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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還要抵賴?”仲任看了,拋到她腳下,“這髒東西就是作法的傀儡對不對?你要害了我的光兒!”

    昔羅連忙拾起還在打轉的陶俑,捧在手心愛惜備至:“這是我照自己的樣子做的玩物,想要……以後贈給君侯。”

    仲任觸動醋意,更是大怒:“你倒狡辯了!誰給你的膽子,還敢把髒東西送給君侯!”

    昔羅抬起眼,認真地注視著仲任:“夫人,我已經和君侯約定,等到孩子降生就和孩子一同歸返我的部族。我是個俘虜,沒有什麽是自己

    的,隻有做個玩物聊以報答君侯的愛護。”

    “你很能討好。”仲任恨道,“滿心裏怕是隻有君侯一人了!”

    昔羅抹下右腕的金鐲:“沒有。這一樣是打算送給夫人,感謝夫人容留的,隻是內中刻了我的名字,希望夫人不要嫌棄……”

    “我不缺這些!一股戎蠻的臊氣,也許上麵下了咒也說不定!”仲任拂袖,“……你說你要走,當初何苦要來?”

    昔羅淡然道:“我被族人獻出,此身就是俘虜。作為俘虜,侍奉君侯,隨至此地,已身盡其職。所以,我向君侯祈求歸去,君侯允諾,我

    便不是俘虜,能夠回我族地了。”

    “君侯不舍得放你走。”仲任譏諷,“作這些手段有意思嗎?你是聽到君侯說要特別善待你的孩子,覺得能夠在這宮中穩身立足,於是便

    對嫡子起了歹意吧!你那是做夢。”

    昔羅深深地看著仲任:“夫人,君侯所愛的惟有您一人。而昆侖神山和積羽之海作證,我和我的孩子絕無留居周地的意願。”

    仲任心頭一軟。

    “我不和你說了,你在宮中做這種不吉利的玩物,怎麽也脫不得詛咒的嫌疑。”仲任還是下了命令,“宮中自有宮中的法度,即使你有孕

    在身也得遵從。來人,架起她來,送到永巷去反省!”

    “夫人!”寧族焦急地扳著仲任的肩膀詢問,“你不是這麽狠心的人,怎麽要那樣對待她?”

    仲任橫眉以對,把陶俑扔給他:“這就是證物,她做了光兒的傀儡在詛咒作法。我的光兒已被傷到,你可管了?”

    寧族端詳了一會兒:“這是她自己的樣子吧?”

    他想起了什麽,麵色中泛起惆悵,全教仲任看在眼中:“你想要替她開解……”

    寧族百口莫辯:“……不要冤屈我!”

    “罷了。”仲任冷了聲氣,“光兒有意外的話,我隨他去了就是。我反正也是個你心目中的惡人。你要她不受苦,立刻帶人去請她出來,

    我把雲宮收拾收拾,讓她來住。我也不做這個正夫人了。”

    寧族覺得無法溝通地苦笑了一聲,耷拉著腦袋想了很久:“……夫人,繼續這麽鬧下去,我就實在太累了。我們成婚以來,你總不適意,

    我便總在思慮,怎麽才能使你覺得嫁了我是一件還不壞的事情。事到如今,我確實越做越錯,你要罵我罰我我都無怨恨,真的。……可昔羅沒

    有罪過,即使是當初我與她……也是我趁著酒醉……她那時令我著迷,但我其實不懂得她,我和她近時她也不顯得昵切,和她遠時她也不顯得

    冷漠,她跟戎地雪山頂上的雪一樣,對我來說根本遙不可及。她有了我的孩子,對她對我大概都不是幸事,但既然孩子已經存在,為何……”

    仲任打斷他的話,幽幽道:“關於她,你想了這許多……”

    寧族仰起頭:“好。我對你設誓!我再不想她。她生了孩子以後,就送她和孩子回戎地。從此了斷音訊,永絕來往!”

    仲任別過身子:“……我已無法相信男子的誓言,相信了,到頭來是自己傷心。”

    寧族無計可施了:“你告訴我,我得怎樣……?大概你認定,我是這世上唯一不會傷心的人。我不求你容下她,因為,你連我也是容不下

    的。”

    仲任突然抓住他的衣襟,目不轉睛地盯住他:“你在責怪我?”

