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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快憋不住笑的父親跟母親交換一個眼色,溫柔地回答,“就像我一直在焦急不安地尋找著你的母親和你,花兒也會焦急不安地

    尋找它的親人,那是很痛苦的。”

    吉兒緊緊攥著父親的衣領,低頭不語。

    上光輕輕揪一下他的鼻尖:“不過哪,也像我終於找到了你的母親和你,花兒明天早晨也能再找到它的孩子。所以,別難過。”

    “真的嗎?”吉兒抬起眼,企盼萬狀。

    上光鄭重地點頭:“真的。不信我們明天再來看。”

    吉兒鬆了一口氣,信任地將小腦袋瓜埋到父親胸前。

    上光擁著他,揉著他的發,回到臨風身旁,一家人依偎在一起。

    ……父母與孩子,花朵與露珠。

    每個沉浸在幸福和愛當中的小家庭,會以為世上的父母,皆會在孩子問起類似的問題時,給予同樣的美好的比喻來作為答案。

    其實不然。

    如同有的花朵為了迎接陽光,終將放棄露珠一樣,有的父母,為了自以為的前景,把骨肉血緣,一齊拋閃……

    “露珠,是花兒的什麽呢?”

    多年前,齊國山鄉的某個角落,有個八歲的孩子也有過與吉兒一般的疑惑。

    那時候,他並未成為後來的倉衡鹿,他還是自由自在的小童子,安靜地活著,安靜地笑。

    “是花兒的眼淚。”他的母親麵對他的問題,卻這樣解釋,“花兒命苦,因此它老是哭。”

    他心想,也許是真的。

    因為他的母親,美麗得正如花朵,而她老是哭,正猶似花朵含著露。

    但是,命苦又是何含義呢?幼小的他,依舊弄不清楚。

    他隻知道,當母親攀在桑樹上采擷桑葉,眺著遠方時;當他由於跛足,而被同齡的夥伴在遊戲中冷落時;當那個名叫“順”的男人摸著他

    的頭,讓他喚自己“義父”時……母親那好看的眼角就會湧出清泉,隨即流下兩條亮亮的溪流。

    他曾經趴在母親的腮畔,沾取溪流中的一點來嚐。真鹹,好苦……那會是命嗎?

    “傻孩子。”母親否認,“這不是命。命是注定的,你一生要吃多少頓飯,摔多少跤,都有數。命也是看不見,摸不到的,若看見了,摸

    到了,人也活不下去了。”

    奇怪的命。

    命,到底是一種什麽東西?

    命,到底是一種什麽東西?生長在鎬京郊外的雲澤在十二歲時就明白了。

    那一年,她的母親病逝。她喪失了唯一的慰藉。

    “你母親死了。從今天起,忘了你母親取給你的名字吧,那太柔弱!真正的武士,是沒有名字的!”一個在她後來的記憶裏慢慢模糊了的

    男人,在她停下擺弄弓箭,忘情地走向香氣撲鼻的花叢時,奪過她剛摘到手中的花兒,摜在地上,用腳狠狠碾碎,“武士隻有命。武士的命隻

    是一個字:忠!”

    沒錯,世代侍奉家主,世代忠勇剛烈,這是她家族珍視的榮耀。如此的榮耀,需要每一代近乎殘酷的努力來維護,直到最後,榮耀化作愚

    忠,人化作了狗……

    從會說話起就學會沉默的雲澤仰起頭,定定盯著麵前從血緣上來說確實是她父親的人。

    她試圖在那冰冷的目光中,找尋到絲縷的溫暖。

    沒有。毫不例外地,沒有。

    父親俯視著她,像鷹隼俯視鳥雛:“……你得開始練習劍術了。”

    一柄青鋒扔在她腳下。

    她咽了一口口水。澀澀的。

    她隻有命,隻有惟命是從。

    “你不能惟命是從!”十二歲的倉衡鹿掂著一株藥草,偷偷站在茅屋的窗下,聽義父和母親爭執。

    母親似乎永遠都在哭泣:“我能怎麽樣呢?他不是屬於我一個人的孩子,他也屬於他父親。”

    順漲紅著臉:“我是他父親!我養活你,也養活了他,沒人比我更配做他的父親!他是我們兩人的孩子!”

    “他不是……”母親嗚咽著,“他有更高貴的血統,他是公子的後代。我怎麽可以將他留在這種地方一輩子?既然他的父親派人來找他了

    ,他就該跟著他父親去……”

    父親?他的父親?

