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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任撲簌簌掉下淚來:“……臨風,我明白你們的心思,但……求你,不要說得這般無情……”

    臨風淺淺一笑:“母親,豈是我無情?此時有情,又如何舍得去?”

    “那就留下來!”公子養到底也不肯放棄,“晉國離不得君侯!”

    “為了誰留下?”臨風溫和地駁回,“他唯一掛念的就是親人。然而,留下?為了母親?為了在以後時時提醒對方有些亡靈不能忘記?為

    了服人?為了終生保護服人令他成為長不大的孩童?為了我和我的孩子們?我沒有要靠他實現的任何野心;為了姬氏、眾世家、國野士民?三

    年多來,他做得算不上最好,但也無愧他所培養的下一代君主……”

    公子養淚眼模糊:“……這裏還有他的宗廟,他的祖先……”

    臨風想了想,來到仲任與公子養案前,出人意料地跪下,毅然申訴:“……讓他走吧,請您們允準!我是與他許過要同生共死的人,我對

    他的評價最公正!……他不是個適合做一國之君的人,他隻是為了不辜負大家的期望而一直在盡力而已,十多年來他都過得很累,即使如此他

    也失去了最後的機會。秘密沒了,血也流了,不想改變的亦隻得改變,假裝什麽也沒發生是做不到的。要他留下,已為苛求,就算留下,他還

    能同大家開懷歡笑,傾心相談麽?他做得到,旁人都能做到麽?他的真實身世大約早成了都城中公開的隱私,下一次、下下次的攻擊,他是不

    是還能抵擋?他是不是還要身不由己地在親人和敵人間抉擇……我是他的妻子,我起誓過要護在他左右,我認為此刻……彼此放手最是明智…

    …如果這樣做罪不可恕,就請恨我、怨我一個,我甘心伏罪!”

    原來,這就是緣由。

    停在館門前,被這番話字字句句撞得生疼的服人,心卻在飛快地躍動。

    原來這就是他的嫂嫂臨風能夠受到他的兄長上光一世鍾情的緣由。

    她是那麽勇敢!那麽果決!渾身散發著熱與力量!與這樣的她並肩進退,這世上一定沒有不能去的地方!

    他看到他的兄長疾步走過去,一下就把他的嫂嫂從地上抱了起來,和她站到一起。

    “她說的,全部都是我的想法!”上光高聲追認了臨風的發言,“眼下我還是國君,這是我不可違逆的詔命。……可你們是我最重要的人

    ,所以我首先要使你們聽到……這是我很久以前就想要你們聽到的想法……”

    上光拉著臨風回到主席重新落座,對著服人招手:“弟弟,快來。”

    服人下意識地退後。

    這一去,他就會取代兄長,而兄長……

    “快來。”上光堅信他不會第三次拒絕自己。

    的確,服人像中了魔咒一樣,逡巡踟躕,但最終走向了上光。

    “服人是我替父親撫育的孩子,父親傳給我的一切,我都傳給了服人。”上光帶點炫耀地道,“他具備成為國君的所有品質和才能,他所

    缺乏的隻是時間。再過十年甚至是五年,他的作為將證明我的眼光是準確的。”

    仲任與公子養都不作聲,唯有飲泣。

    大夫元和良宵則麵無血色,從頭到尾泥雕木塑似地,除了聆聽再無動作。

    “我的兩臂,元與良宵……”上光轉向服人說,“他們經曆過考驗,對他們的職責了然在心,以後他們就是你的手足。”

    “唯命!”良宵聞得,出來揖首。

    大夫元咬著牙,就是不動。

    上光早有所料:“服人,你看,他們和我自小一處長,三人脾性各個差異,可終究是一類人,你怎樣待我,就怎樣待他們吧。你先向他們

    見個禮。”

    大夫元受不過,隻好跟著出來:“……小臣不敢。小臣……唯命。”

    ……

    火堆裏,木柴在嗶嗶剝剝地呻吟。

    沉默中,眾人難解悵惘。

    “……母親、弟弟、傅父、元、良宵,謝謝你們。我多年的夙願……”上光偕臨風起立,“今日終於了卻。……我的前半生能夠遇到你們

    ,是上天賜給我的福;我的後半生不能再陪著你們,請你們原諒……”

    這夫婦二人,對眾人鄭重地深施一禮……旋身離館。

    “君侯、君夫人起駕曲沃——!”不遠處,傳來侍衛們宏亮的報唱。

    仲任痛哭失聲。

    “這哪裏像是真的……”公子養拚命頓足,跌坐在地。

    大夫元和良宵不約而同地圍著火盆,低眉泫然。

    服人覺出不對勁,走近細覷,發現焰苗裏燃著的……全是木簡。

    他驚呼著,顧不得燒灼,搶出一截殘片來,見那上麵墨染過的幾個刻字依稀可辨:“侯三年冬月,會四國二戎於宣方……”

