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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傻孩子。”臨風苦笑,“這次大蒐禮是你兄長早有籌謀的,即或你不來談及此事,我也要代替你兄長請你協助。你當作是為你兄長與我

    分憂吧,萬萬記得要在這次大蒐禮上表現出色。”

    “兄長早就希望我出征伐戎?”服人恍然大悟,收了欲要奪眶的淚水,仔細想了想。

    “他希望你能把他贈予你的三千固士帶出去走走。再鋒利的寶劍,不經磨礪亦會生鏽,不是麽?”臨風頷首,“可你們到底是去伐戎還是

    和戎,要看大蒐禮完畢時你兄長的決斷。”

    服人滿腹疑惑:“這……”

    “這是我也說不得的事情。”臨風婉轉地結束話題。

    服人悵然。

    “那麽我告辭了,嫂嫂。”半晌,他怏怏施禮,曳裾離去。

    “‘但凡我一息尚存,就絕對會保護你’,你兄長在麟穀向你許下的誓言,此誓言至今不變。”臨風叫住他。

    服人駐足:“……而我得‘學會保護自己,學會戰勝敵人’。這是兄長在麟穀對我寄予的囑托,此囑托我也至今不忘。”

    “有你這一句,我們放心了……”臨風閉一閉眼,點著頭。

    服人再度輯首:“服人永遠不令兄嫂失望。”

    他按照他能想到的最安恬的姿態,整理了一下衣裾,像一個真正懷揣著秘密的人那樣,若無其事地穿過侍從夾立的廊道,慢慢地謹慎地走

    出鏡殿。

    臨風目送著他……

    有一些背後的故事,到最後也是不能向你道來的,服人。你擔心著會在遠方發生流血的戰爭,殊不知會流血的戰爭在你近前已經開始。而

    且,盡管有千個不願,萬種難舍,我們還是把你牽扯進來了。

    一股冷風灌進她敞開的外氅中,她打了個哆嗦,裹緊裘衣。

    ……終於采取反擊,是從那個晚上議定的……

    “風兒,我胸中怒火難平。”憂勞交加的夫婦二人在每日數次探望完兒子後,總不舍得離去,要在台階前坐一小會兒,抵足並肩,互相撫

    慰;有一夜,上光抑製不住地對她說。

    “我走到如今,步步如涉泥濘,可我沒有怨恨的理由。”他握著她的手,“極兒呢?大概是我這當父親的一味偏私自己的骨肉,我隻覺他

    潔皙可愛,無垢無瑕,沒想到他在大難中產下,又遭逢大難,生死未卜。我一直很想找個人問問,這都是為什麽?我心裏疼,我的好孩子,究

    竟何辜,要受這折磨……”

    當時她的眼淚撲簌簌就落下了。

    上光擁她入懷:“不要哭,風兒。我們能在一起,多不容易!我不是為了讓你們母子委屈才迎你們到此的,這次沒誰害得了你們,在那些

    宵小蠢動之前,我一定會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你相信我!”

    他這樣講的時候,眼神熾烈又寒冷。

    “上光……”她哽咽不已,惟有連連親吻他的指尖來表達她的感動與欣慰,“我也不曾有不信任你的時候……”

    “我們一家人,不管怎樣都要好好活下去!”他也去吻她,“極兒必不像我,極兒是會始終幸福的,我們一家人都會幸福的……”

    ……

    不錯,幸福,我們多麽想要抓住幸福,但抓住幸福又有多麽困難。可是,幸福無法用幹淨的雙手抓住,該怎麽辦呢?

    服人已遠去無蹤,臨風收回目光,慨然長歎……

    大蒐禮即將舉行。

    這場獵捕與被獵捕的追逐中,誰將是獵人,誰將是獵物?

    殺戮未始,濃重的血腥已經散溢……

    就讓我們以彼此的性命當作賭注,爭個存亡死活吧……

    仰望這個時辰的東方天空,仿佛在凝視一片深沉寧靜的海。

    黧黑的濃色裏,連半粒星子也沒有。“海”寂然廖寞,像是想讓世人將自己忘記一般。此時天上天下,不見一絲生氣,惟有北吹的風一路

    狂歌亂舞,帶著被它扯碎的夜闌犬吠,匆匆遠去……

    這是絕望的景象。

    尤其是在這冰霜漫地的時節,同白晝的短暫告別,已足夠脆弱的人們去忘卻拂曉,去忘卻黎明。

    極致的蒼茫,無限的寒涼,使光與暖如同一個虛幻的美夢,一種綺麗的假象,一抹幻滅的過往;黑暗禁錮住人們視線的同時,也禁錮住了

    人們的記憶和心氣,懷疑曾沐浴享受過的全部溫軟柔媚,隻是被可怕現實壓得不能呼吸的他們,編織來稍作喘息的無望遐想。

    明天?

