命了。”

    未來的江漢霸主——楚公孫羋氏熊渠,未來的楚國世家——伯氏開宗宗主貔貅,在各自的異鄉與故土,結成了同盟……

    離最後時限還有一天。

    鄒城雩祭祈求來的雨,仿佛是一場悲哀的哭泣開了個頭,在接下來的日子裏,無時無刻,無休無止地繼續著……

    車在泥濘裏艱難前行。

    孟哲羅隔著車簾,傾聽落寞的雨聲。

    如果人心中的委屈,都能像下雨一般酣暢地發泄出來,也許眼前的上光就不會教他這般牽掛憂慮。

    這個孩子,從頭到尾,一滴淚都沒掉。

    他轉回頭來,看看上光。上光麵無血色,緊閉雙目,裹著裘衣,一動不動地靠著廂板小憩。一卷羊皮地圖,滑落在他膝下。

    “快接近周人隊伍了,孩子,前驅已去報信通知。”他想了想,“你得打起精神……你有點發燒,要吃藥,要吃些東西……”

    上光沒反應。

    孟哲羅有一點慌張地湊近,觸了觸上光的鼻息,然後鬆了口氣。

    上光有所察覺,慢慢睜開眼。

    孟哲羅凝視那雙空洞的眸子和眸子周圍布滿的血絲:“……若你願意躲避,還不晚,你可以丟了束縛你的一切,隨我回我們真正的故土…

    …”

    上光移開目光。

    孟哲羅握住外甥冰冷的指尖。

    “……謝謝你,舅父。”上光終於啟口。

    “幾天來,你總算和我說了一句話。好吧,孩子,我寧願你怨恨我。”孟哲羅幽幽地說,“我不到周地,你或許至少能免去一樁不幸,不

    用那麽早了解你的身世……”

    “要是不幸屬於我,任何人都改變不了。”上光撿起地圖,卻無意觀覽。

    孟哲羅俯首沉吟:“那麽……孩子,請你至少讓我保護你度過這次難關。你需要什麽?你想做什麽?什麽都行,哪怕是我的性命。……我

    期待你的決定。”

    上光莫名地菀爾:“我不需要您的保護。”

    像是有人用火在孟哲羅胸口燎了一把。

    拒絕得真果斷。

    其實,也不算出他意料之外。

    那孩子有理由不接受他的幫助。因為不管怎麽看,在寧族去世這件事上,他或多或少有著責任;而寧族的臨終遺言,也或多或少是他逼出

    來的……

    他起初的目的,是要寧族意識到陳年的血腥真相並未埋沒;並以此為警,提醒寧族亦提醒上光認清現實,免得上光遭到不必要的傷害;結

    果……

    正像上光在鄒國祭台說的那樣——“事與願違”。

    孟哲羅默默坐著。

    “你告訴我!”他猛地直起身,劈手奪下上光拿著的地圖,“你連日不眠不休,到底存了怎樣的念頭?!”

    “說實話,我想追隨臨風。”上光簡潔利落。

    孟哲羅如遭刀刺,一下抱緊外甥瘦削的肩:“你不能死!你是我們一族的末裔,你是我姐姐唯一的骨血!”

    他意識到失言,急忙打住。

    “我不能死。”上光重複,“我是一族末裔,我是您姐姐唯一的骨血。……我還要為天子殺人,我還要為父親落葬,我還要為母親寬懷,

    我還要為弟弟著想,我還要為晉國奔忙……我就是不能為自己去死。我清楚。”

    孟哲羅用殘存的右臂撫摩外甥幹涸的眼角,顫抖地道:“孩子,你……命苦。可你真的不能死。你一死,多少人會傷透了心,包括我。”

    上光十分平靜:“我懂。”

    “我本來就是被拋棄的孩子。”隔了一會兒,他又說,“我頂替夭折的真正上光獲得了父母的寵愛、世子的高位以及……婚約……它們不

    該屬於我,所以我必須代真正的上光向賜予我這些的人一樣一樣地奉還。惟有還完了,我才變回我自己。”

    “那之後呢?”孟哲羅哽咽道,“也許臨風,不曾離世……”

    上光打斷:“我不要也許。我一定得找到她,不管她在哪裏。找到她,我去陪她。”

    他埋下頭。

    “讓我……”他疲倦地說,“先完成身為人子該完成的約定……”

    風,是無常的。

    光,是恒長的。

    風在世間自由自在地旅行,是因為光在哪怕最隱秘的角落裏,都會溫柔地,固執地守侯著她。

    光在大地絢麗燦爛地綻放,是因為風在哪怕最陰霾的時刻裏,都會溫柔地,固執地伴隨著他。

    分別隻是暫時,我們終究會在一起。

    雨比起往日稍微小了一些,卻仍舊淅淅瀝瀝地敲著帳頂,奏出寂寞。

    熊渠走到帳門,撩起簾子看看灰蒙蒙的天空,大人似地歎一口氣,踱回來坐下,專心地擺弄起帶來的弓箭。

    “你喜歡弓箭?”服人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好奇地道。

    熊渠驚地跳起來:“你、你……”

    服人一臉歉疚,指指側旁手捧幾案的侍從們:“該進膳了。我叫了你,你沒聽到。”

    熊渠還是後退了一小段距離:“……是嗎?”