    寧族已經失去了爭辯的欲望,隻是擺脫了她,斜靠在扶手上,吐出一口鬱結在胸中已久的長氣。

    仲任撲到他懷裏,哀哀哭泣:“不是我不容誰,我確實很難受……我以為我是你的妻子,你會始終鍾愛我,斷然不會把我半路拋棄,去寵

    幸別人;可是這次我太害怕了,你的一個字一個眼神,我都要反複揣度,怕你是在對我說,不再愛我,要讓另一個女人代替我……”

    寧族錯愕半日:“……你這是第一次對我吐露真心呢……”

    “妻子對她的丈夫,哪一點不是真心!”仲任聲淚俱下,“你說你越做越錯,我又何嚐不是後悔自己越做越錯!我的真心,要何日何時,

    才能被你知曉!”

    寧族的手顫抖著,撫上她的脊背:“之前我還認為,你是不喜歡我的。”

    “喜歡!”仲任摟緊他,“隻喜歡你!”

    “我的夫人,我所選擇的共度一生的妻子,也隻有你呀……”寧族動情道。

    仲任沉浸在丈夫的愛意中,順從得如同幼鹿,任他吻著她的手。

    “我今日接到了天子的敕命,要我再度伐戎。我想我很快就要出發,這一去,也許一年不止……”寧族享受著難得的夫婦和順,百感交集

    ,“這期間,撫育上光,治理後宮,還有……送昔羅離開的事宜就交給你了。你可以接受嗎?”

    仲任不語。

    寧族黯然:“我還是……苛求你了。”

    “這是你信任我。”仲任把一雙美目凝視著丈夫,“我會辦妥的。我等你回來!我要陪你一起遊玩,你要陪我一同照鏡。我們重作一對人

    人羨慕的夫婦好不好,你說呢?”

    寧族展顏,笑容裏摻著一絲苦澀:“嗯。……但隨你願。”

    晉宮的永巷,在宮城的東北角。

    這兒有個三岔路口,向南,通往雲宮;向東,通往露台;向北,就是此時的永巷一部分,也是後來引起無數傳說的黑祠所在地。

    昔羅坐在窗前,安安靜靜地望著夜空中的滿月。

    而在不遠處,寧族卻望著她。

    月光溫柔地灑在她的頭頂、麵龐以及雙肩上,她就像是月光的一部分,凝聚著聖潔,散放著輝芒……

    月亮再滿兩次,她的孩子就會出世了。

    她和孩子回到部族的時候,一定會非常快樂!

    她的父母、族人,都會歡笑著來迎接她,看她懷抱中融合了周人血液的嬰兒,慶賀這多災多難卻終究不亡的部族又蒙天神恩賜,得到了一

    個美麗的小生命……她曾說到過她有個心愛的弟弟孟哲羅,想必那個孩子與姐姐重逢會尤其高興,喜得跟剛學會邁腿跑路的小羊羔一樣,在她

    身邊蹦蹦跳跳……

    可是……

    “昔羅。”他啟聲呼喚,惹得她移目來看。

    她站起身,攀住窗框,隱約見到一個男子立在月影中,雖然看不清麵目,但她已經知道他是誰:“……君侯,您來了?”

    “對不起,讓你受苦。”寧族語調淒涼,“……你放心,我同意你和孩子一起離開,我……放棄這個孩子,他屬於你的積羽海。”

    昔羅說:“好的,君侯。”

    寧族站了一會兒:“你好好保重身子,孩子會平安產下的,別害怕。”

    昔羅依然說:“好的,君侯。”

    “你要體諒,後宮是由君夫人處置一切事務的。”寧族慢慢地回答,“我必須保證她作為君夫人的權威,她必須得在這個屬於她的地方擁

    有人人服從的地位,誰都不能例外。她是個好人,當她想通的時候,就會接你出來,悉心照顧你,直到你分娩……”

    昔羅轉開目光:“是,君侯。”

    寧族卻走過來了:“我就要奉天子的命令再次出征伐戎,如果你不是懷了我的孩子,我可以借機親自護送你回去你的部族。到底,還是我

    拖累了你。”

    昔羅安恬如素:“能夠生育,是女人的幸福。”

    寧族喟然:“……是這樣啊……昔羅,你愛過我嗎?”

