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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人正笑得不可開交,有個宮監進門傳話道:“周大人已入宮飲宴,皇上請燕王殿下過去。並請皇後另開一席,款待周夫人。”

    弘冀容顏整肅,問道:“皇上都請了哪些人?”

    宮監回答說,有景遂、景達以及從嘉、從善等人,另外請了幾名朝臣。弘冀點了點頭,回頭對鍾夫人說道:“這下如了母後所願,從嘉露才學的時候到了。”

    他麵上笑容有些詭異,鍾皇後心底一寒,麵上現出驚愕神態,追到門口叫他:“弘冀,我有話說。”卻見弘冀對她揮了揮手,轉身自顧自離去。

    宴飲之地設在福昌殿,弘冀前來之時,其他人大多已經安坐等候了。弘冀遊目看去,除了皇族親貴之外,還有周宗、李建勳,以及馮延己、馮延魯、魏岑、陳覺等人。

    此時朝中重臣,以李建勳為右仆射兼門下侍郎,馮延巳為中書侍郎,李建勳雖熟悉吏治,但懦怯少斷,馮延巳文辭華美,又好大言,兼之朋黨眾多,在李璟的眼中,似乎倒是馮延巳更為能力出眾,值得倚重栽培。

    於是,馮延己、延魯、魏岑、陳覺之輩,對上極盡諂媚之態;對下恃仗著李璟對他們驕寵,專橫跋扈,戲謔群臣,將誰也沒放在眼裏。曾有一位水部郎中,名叫高越,上疏申述馮延巳等人的驕橫之狀。李璟大怒不已,隔了不久,便將高越貶為薊州司事。

    弘冀曆來鄙薄其人,見他們上前問候,睬也不睬,隻當作看不見。當下按照輩分,坐在齊王景達右邊,從嘉的左邊。他才一落座,便有絲竹聲悠然而起,宮人穿梭來往,將酒饌菜肴流水價擺了上來。

    眾人舉杯共飲幾盞,馮延巳站起來說道:“今日群賢畢集,有酒不可無令,各位不妨行些酒令,以助清興如何?”

    他的話剛剛說完,便有幾個人站起來點頭讚同,弘冀冷眼看去,都是馮延巳的故舊新朋。坐在他身邊的齊王景達為人剛直嚴肅,見此情景,冷笑一下,低聲說了句:“朋比為奸。”

    弘冀聽說,景達對馮延巳等人的驕惡形態,早已看不下去,曾多次極力勸說,要李璟遠離奸佞小人。這樣的話被馮延巳等人知道了,不免心生忌憚。在朝上多次借故找尋景達的錯處,加以彈劾,使得李璟對這個弟弟漸漸的疏遠起來。

    想到這些,弘冀覺得有些心酸。母親鍾皇後曾講過,少年時侯,景達與李璟泛舟後苑池上,大風忽起,波浪陡漲,將李璟的船弄翻了,當時景達在旁邊的船上,他雖不大會遊泳,卻想也沒想,就跳進水中相救。一番忙亂之後,最終將李璟背負上岸,他卻嗆了幾大口水,險些連命也沒了。

    弘冀想不明白,曾經的救命恩情竟然抵不住現下的幾句讒言麽?

    他低頭沉思,忽聽旁邊有宮女輕--敲小鼓,弘冀不解,問道:“這是做什麽?”

    景達道:“你方才沒有聽見?這是擊鼓傳花,鼓聲停止時花在誰的手中,便要吟一句得意之作。”

    弘冀心中暗自氣惱,想道:“這分明是馮延巳的鬼主意,父皇和從嘉都愛填詞作文,這一場酒令,自然是要讓他們出盡了風頭了。”

    正想著,一朵絲絹卷纏的芙蓉花已傳了過來,弘冀身手迅捷,略略一撥,已傳給了從嘉,鼓聲恰在此時停止。

    從嘉怔然站起,有些膽怯,說道:“馮老師是知道的,我初學詩詞,哪有什麽得意之作?”他跟馮延巳學詞,因此以老師呼之。

    馮延巳對他點了點頭,微笑道:“六殿下不必擔心,就說說你近日所填的那闋《少年遊》吧。”

    從嘉應了一聲“是”,這才曼聲吟道:“一襟衫袖舞斜陽,談笑品辭章。花開花落,雲舒雲卷,天地兩茫茫。清風偏愛春寒早,月影入詩行。飛盞吟霜,憑欄持酒,殘夢到瀟湘。”