    “一起吃吧?”服人示意侍從們退下。

    熊渠見侍從們全數撤出,方略略心安,卻不理服人,自顧自地拉弓引箭,瞄準帳內擺設的靶的。可他力氣尚小,臉兒憋得通紅,弓弦也拉

    不圓滿。

    服人搖頭:“你扣弦的指法不對,又費力,又容易傷了自己。”

    熊渠斜著眼梢:“……你箭法極好麽?”

    “我的箭法,是我兄長親自傳授!”服人驕傲地說,走過去接過熊渠手中漆弓,拉出個漂亮的弧,“我的兄嫂箭法都很精湛!”

    熊渠一愣,憶起夏天初見晉世子時,澄碧江水中,烏墨大船上,那一對蕩漾著幸福笑容,配合默契的年輕夫婦,不由點點頭:“哦,你的

    兄嫂,倒確實厲害。”

    服人睜大眼睛:“你……你見過我嫂嫂?她是個怎麽樣的女子?”

    生著重病,十分狡猾。

    熊渠首先想到的是上麵這八個字。但他一觸及服人單純而熱切的目光……

    “嗯……”他考慮了一下,“有些瘦,很聰明。”

    服人還支著耳朵等他下文,豈料他吝嗇地打住了話頭,隻管挪到幾案前,拿起筷箸,皺著眉頭望著案中的飯菜。

    年幼的晉公子脾性溫和,也不催逼下去,到自己位置上準備吃午餐。

    “晉公子,這是什麽東西?很難吃吧?”熊渠夾起一顆飯裏的豆子問。

    服人湊近瞧了一瞧:“小黑豆啊,不難吃。你沒吃過?”

    趁他開口的當兒,熊渠飛快地將豆子丟進服人嘴裏。

    服人意料之外,險些嗆住。

    等可憐的服人咳嗽半天,終於用水灌下了豆子時,服人再舀起一匙肉羹:“晉公子,這個似乎味道不錯,你嚐嚐?”

    服人來不及躲閃,又被他把肉羹硬塞進肚。

    “如果你要我替你試毒,別使這種手段!”服人抬起眼。

    熊渠詫異地望著他。

    服人並不多解釋,當著他的麵,把他案中飯菜一一淺嚐一遍,平靜地盯著他:“現在你可以放心吃了?”

    熊渠一邊打量他,一邊老實地慢慢扒起飯來。

    “臘祭後,君侯接受群臣獻上的胙肉時,都會令寺人試毒。”服人道,“你怕遭到毒害的話,我每頓都幫你試食。”

    熊渠一直視服人為養尊處優、頭腦簡單的貴公子,才采用了近乎捉弄的方式迫服人當他的驗毒人。遭到服人點破,他反而有點害臊:“…

    …你不生氣?”

    “不。”服人友愛地拍拍他腦袋,“聽說你快到十一歲,而我快十三歲了。我比你大,應該照顧你的。”

    “哼。”熊渠拂開服人的手,“我不是孩子。”

    服人非常樂意扮演兄長角色:“你看,還說不是孩子,你沒有吃蔬菜,這不好。”

    “我不喜歡菜!我喜歡肉!魚肉!”熊渠鼓起腮幫瞪著他。

    服人撲哧一樂:“我也不喜歡菜,不過哪……”

    “不吃菜同樣會不長力氣!”他得意地拋下上光常常教育他的“名言”,猛地察覺這句話正從他和另一個人喉嚨中一起發出。

    他難以置信地回過頭去。

    楚臣貔貅撩著簾子。而上光,他的靠山,他的港灣,世間唯一能替他遮風蔽雨的屏障,站在帳門對他伸展雙臂。

    “兄長!”服人緊跑兩步,撲到哥哥懷中……

    說了哭,哭了說,再說再哭,再哭再說,直到夜深。服人抓著哥哥的衣襟,蜷縮在哥哥身邊,滿足地睡去。

    他知道他的不安,已經有人來為他慰撫;他的痛苦,已經有人來幫他解除;隻要有哥哥在,他什麽也無須發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