    永遠不會有明天,永遠……

    ……

    但明天確實是有的。

    它總在幽昧肆虐最為猖獗的那一刻,姍姍來遲又恰是時候地降臨。

    這神聖的瞬間一旦決定到來,嘯鳴一夜的風聲就會終歸疲憊,倏然息止。

    雞啼,則鼓舞嘹亮地響起,既是信號,也是召喚。

    在那之後,好似明珠將從海潮中托升,有微微的白芒從烏昏層疊的雲間泛出,一點點地驅散陰霾,驅散混迷,驅散不能暴露在光輝下的一

    切。

    受著它的照拂,山川重新現出輪廓,樹木重新展露枝葉,大地上被人們創造而成的城鎮阡陌,重新延展生長……

    所有的所有,沐浴著它,開始蘇醒……

    這種光彩,就叫作“曦光”。

    曦光,就是讓天下因之清明的光。

    鏡殿。

    “都準備妥當了,可我總覺得還缺了東西。”臨風掃視一番擺在她腳下的箱籠,朝著上光不好意思地說,“到底是何物,我卻又想不起。

    我真不算個稱職的夫人,對不對?”

    上光坐在她的妝台前,抬頭凝望她:“……不用那麽煩勞,風兒。我不過是從翼城去曲沃,再從曲沃回翼城而已,前後最多耗去七八日,

    簡單收拾下就可以。而且你看,天都沒亮,離我出發還有好一陣子呢。”

    “啊,天快亮了!”臨風陡然緊張,“你餓嗎?你一定餓了。我昨天專門囑咐為你做了棗粥,登車前一定要稍微吃點兒。”

    她急急忙忙地走出去親自為他打理早膳。

    上光歎一口氣,揮揮袖,示意仆從們全都退下。

    過了一會兒,臨風托著幾案回來,見狀不由驚詫:“人呢?人呢?要出發了?不行,你沒……”

    “風兒,你過來。”上光拍拍身邊的位置。

    她很聽話地放了幾案挨過去,坐在他麵前,以無比依戀順從的眼神盯住他。

    上光歪著腦袋,撐著下巴,看著她突然笑了。

    “別笑。”她變得驚慌失措,好像他一丁點異常的舉動都非吉兆似的。

    “好了。”上光握起她的手,撫開掌心輕按,“……好了。寶音的事算是解決,母親精神也恢複了許多,連極兒都正在退燒,我們就快好

    起來了。”

    撫慰很有成效,臨風低下頭,吸了吸鼻子。

    上光捋捋她的額發,摟她入懷,她也自然而然地環住他的腰。兩人在昏暗的光線裏默默擁抱,一言不發。

    他安詳的心跳,真是世上最動聽的音響。

    她淡淡的體香,真是世上最怡人的氣息。

    沒事的。不會失去誰的。在一起的日子還會繼續的。

    這些念頭像是一朵朵蓮花,盛開在他們共有的那片心湖中,讓曾有的一圈圈不安的漣漪,也平複如初。

    他們用這種隱秘的方式交流著,彼此都好像沉醉了。

    ……直到淺藍的晨光,悄悄地爬上了這對夫婦白色的衣裾。

    “真舒服。”臨風依偎在愛人的胸前,囈語一般呢噥,“一直這樣就好了。”

    “嗯。”上光攏緊她的外衣,生怕她惹來清早風露的侵襲,然後閉上眼,“風兒,你近來操勞,都顯出憔悴了,趁這機會好好休養一下吧

    。”

    臨風嘴角一揚,莞爾不答。

    上光沒有體察到這表情的真正含義,隻是擰著眉:“這句話,你要記在心裏。”

    “是不是該啟程了?”臨風欲要掙脫他的懷抱,不妨衣袖仍被他抓住。

    “主人,車馬齊備……”正巧窗外,小易的腳步一路跑近。

    上光遲遲不肯鬆開臨風的衣袖。

    “我沒事了。”臨風也不急於抽出袖子,順勢替他打理領口衣襟,“上光,萬事小心。”

    上光站起來:“風兒……”

    大夫元與良宵已走至階下,對著堂上的臨風行禮:“夫人,我們來迎君侯登車啦!”