    吟聲初歇,陳覺、魏岑等人已經哄然叫好,讚賞溢美之辭不絕於耳,這個才說“意境清雅”,那個已道“格律精嚴”,更有說“文采風流超邁古人”的,一時鬧嚷嚷的不一而足。

    從嘉麵上一紅,說道:“各位先生謬讚了,可沒有大家說的這麽好。”他再對賓客團團一禮,按規矩飲盡麵前酒漿。

    李璟微微笑著聽群臣讚頌從嘉的新詞,等眾人說得差不多了,才說道:“從嘉還是個小孩兒,你們可別慣壞了他。”眾人不免再說些推崇的話。

    一時鼓聲再起,這一次,卻是在李璟手中停止。

    馮延巳笑道:“陛下妙詞,臣等都已恭聞,不知這次說的是哪一句?”

    李璟手撫長須,嗬嗬笑道:“朕的句子,馮卿說都聽過,我看未必,你聽聽這句,可知道不知道?”說罷,他長聲念道:“棲鳳枝梢猶軟弱,化龍形狀已依稀。”

    馮延巳做出驚歎之狀,隔了一會兒,才讚歎道:“哎呀,端的是好句子,於清淡柔和之間,便透出王者霸氣,真是太難得了。”他一邊說,一邊對著李璟不住磕頭。

    李璟頗感意外,笑斥道:“你這是做什麽?”

    馮延巳道:“臣叩請陛下將這兩句精妙絕倫之語寫成條幅,好讓臣每日吟頌。”

    弘冀見他這般醜態,隻覺得胸中翻湧不住,幾欲做嘔,騰的站起身來,冷聲說道:“馮大人此舉,未免太不要臉了吧?”

    他這話說的聲音很大,不但眾人都愣怔不語,跪在地上的馮延巳,麵色忽然變做豬肝般的醬赤顏色,顯得有些扭曲,坐在上首的李璟,麵上也罩下一層嚴霜,隔了一會兒,才沉聲說道:“弘冀,你好大的膽子。”

    從嘉連忙離座,先扶起馮延巳,再對李璟深深一揖,說道:“父皇千萬息怒,大哥多喝了幾杯,有些醉了,並不是有意的,還請父皇海量寬恕。”他再對馮延巳一禮,說道:“馮老師,還請原諒了大哥。”

    弘冀嘿然冷笑,正待說話,景達站起來說道:“從嘉說的對,弘冀想來是喝醉了,我帶他出去醒一醒酒,再回來賠罪。”

    說著話,不由分說,拉住弘冀的手臂,將他拽出殿外。才剛走下台階,弘冀一揚手,摔開景達的掌握,怒聲說道:“四叔,想不到你也是這樣怕事的人!”

    景達靜靜看著弘冀憤怒的容色,半晌,才歎了口氣,說道:“弘冀,你的脾氣和我很像,瞧見不平之事,便壓不住心中的火氣。我也知道,你看到馮延巳他們的所作所為十分難受,可是,你要明白,這就是目下朝中的局麵,你我都無法改變。”

    弘冀冷聲說道:“四叔是皇子,又官拜諸道兵馬元帥。那些人隻不過是朝中的跳梁小醜,難道你還鬥不過他們?”

    景達苦笑:“你也想得太簡單了,做皇子又怎麽樣?兵馬元帥又怎麽樣?始終是孤掌難鳴。”

    他雙眸凝注在弘冀麵上,說道:“似乎沒有人跟你講過,要韜光養晦的話?”

    弘冀一下子愣怔,心中記起蕭儼離開金陵時的種種事情,心中的氣憤之意稍解,當下微微拱手,說道:“還要請教四叔。”

    他專注的看著景達,想要從他的麵容上找到答案,這個時候,他才發覺,景達的麵色有些灰暗,在這之前,他記憶中的景達是那樣神情爽邁的。

    景達淡淡一笑,說道:“我先來給你講一件舊事吧。幾個月前,我在東宮飲宴。席間,一名宮人不慎碰翻了馮延巳的酒盞,三哥景遂還未曾說什麽,馮延巳卻對那名宮人大聲嗬斥,還拉出去鞭責。顯見得並不將二哥放在眼裏。我見他如此張狂,忍不住說了他幾句。他當時雖未反駁什麽,到酒宴半酣之時,忽然提壺過來,偏要與我對飲,我瞧他似乎醉意朦朧,也便由得他,誰知道,我還未端起杯子,馮延巳用衣袖一拂,酒液傾側,翻在我衣襟上。”

    弘冀聽得大怒,說道:“他也太無禮了,若換做是我,當場便要翻臉,將他一頓好打。”

    景達歎息,說道:“這算什麽,此後還有更無禮的。他趁我低頭擦拭衣袍的當兒,伸手在我背上拍撫,說道‘你可不要忘了我呀!’”

