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1

字數:6316   加入書籤

A+A-


    他看了看從善,再看了看景達,冷聲說道:“既然你都聽到了,是準備去告訴父皇,還是先對親貴大臣們說?”

    從嘉猛然抬頭,眼中有淚光晶瑩閃動,手指也有些顫抖,他說道:“大哥,你將我看得忒也不堪了,我怎麽會做傷害兄長的事?不論是誰,我是絕不說出一個字的。”

    弘冀心中暗暗想道:“他明知道我此後身在潤州,即便他在金陵做什麽,我也鞭長莫及,卻拿這些話來寬我的心罷了。”

    他心念電轉,淡淡說道:“若要我信你,也不難,隻要你發下個重誓來。”

    從嘉重重的一點頭,跪在地上,郎聲說道:“皇天在上,後土在下,弟子李從嘉今日力誓,若將兄長的話對人說了一個字,便教我身敗名裂,身死無地!”

    他說罷,鄭重的叩首三遍,才站起身來。將酒盞高舉過頭,說道:“大哥若是相信我,便喝了這酒。”

    南唐親貴們大多信佛,盟誓之語,不會有假。弘冀聽見從嘉語聲懇切,心事稍安,便接過了從嘉手中的酒盞,這個時候,他心中還有了一點愧疚,畢竟從嘉才十來歲,還是個稚嫩的孩子。

    他伸手按在從嘉幼小的肩上,握住,想說一點寬慰的話,從嘉也抬起頭來,麵對著他,兩人目光碰觸的瞬間,弘冀看到從嘉右目的重瞳,剛剛聚集起來的一點愉悅心情頓時一掃而空,本來準備撫拍的手,卻將酒盞拋在地上。

    他吸了口氣,不想再說什麽,當下一拍馬鞍,翻身上馬,對眾人微微拱手,便一抖韁繩,揮鞭而去。當馬蹄踏風,飛馳起來的時候,柔和的《楊柳枝》曲再次響起,聽在弘冀的耳中,帶著些傷感的意味。

    笛聲悠悠,仿佛如影隨形,一直走了很遠,還在耳邊縈繞不絕。

    直到弘冀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盡頭,從嘉才將笛子從唇邊拿開,遙遙望向遠方,愁色蕩漾在他的淡眉秀目之間,凝結成眼底似有似無的淚意,如周遭未散盡的煙靄般,漂浮不定。

    他回過頭來望定景達,眼神中有說不出的憂傷:“四叔,我是不是做了一件很大的錯事?我看得出來,大哥還是沒有原諒我。”

    景達悠長的歎了口氣,說道:“曆朝曆代,帝王家事,哪有幾個圓滿和睦的?你和弘冀,也不是一兩句話能說得清楚。我勸你也不要白費心思了。”

    從嘉呐呐說道:“正是因為在史書中見多了兄弟相殘,我才不想咱們唐國步其後塵。父皇與各位叔叔都能相處融洽,我也該做得到。”

    他拉住景達的衣袖,輕聲問道:“四叔,你教教我,到底我該怎麽做?”

    景達沉默了半晌,才問他:“你可曾想過,弘冀為何總是與你有嫌隙?”

    他這話問得從嘉一頭霧水,他低頭想了一陣,還是搖了搖頭,說道:“大哥和我們兄弟幾個都不親密,也許是他從小孤單,從沒有玩伴的緣故吧?”

    景達失笑道:“真是孩子話。”他見從嘉專注的看著他,又歎了口氣,說道:“若是我沒猜錯,惹禍的就是你這隻重瞳子。”

    從嘉麵上寫滿驚訝,睜大眼睛看著景達,顫聲說道:“這是怎麽說?”

    景達道:“你該知道的,從古至今,隻有兩個人有重瞳子,一個是舜帝,一個是項王。這兩個人,都是命數奇貴,天生是做皇帝的命。”

    從嘉釋然微笑:“原來大哥擔心我會做皇帝,這是從何說起,父皇已經選定了三叔景遂為皇太弟,我也從來沒有這種非分之想。”

    景達一笑:“弘冀不是替景遂擔心,是為了他自己。”

    他看從嘉還是一臉茫然,心中想:“算了,從嘉這孩子心思單純,何必讓他知道這些宮中爭鬥之事?”當下便說道:“這樣吧,隻要你從此以後,不參與政事,也不要入朝為官,弘冀就不會再怪你了。”

    在旁邊聽了半晌的從善忽然說道:“我們身處宮中,若是對政事半點不管,也於理不通。就是平時閑聊起來,父皇還會拿一些政事來考我們,看看誰的見解更高明呢。四叔,這個法子不行的。你再想一想,還有沒有別的路可走?”