    昔羅受了驚似地,重新盯住他,嘴唇張了張,又並未吐出一個字。

    “我知道,你沒有。正如你之前所說,你是我的俘虜,我是你的主人,你對我的情份,不過是身為俘虜的……”寧族自嘲地擺擺手,“好

    了,不提了。我隻是想說出來,我們都會好過得多,從此我們互相就能不再牽掛,各自去了……”

    昔羅認真地打量他:“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

    “不錯。”寧族承認。

    昔羅再道:“君侯是否下定決心了?”

    “是。”寧族確證。

    “君侯,那就不要把我和孩子的生死,交付旁人。”昔羅忽然露出微笑,笑出淚花,“求求您,救救我和孩子!”

    寧族如遭火觸:“這是為何?”

    “君侯愛過我嗎?”昔羅反詰。

    寧族無言。

    “我對君侯問題的回答,和君侯對我問題的回答,就是我可能走不出這裏的原因……”昔羅耐人尋味地解釋。

    寧族讀著她的眸子。月光透過窗欞,無怨無悔地沉在那雙眸子裏,像投入到深而清的潭水中,有一種言傳不得的淒清與憂傷。

    “若是更早遇到你……”他喉頭一陣哽咽。

    昔羅垂下長長的眼睫:“……求求您,救救我和孩子……”

    “別了,昔羅。”寧族強迫自己截住她的繼續央求,“相信夫人,也相信我。回到你的家鄉,好好地過吧……”

    ……

    寧族終於離去。

    而躲在角落裏的仲任,也淚濕了衣袖。

    經過了這一場風波,嫡子上光的病漸漸有了起色,但他和他母親仲任一樣大傷了元氣,在他父親寧族出征遠行後,依舊虛弱不堪。

    “我也得返回齊國了。”連續與仲任密談了好幾日的辛夫人亦來告辭,“天子之正配,為王後;君侯之正配,為君夫人,所以,君侯是朝

    堂的主人,你就是後宮的主人。你身為晉宮之主,那戎女剛來不久就讓你寢食難安,頹靡到這般模樣,如果你連自己和自己的兒子都保護不了

    ,將來怎麽彈壓還可能出現的第二個戎女、第三個戎女……?聽我一句,君侯征戰在外需要的是狠勁,君夫人誅伐於內,需要的,還是狠勁。

    ”

    這番話,仲任隻是在想著自己的心事時,略為承應,但司徒弦卻字字句句牢刻在腦子裏,時時向她進言。

    “等那妖孽生下孩子,再送她走?”他說,“別糊塗了,姐姐,讓流著君侯血液的孩子去戎地,君侯同意,那些姬氏族人知道了,又哪裏

    會放行呢?到時候令隨人改,便是另一番境地了!我看不如……”

    仲任心煩意亂地拒絕了他。

    她不願意違背與寧族的約定。他們的關係剛剛遭受了一次沉重的衝擊,她希望能夠盡快恢複平靜,萬勿複滋事端。

    可是之後的情況卻表明,司徒弦的考慮不無道理。

    君侯走後的朝堂,公子養與司徒弦成為了並立的支柱,不過前者每每對後者表現出的明顯不滿,著實令後者不安;最嚴重的是,起初被推

    舉與司徒弦競爭嗣子上光傅父之位的公子養,在最近的某回宴會酒醉時笑言:“任氏既然這樣愛嗣子,傅父的職責讓給司徒也無礙,我倒還能

    期盼君侯另一個快出世的孩兒會是個公子,來稱我作傅父”……

    公子養作為君侯最寵信的庶弟,位高權重,儼然成為了僅次於寧族的一族元老,其言行就幾乎代表了整個姬氏貴族的願望,戎女若產下女

    兒還罷了,若產下男孩,讓姬氏成為那戎女之子的後援,嗣子反而隻有來自外姓的任氏勉為支持……那會是如何可怕的後果啊!

    司徒弦堅持不懈的分析和勸說,令始終沉浸在兒女情長裏的仲任算是有了一點覺醒。

    “如果你連自己和自己的兒子都保護不了……”她反複思量,苦苦追索。

    是啊,上光倒下了,她不能倒下;上光站起來了,她就更不能倒下。她可是房任王後的掌上明珠,是當時還在做太子的穆天子也頗為疼惜的妹妹,她比起那戎女,出身如鳳凰比雉雞,況且她早就生下了嗣子,以君夫人而言她完美無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