    他不能置信地站在自己的身世秘密麵前,被那幾個他並不懂得的詞打擊得頭昏眼花,隻恨無地遁形。

    清醒過來後,他感到屈辱。難道說,他多年來崇拜的、敬愛的男人,卻並非締造了他這筋骨血肉的父親?而真正的父親,素未謀麵?

    院門口一陣吵鬧,一輛黑色的馬車駛來。車子掛著厚厚的簾幕,大而華麗,在貧瘠的山鄉極其罕見。

    美麗的車子引得鄉鄰們紛紛來圍觀,大家指指點點,嘖嘖讚歎。

    倉衡鹿從院中瞧到這輛不懷好意的車子,忍不住警覺地慢慢後退。

    順衝出來,朝它揮舞著拳頭:“走開!走開!”

    可是車後變戲法似地出現了幾名武士,拿著青光晃眼的戈戟,沒費太多力氣就把順製服了。順是個擅長醫術的藥師,不擅長使用暴力。

    母親也出來了。但她更無能為力,隻奔過去擋住順,哀哀地對武士們央求:“帶孩子走吧,他在那兒,帶他走!”

    失去了庇護的倉衡鹿,被架起來,甩破布口袋一樣地甩進黑色大車裏。

    他自始至終沒吭一聲。事情發生得太快,他來不及反應,他也,不知道該怎麽反應。

    在車裏搖晃了約摸大半日後,他才想到了哭。當他要拿手背擦淚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手裏仍然捏著驟然同順與母親分離時的那株藥草。

    車前子。它生長在大道邊、阡陌旁、深山坳……到處都是……它是一種平凡的植物,也是一種有用的藥材。現在,它成了他永別過去的紀

    念品……

    ……

    過了很久很久,車子總算停止了搖晃。

    “出來吧!”有人撩起簾子,冷著臉命令他,“快出來拜見您的父親!”

    他戰戰兢兢,遲疑地伸出腳,艱難地下了車。

    剛走了兩步,他聽見背後一片倒抽涼氣的聲音。

    “原來是個廢人。”“拿著草呢,鄉野來的野氓!”不知是誰小聲嘟噥。

    他脊背一縮,好像挨了一刀。

    另外有人前來迎接,望著他,禮貌而無情地說了一句:“您需要扶您上台階麽……”

    他搖搖頭,憑自己的力氣爬上台階。

    正堂上很寬敞,和家裏的草堂一點都不一樣,人們分成兩列靜靜地坐著,鴉雀無聲。

    他茫然無措間,有雙手按著他跪下:“給您的父親和嫡母行禮!”

    他像個傀儡,教人操縱著,嘣嘣地叩了幾個響頭,然後使勁看那光潔的地板。地板映照出他硬憋住哭的麵容,他方察覺自己那麽可憐。

    “喲。”一個女人誇張地提高嗓門,“小小年紀倒很傲慢,到這裏來,我們做父母的,很想觀賞下你的模樣。”

    女人話音一落,他立即被拎起來,推著前進。

    他本能地昂起頭,終於見到了他的父親……

    那是個麵色蒼白的男人。跟隨順學醫不滿一年的他,雖然停留在初級階段,卻也能辨出那是張病人的臉。

    “公子,您還記得他嗎?”男人身旁,梳著高高發髻,發髻上插滿簪珥的女人斜靠扶手,睥睨地上下掃視倉衡鹿,心不在焉地發問。

    男人咳嗽著,不動聲色,最後冷漠地答道:“不,我不記得。”

    “我不記得我把你養成了如此忤逆的東西!”

    父親的吼叫,對雲澤來說,比煙還淡。

    度過了四年,卻如度過了一生般漫長日子的雲澤,十六歲了。

    十六歲是少女風華初露的時期。十六歲的雲澤,麵龐嬌俏如桃花,胸脯飽滿似石榴,腰身嫋娜賽楊柳,眼波一轉,口角一揚,天地都為之

    一亮。

    家主的眼睛也為之一亮。

    他直截了當地找到她父親,提出要她作他的夜間伴侶,當然,那有個光彩的名義,叫“寵幸”。

    這種“寵幸”,曾經發生在家中不少女子身上,上至夫人,下至仆婦,無一例外,也無一能夠持久。

    她不答應。

    於是,她的父親勃然大怒,罵她,打她,要她順從,像是自己似的,將順從融化到血液裏去。

    “我必須去?”等到父親累了,稍微平靜下來時,雲澤坦然問。

    父親點頭:“是的!”