    “護衛君侯,協成祭禮,全看你們了。”臨風頷首。

    大夫元與良宵再拜領命。

    “夫人……”上光覺得有些不對勁,又叫了她一遍。

    “夫君珍重。”臨風正色道別。

    上光注視了她一小會兒,轉過身,引著大夫元與良宵離開。

    “小易。”臨風低聲叫住上光那戎族貼身侍從。

    小易駐足,會意地衝她一點頭,隨即一道煙兒般追隨上光而去。

    曲沃。

    大蒐禮的初期預備在短短十日內總算完成。

    這累得負責該項工作的司徒弦夠嗆。

    要知道大蒐禮雖以田獵的形式舉行,卻是檢閱軍兵,演習作戰的重要儀式,

    如果拿一段話來準確而通俗地解構這種後代閱兵禮雛形,那就是:以飛禽走獸為假想敵,整肅士兵,排列軍陣,實行軍法,進行圍獵追狩

    ,來作為實戰的預演,同時達到校閱、訓練、強化軍紀等等目的。

    因此絕對不能小看這種“圍獵”,它的嚴肅與神聖非同一般,一方麵它的布陣用命與真正的沙場排兵並無區別外,在其中如果出現了不從

    命的、用錯命而導致壞了規矩亂了陣腳的人,全部都會被以軍法論處。這一點,連國君也得遵從。

    另一方麵,它除了為之後的烝祭羅致祭品外,還很可能會被國君利用這次集結眾臣與軍隊的機會,進行某些大事要務的商議或者重要職位

    的分配。

    是故,為了迎接大蒐禮,司徒弦奉命親自先至曲沃,在曲沃郊外選定一處地方,建築供士兵演練時使用的校場,樹立供將領指揮時使用的

    表木。

    這個任務簡單枯燥,他隻須指揮仆從們運沙土填平校場地麵上的坑窪,再在校場一邊栽起四根木柱即可。但看似簡單的工序,卻需要日複

    一日地監督和檢查,防止百密一疏,否則大蒐禮上為了這個出哪怕一絲一毫的錯,也要追究他的責任。

    這是他仕途上的又一次考驗。

    之所以這麽想,全由於他是在寶音事敗的第二天,接到的任命。

    兩件事被他輕而易舉地聯想到一起了。

    根據兒子大夫廣的複述,顯然呂薑氏把寶音裝瘋和小公子病倒扯到了一塊兒,要是寶音果真將與他父子的秘盟不知死活地捅出去,寵愛妻

    兒的上光很可能暗地裏大怒,又不打算驚動母親,而選擇借事找茬來報複他。

    他必須防備上光可能出的這一招。

    現在他做得很完美,他堅信就算上光一寸寸地去察看他的勞動成果,也指不出任何瑕疵。剩下的,就是安心等待參加大蒐禮的士兵趕到,

    以表木作為標誌,在表木後建起旗幟,再以旗幟分營,排列陣勢了。

    所以,他有足夠的時間,琢磨另一個非常重要非常敏感的問題……

    這問題才真正折騰得他寤寐難眠,因此他一大早起身,即喚當初隨自己同赴曲沃輔辦事務的大夫廣來自己帳中敘談。

    敘談的內容,是關於昨天黃昏翼城宮中送來的旗幟;按照君侯命令,送來的旗幟一共四麵。也就是說,依據以旗分營的製度,此番大蒐禮

    將有四座陣營,分別由四名將領統帥。

    會是哪四名將領呢?司徒弦左右思量,終究確定不下。

    他唯一能確定的是,同時對這個話題百倍留意的不隻是他,陸續抵達曲沃的其他臣子都在起勁地議論,甚至相互打賭作猜,要為花落誰家

    而博彩。

    “還用說?肯定有元大夫與公孫良宵!”有人拍著胸脯嚷嚷。

    “可是另外二人呢?總不能是君侯傅父與司徒大人哪?”也有人更關心懸而未決的問題。

    “也許君侯心裏另有人選,將借著如此良機擢升此人登位吧?”還有人主張爆出冷門。

    有這樣紛紜的揣測一點都不奇怪,因為與其說這是一場軍事演練,不如說這是一場未來權勢走向的演練。毋庸置疑,四陣的將領,必定為

    君侯日後的倚重卿士;他們的家族,必定為君侯日後的榮寵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