    “……這都是真的。”他攥緊了殘片,餘熱烙紅了他的掌紋,“兄長真的要走了……”

    上光真的要走了。

    完完全全,徹徹底底。

    不僅帶走他自己,他的愛人,他的孩子,連記錄了他存在的汗青,也要帶走了……

    三天後。

    曲沃。太廟。

    服人在側室中獨自休憩養神。

    經過了連日的齋戒,他剛剛進行了冠禮前的沐浴。現在他有些疲倦地靠著紅漆扶手,任由黑色的長發披散在潔白的裏衣上,有花的香氣在

    發間漫溢。

    他在他人生的分界時刻來臨前,品味著無邊的寂寞。

    天子或者國君,總是以“寡人”自稱,雖是出於自謙之語,卻正一語中的地點破了這些位在人上的人一生宿命……

    尊貴,但孤獨。

    連親人也無法挽留。最愛的親人。

    他換了個姿勢,抱著膝縮成一團,仿佛怕冷。

    幽藍的晨光擁抱著他,像要把他溶蝕在那片溫柔而寒涼的悲傷裏。

    有人躡手躡腳地走近,將一件外袍輕輕蓋在他肩上。

    他知道那是誰。

    “其實,我總是理不好自己的衣領。”上光低聲說,“衣領離眼、心和手都很近,可越近的地方,好像越理不好。”

    服人輕輕歎息,站起來,為上光仔細地撫平衣領。

    他的兄長上光,穿著最正式的國君禮服,頭戴爵冠,腰佩寶劍,看上去美若神人,風華絕代。

    “快和我一樣高了。”他眼裏隻有他的兄長,但是他的兄長卻留心到了:他能輕而易舉地夠到兄長的脖項處,用不了多久,他將不必再仰

    望他從小仰望的兄長。

    服人慢慢抬起頭:“我果真會和兄長一樣嗎?”

    上光凝視著他:“……不會。世上隻有一個你,服人。”

    服人粲然:“我猜到兄長會這麽回答我。”

    他放下手:“好了,我為兄長理好了。兄長理不好的地方,我可以為您理好……”

    話音未落,他已被上光抱在懷裏。

    “謝謝你,服人,你救了我……”上光動情地親著弟弟的鬢發。

    服人摟住上光:“……父親去世的時候,兄長也這麽抱過我。所以我就不害怕了。”

    “那一次,也是你救了我。”上光的淚滴落到服人的頸窩,“‘還有服人呢,我得保護母親和這個孩子,好好活下去。’想著這些,我才

    走到了今天。”

    “是這樣啊……”服人欣慰又淒涼地汲取上光能給予他的最後溫暖,“……我就說嘛,我永遠都是最支持兄長的那個人。”

    “沒錯。”上光承認,“……沒錯。”

    嗬,真幸福。

    服人沉浸於短暫的滿足裏……

    “公子在我看來,真的太貪心了。”他的眷戀剛剛滋生,小易的話就適時冒出。

    “他失去了最後的機會……”臨風的結論也敲響在耳邊。

    “我明白你們的心思。”連沒斷過哭泣的母親都看清楚了他們的未來隻剩了一條路……

    ……自己的軟弱還真是沒完沒了!

    服人打定主意,主動掙脫上光的懷抱:“……外麵來了很多觀禮的人嗎?”

    上光的眼角掛著水珠,麵上卻泛起微笑:“嗯。你會不會緊張?”

    “兄長還是在鎬京明堂舉行的冠禮吧?那時候的嘉賓比現在還多得多不是麽?”服人捏緊拳頭舞了舞,為自己鼓勁,“我豈會輸給兄長?

    ”

    “當然了。”上光隨手取過玉梳,幫他梳結發髻,“你絕對會超過我的!”

    ……

    “母親為何不進去?”臨風的突然出現,讓目睹著室內上光與服人一舉一動的仲任險些魂飛天外。

    仲任囁嚅著:“……我……怎麽……”

    “他們都是母親的孩子呀。”臨風躊躇了片時,“母親……無論過往是非,養育的恩情總歸什麽也抹消不去的。”

    仲任勉為其難地動了動嘴角。

    臨風作為母親還太年輕,或許還不夠懂得母子之間的羈絆。

    母與子,有時候不是因為仇恨才會分離,卻正是因為愛,抹消不去的愛。

    要是可以抹消,上光何必出走,她又何必隻在這裏偷偷地看著她的兩個兒子……

    就是由於忘不掉,就是由於想維持母子的名義,就是由於這輩子都願意存留仍當著那個孩子心中真正母親的希望……她能忍受任何痛苦,

    包括眼睜睜地瞧著孩子一去不回。

    “母親。”這時,她聽到了像是來自天外的聲音。

    這幻覺未免太過真實……

    “母親。”難以置信,那個聲音又叫道。

    她回眸。

    上光俯首,將臉埋在她的手心:“……母親。”