    弘冀奇道:“他是什麽意思?”

    景達哼了一聲說道:“我初聽這話,也是糊塗,看他麵上神情,看看我,再看看二哥,然後再笑一笑,我便明白了。他是想說,三哥能做皇太弟,完全是他的意思。”他說到這裏,弘冀若有所思的“唔”了一聲,景達繼續說道:“若是我能聽他的話,他有本事讓三哥做儲君,也有本事讓我做。”

    “我聽了這種大逆不道的言辭,當即拂衣而去,進宮麵見皇上,將事情說明,請皇上斬了馮延巳。”弘冀心想:“就算父皇再糊塗,這樣用心險惡的事情也不該不管,可是,為何至今不見懲處?”

    景達見他麵有疑惑之色,笑了笑說道:“你再也想不到的,皇上隻是對我勸解了幾句,便打發我出來了。那個時候開始,我便知道,皇上可以舍棄我,但不能舍棄馮延巳他們,或許在皇上的心中,我們的兄弟手足情誼,也不及他們來得親厚了吧。”

    他仰天吐出一口氣,再說道:“我出得宮門,讚善大夫張易便拉我到僻靜處,對我說道,‘如今群小交構,已經根深蒂固,以殿下之力,隻怕也難以將他們盡數拔除。這樣幾次三番的與他們為敵,讓他們有了防範,殿下今後的日子,隻怕也難過的緊了。’我當時不懂,問其緣故,張易說道,‘他們所防的隻是殿下一人,而殿下能不能防備他們幾十人,上百人?’”

    弘冀駭然道:“不是隻有馮延巳他們幾個人麽,怎麽會有上百人之多?”

    景達搖頭一歎,遙指著遠處的小小山包,說道:“你隻是看到朝中的幾個近臣而已,文武百官,地方小吏,有幾個不是他們的人?馮延巳隻是山尖那一點,越向下,越是龐大,想起來也真是可怕。”

    弘冀心中漸漸升起哀傷,他的眼底有一點熱熱的淚水蕩漾,卻始終不曾流下來,沉默半晌,他才說道:“父皇以前不是這樣的,現下怎麽變了許多。”

    景達淡然說道:“人都是會變的,做了皇帝,改了名字,就不再是以前那個人了。”他迎風而立,麵容傷感,說道:“我和你父皇,共是兄弟五人,除了早卒的景遷,因母親幹政,被先皇幽閉的景逖,還剩下的隻有皇上、太弟景遂和我,如今我們三個也漸漸疏遠,再沒有從前那樣的情分了。”

    弘冀接口說道:“我若是有朝一日做了皇帝,就不會變。我會讓南唐恢複國力,像皇祖父那個時候一樣,四方來賀,歲貢不絕!”

    景達回過頭來,對他微笑,說道:“是麽,那很好。”

    正這個時候,他忽然見從嘉就站在不遠處,當下心中一陣驚惶。他知道,方才的一番對話,本來就有些怨謗朝廷的意思,況且弘冀還說了做皇帝之類的話語,傳到旁人耳中,不免生出一場禍事。若再被馮、魏之流添油加醋的上告李璟,他們二人的王爵封號也會被削了去的。

    他越想越是擔心,叫道:“從嘉,你怎麽出來了?”

    弘冀聞聲看去,頓時麵色一沉,對從嘉低聲道:“你什麽時候來的,你都聽見了什麽?”

    從嘉怯生生近前,說道:“我剛走出來,什麽也沒聽見呀。”

    他在弘冀的淩厲目光下,不由得低著頭不敢對視,心中的話卻還是說了出來:“方才大哥對馮老師說了些不中聽的話,父皇很是生氣。為人子女者,孝悌是當先要做到的。大哥就是不看馮老師的麵子,也要保全父皇的麵子,進去賠個不是。”

    弘冀對他冷笑說道:“天下間隻有你懂得禮儀孝悌?旁人都是傻蛋笨瓜,要你來教導感化?”

    從嘉連忙說道:“大哥不要誤會,我隻是,隻是來和大哥商議,沒有旁的意思。”

    他話未說完,衣襟領口已被弘冀一抓,將他提了起來,他張口欲呼,弘冀伸手將他口唇封住,迫近他麵前,沉聲說道:“我做事自有分寸,不必你來說三道四。今日我和四叔的談話,你聽見了也好,沒聽見也好,我並不管,隻要日後沒有什麽風吹草動,大家日子過的安穩。若是你不老實聽話,我也有法子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