    雲澤沒再說話,摸出一把匕首,用力地,從容地,在自己麵頰上劃下一個大大的叉。

    “這樣也必須去?”她微笑著注視父親。

    父親同樣注視她。

    一個耳光火辣辣地扇到她臉上。他氣衝衝地出了門,將門從外麵鎖死。

    窗欞透進的陽光,照著她滿麵的鮮血。她對著陽光,眼裏閃爍勝利的喜悅,也閃爍難言的絕望。

    傷口慢慢結了血痂。

    一點都不疼。

    或者說,她麻木了……

    相隔東西,身在齊國的十四歲的倉衡鹿,也漸漸學會了麻木。

    兩年時間,使他弄清楚了,他被“請”回來,重新成為陳國公子的兒子,僅僅是因這座宅邸在正夫人所生的嫡子們相繼死去後,多年未能

    再有男性繼承人降世;而眼下男主人的病,看起來是再拖不下去了……

    同時,他對自己的身世,亦有了相當詳細的了解:

    他的親生父親,是陳國的流亡公子,姓媯名斑,在他祖父篡位失敗被殺之後,一路倉皇地逃到了母親的娘家齊國;進入齊國邊境之前,這

    落魄貴族得到了齊國君允許他在齊國大樹下受蔭蔽的承諾,以為複位有望,一顆小心化作滿腔愜意,眼神兒就在沿途采桑的女子中飄來蕩去起

    來……

    應付采桑女,對公子這種身份的人來說,隻像一場輕鬆的狩獵,瞄準目標,抓捕獵物,然後就可以對獵物為所欲為,事畢,拋棄。

    可有個獵物令公子尤為滿意,在“寵幸”了她之後,還一直戀戀不舍,帶著她到了齊都營丘。

    齊國君安慰了投來自己羽翼下的公子,表示會充分考慮那輝煌的複位大計,並且給奔波勞苦的公子撥了處房舍讓他住下。

    一住就是一年半。無名無份的公子一次又一次請求齊國君實現諾言,一次又一次被支吾過去;同樣無名無份的采桑女在這期間,為公子生

    下了一個男孩。

    對齊國君的敷衍越來越失落的公子,也沒因為這件喜事提起興致。當孩子滿月,按照規矩被采桑女抱來祈請公子賜名時,公子也不曾給予

    哪怕一個字。

    “有這麽卑賤的母親……”公子緩緩地說,“取了名也無用。”

    沒錯,人,沒有身份,在那個尊卑井然的時代,百無一用,甚至不能使周圍的家夥們正視你的存在。

    所以,即使都有了孩子,因為孩子的母親微不足道,無法成為正夫人,結果,公子在眾人眼裏,依舊需要妻子。

    走運的是,這個需要不比複位的需要那樣遭到忽視,很快有人來向公子提親。提的是齊國某位權臣的寡居女兒。

    公子很生氣。盡管他喪失了家國,畢竟還是個公子,娶個再嫁之婦,成何體統?

    他決定拒絕,不過提親者深諳他的心思與處境,隻用了一句話就打消了他的念頭:“莫非公子不希望得到一個在國君耳邊進得了言的嶽丈

    ,來做有力後援麽?”

    當然希望!

    公子再三地權衡利弊,最終應下了親事。

    這筆生意卻沒結束。成親前夕,女方首先搬運來豐厚的嫁妝,晃得公子眼花繚亂,隨後,緊隨嫁妝,是一個不能不同意的條件:將卑賤的

    孩子及孩子的娘處理掉。

    原因隻有一個:新娘不喜歡未當母親,先當嫡母。

    公子再度憤怒,又再度被勸服:沒這個兒子,對他有妨礙否?沒那個新娘,對他有妨礙否?

    這麽一比,公子不用說客擺弄唇舌也能找出答案。

    事不宜遲,公子馬上對采桑女下了驅逐的指令。

    “我何嚐有罪過,要被您休棄?”采桑女淚水漣漣,“我為您生了兒子呀!他是那麽漂亮健康的孩子!”

    確實是漂亮健康的孩子,在繈褓內甜蜜地安睡。

    目睹那使人愛憐的寶貝的睡姿,他的母親更加不甘:“至少讓孩子留下吧,公子!”

    複位的夢想,正要邁出第一步,怎麽能夠由於區區小事而夭折?

    公子抱過孩子:“……你說他漂亮健康?”

    采桑女尚未預感到災難降臨:“是!”

    “喀!”一聲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