    兩個字。

    “母親。”上光一遍又一遍重複,宛如口裏念誦的是天地間最美好的兩個字。

    她肯以命來換的這兩個字,他毫不吝惜地賦予了她。

    “孩子!”她最初也僅有兩個字來回應他。

    “我的孩子!”她接著脫口而出。

    外間傳來小易的提示:“儀式的時辰到了,主人。”

    上光直起身子。

    仲任驚痛。

    夢終了於晨曦。

    上光叫她作母親,卻不屬於她……這是冥冥中被安排好的……

    “保重,母親……”上光聲音暗啞,可望向她的雙目中沉映著月影,流動著星輝,閃耀著熱愛的光芒。

    “母親在這裏等你!”她喊出來,“母親有很多話要對你說,光兒!”

    她迷失在強烈的感情中,忽略了上光眼神裏的哀絕。

    鍾聲轟鳴。

    上光與臨風,引著服人走向正堂。

    走到她視野的邊界時,上光又回了一下頭。她還是沒醒覺。

    其實這就是他們母子一場的結局。

    ……她站在那兒,直到快一個更次過去,許多的人湧進來向她報告國君和君夫人在為儲君加冠後不知了去向時,才領悟到剛才上光已向她

    道了永別……

    翼城都門外。

    “全身禮服從太廟逃走的國君……你是第一人吧?”奔馳著的馬車中,臨風摘去了上光的爵冠。

    上光也拔下了她發髻上沉重的簪珥,為她整了整鬢發:“那麽,我也有從太廟逃走的君夫人作陪。”

    “也許不隻如此。”馬車前的禦人座位一側,有人慢條斯理地補充,“也許兩位還有個盲眼的樂師悄悄跟隨。”

    上光與臨風先是嚇了一跳,俄而相視一笑。

    禦人座位另一側執著鞭趕馬的黑耳哈哈大笑起來,然後拚命給臨風賠罪:“師雍纏得人真是受不了呢!”

    師雍抱著琴,淡然道:“看不見的人總得學點兒看得見的人也招架不住的本事才行呀,不然就被拋下啦。”

    “料你不見了許久,總會在某個地方等著我們。”上光命小易扶師雍進車廂,“……流蕩四方,可不比在宮中研習樂理舒心愜意。”

    師雍拍拍琴袋:“我帶著能用來喂飽自己的東西呢,應該不會惹您厭的。”

    “都說你聰明,我看倒不。”上光打趣他。

    “放著安閑日子不過的樂師確實愚笨。”師雍馬上接口,“但是這樣的家夥對於丟棄了大好疆土的國君而言,是正合適的旅伴哪!”

    上光假慍:“你這是譏諷我嗎?”

    “不敢……”師雍低了低頭。

    “主人,我讓馬再跑快些咯?”小易請示,“顛得這盲樂師咬住舌頭好了。”

    黑耳立即甩了個鞭花,搶著響應:“沒問題!”

    車廂內外爆出一陣笑聲。

    ……

    臨風透過簾幕回望翼城。

    翼城快要消失在地平線。

    “上光,不再看看?”她驀地難舍。

    “我們自由了。”上光說。

    “哦。”臨風趴在車欄上。

    “自由了……”上光模仿她的樣子,也趴在車欄上,“想回來,就可以回來走走。不是從此看不到,所以不用難過……”

    到了現在,還當作自己隻是短暫離開麽?

    於是這樣就不會傷心麽?

    這個人,有時候還真是意外的可愛……

    “你以後哭的時候,我會幫你擦眼淚的。”她萬般憐惜地摸摸上光的頭。

    “一言為定。”上光吻了吻她的指尖。

    ……

    車輪印過灰黃的土地,留下兩道淺淺的痕跡,漸行漸遠……

    都過去了。

    都完結了。

    即使鹿館裏的汗青餘燼上,還盤旋著最後一縷煙霞……

    即使鏡殿外的花木殘露中,還凝結著最後一絲笑聲……

    ……

    伊人偕去兮,蒹葭蒼茫;

    一日離別兮,終世感傷。

    斯時已逝兮,舊顏如常;

    天涯兩處兮,殊途各往。

    親眷不見兮,回路漫蕩;

    往昔家園兮,今為故鄉。

    鴻鵠北向兮,朝暮思量;

    身遠心近兮,何當暫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