    他見景達緩緩搖頭,便對從嘉說道:“你對大哥也算是仁至義盡了,他要生氣,你就由得他氣,反正氣壞了身子,咱們也不管給他買藥吃。難道你為了他,便要自毀前程?”

    從嘉雙唇輕抿,說道:“隻要大哥不再生氣,不再怪我,要我怎麽樣都可以。”

    他說話時容色鄭重,讓從善也沒了話。他們對景達深深一禮,這才上馬離去。景達看著從嘉包裹在寬大長衫裏的單薄身體,在早晨的冷風中,有些瑟瑟發抖,不禁心中一陣淒然。

    從嘉回到宮中,更為深居簡出。其後又稟明了父親李璟,在鍾山靈穀寺不遠處,建起了一座小小的山舍,開始的時候,一年中還有小半年在宮中居住,到了後來,也隻是年節時回宮團聚,其餘的時光,都留在山舍,消磨在書山墨海裏,除了七弟從善,也不見什麽外客。

    山中歲月如無波古井,平靜得感覺不到時光飛逝,不知不覺間,山舍旁邊,從嘉手植的梅樹,已是第五次開花了。

    此時正是保大十年的歲末,百姓家中都在熱熱鬧鬧的準備過年,鍾山上的佛寺,也常有香客進出。從嘉所居山舍雖離寺院不遠,卻罕有人跡。

    山中天氣寒冷,從嘉披了一件半舊的棉袍,手中握著一冊經卷,卻半點也看不下去。他坐倚在梅樹下,靈穀寺中的梵唱聲,鍾鼓缽磬的響聲,一陣陣的傳來,想必是有善信居士,率全家人前來參拜。

    從嘉側耳聽著,許久未動。梅瓣飄落在他的身上,染了一袖清香。這種年關將至的時候,獨自一個人住在山中,不是不孤獨寂寞的。

    忽然,有一顆小石子丟在他的腳邊,倒嚇了他一跳,便聽見有人和笑說道:“在想什麽呢?這麽用心,我來了都沒聽見。”

    從嘉尋聲看過去,山道上正走來一人,他喜動顏色,隨手拋了書卷,迎過去叫道:“從善!”

    從善也拉住了從嘉的手臂,五年的時光,他已經成了個氣度凝遠的少年,兩人默默對視,從善身上的華貴衣飾,襯得從嘉身上的袍子越發鄙舊。

    從善皺了皺眉,說道:“你怎麽穿成了這樣?難道尚衣司沒給你送來新縫的錦衣?”

    從嘉微笑了一下,拍了拍身上舊衣,說道:“我方才在練字,不敢穿好衣裳,況且,這裏不比宮中,穿成什麽樣也不算失禮。”

    他拉著從善說道:“進來看看我新寫的字吧。”

    從善走進山舍,迎麵便看到粉牆上有幾行草書墨跡,細看時,乃是一首七律:山舍初成病乍輕,杖藜巾褐稱閑情。爐開小火深回暖,溝引新流幾曲聲。暫約彭涓安朽質,終期宗遠問無生。誰能役役塵中累,貪合魚龍構強名。

    從善讀罷,心中暗自難過,他不想再說過多的話,引起從嘉哀傷,便微微笑了一下,讚道:“似風鬆之蒼勁,又似霜竹之峭拔,果然是好字。”

    從嘉顯得有點得意,說道:“這些年我閑居在此,便總是在琢磨法書之奧妙,工夫不負苦心人,好歹有了小成。”他指著牆上字跡,說道:“你看,這裏作顫筆樛曲之狀,便是我自創的法子,可將遒勁與柔和融貫一體。”

    他談起書畫之事,似乎便有無窮無盡的話,從善微笑著聽他說完,才道:“昔年王右軍便能不落前人窠臼,自創字體,想不到六哥也有這個本事。”

    從嘉麵上一紅,道:“我跟你說說罷了,你倒來取笑我。”

    從善哈哈笑道:“你的書畫工夫,本就是咱們兄弟間的翹楚,我哪敢取笑?”說著話,他從隨身包裹中取出一個卷軸,說道:“還有人跟你求一幅墨寶呢。”

    從嘉將卷軸展開,才看了一眼,便驚訝說道:“這是內供奉衛賢的《春江釣叟圖》啊。我去年回金陵時探望時,他正在畫這幅圖。”

    他知道,衛賢長於樓台宮室、人物工筆,對自己的作品極是珍愛,斷不肯別人隨便題簽,今日主動求字,端的讓他又驚又喜。

    他一邊磨墨潤筆,一邊細看畫卷,見上麵乃用淡彩畫了一個漁夫,在茫茫煙波上散發垂釣,麵上露出怡然自得神態。

    待得提起筆來,他又有些犯難,問道:“你說寫什麽字好?”從善道:“這幅畫,與張誌和的《漁父》詞意倒是不謀而合的。”

    從嘉點點頭,道:“恰好前兩日才填了兩闋《漁歌子》,想不到竟用在今日。”

    他屏息凝神,落筆仔細,從善湊過去看,寫的是: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一闋題罷,尚有許多空白,便再寫第二闋: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綸,快活如儂有幾人?

    從善看到落款處,題著兩個字“鍾隱”,不明所以,從嘉笑了一笑,說道:“這是我給自己取的號,我現下不就是個隱居在鍾山的人麽?”

    他見從善反複在讀自己的詞,忽而有些赧然,說道:“初學填詞,隻注意文字精巧格律嚴謹,似乎少了大家風範。”

    而從善所想卻與之不同,他也是雅擅詩詞的人,細品詞意,便覺得在輕鬆愜意的表象之下,暗藏著一點哀傷意味,他悄悄望向從嘉,見他麵容雖恬淡,卻隱隱的有些悲戚之色。不禁心中慨然想道:“他說‘快活如儂有幾人’、‘萬頃波中得自由’,可是,他卻是個最不快樂,最不自由的人。”

    他不忍再想,隻覺得該找個愉快的話題來衝淡心底的憂傷,急切間,忽然想起一個,便道:“我聽母後說起,你今年也十七歲了,該為你說一門親事,她已經和父皇商議,在近臣的女兒中為你挑選。”

    他滿以為從嘉會喜笑顏開,卻不料,看到的卻是他震驚的樣子,隔了好一會兒,從嘉才問道:“你可知道選的是哪家的女兒?”

    從善想了想,說道:“聽說,母後私下裏見了幾位閨秀,覺得周宗家的長女不錯。”他看從嘉還是一副愣愣的樣子,又說道:“你到底是怎麽了,是周薔啊,你小時侯也見過吧。”

    他話未說完,從嘉已經拚命搖頭,一疊連聲說道:“我不要,我不會娶的。從善,求你和母後說說,我還不想娶親。”

    從善瞪視著他,半晌,才緩過一口氣,道:“難道你還沒忘了那個女子?”

    從善淡淡的笑了笑,說道:“那樣的女子,無論是誰,見了一麵便不會忘掉。咱們金陵的宮中,也算美女如雲了,卻沒一個及得上她。”

    說著話,他卻又搖了搖頭,說道:“可是,我們和她也不過是一麵之緣,不知道她姓甚名誰,也不知道她是哪家的女兒,這樣的茫茫人海,到哪裏尋找?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隻當是一場夢幻吧。”

    他的話剛剛說完,便見從嘉緩緩站起身來,說道:“不是的,她對我說過,她姓黃。”

    這個時候,他的目光有些迷離,有些恍惚,看向窗外明媚澄藍的天空,語聲悠悠:“從善,你還記得吧,那是三月初三的上巳節,那日的天色也是這樣好。”

    他越說聲音越輕,而後久久不語,仿佛又看到了那個令他畢生難忘的邂逅。

    的確,那是保大十年的上巳節,天空蔚藍,花木清芬。道路上不時能看到繡簾半卷的香車裏,粉麵微露的閨秀,也能看到梳了新鮮發式,攜手同行的佳人。她們麵上都帶著怡然喜樂的笑容,如田野裏漸次開放的花朵般,嫋嫋動人。

    上巳節從晉時便有,據說是源於古祓禊之禮,這一日,無論男女老幼,都要到水邊踏青,還要以柳枝沾水互灑,以求消災降福。到了唐代,上巳節更成了文人仕女出遊交往的好機會,有詩雲: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便是說得這般盛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