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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皇後向他們三人各自深看了一會兒,眉頭一皺,想說的話,一時倒不好開口,她回看鳳兒,見她微微的點了點頭,才說道:““薔兒,我給你帶來個妹妹,你看看喜歡不喜歡?”
周薔一怔,說道:“我妹妹是周薇,還在家裏,哪兒又來了個妹妹?”鍾皇後笑了笑,道:“這個妹妹,是幫你一起服侍從嘉的。”
周薔心思再單純,此時也該明白,鍾皇後是要給從嘉納妾,她驀地站起身來,道:“這怎麽成,從嘉怎可另娶他人。”
鍾皇後笑笑道:“這可是孩子話,從嘉是身份尊貴的皇子,定例便可有一妻二妾,你看其他的皇子,哪個隻納一房?”
周薔搖頭道:“我不管,我不管,從嘉是我一個人的,我不許別的女子碰他。”
與此同時,從嘉也站起身來,輕輕握住周薔的手,說道:“母後,我和薔兒感情深篤,已約定今生互不相負,母後的好意,從嘉心領了。”
他這句話還未說完,回首時,看到鳳兒緊緊的盯著他,目光中有哀憐,有幽怨,有懇求,也似有一縷若隱若現的恨意,針尖般的透出。
鍾皇後聽了他這番話,愈加不高興了,她原以為鳳兒是從嘉看中的,即便周薔會有意見,從嘉想必不會反對,卻不料事與願違,登時有些下不來台,聲音也顯得冷了,說道:“薔兒糊塗,從嘉你也糊塗了不成。我是為了你好,鳳兒很不錯的。”
這句話已經是在暗暗提點,從嘉心中明白,苦於無法解釋,窘迫之下,麵色有些發紅。這時,鳳兒走過去,在鍾皇後麵前輕輕跪下,說道:“娘娘,六殿下心中有數,隻是一時轉不過彎來,假以時日,殿下會想明白的。”
說著話,有意無意的向周薔的方向看了一眼,鍾皇後暗暗點頭,說道:“薔兒先回去吧,我和從嘉還有些話要說。”
周薔搖搖頭,剛想開口反駁,從嘉連忙一拉她衣袖,將她帶出殿外,輕聲道:“千萬別和母後頂嘴。”又問道:“你信我不信?”
周薔委委屈屈的點了點頭,從嘉“恩”了一聲道:“好,那你就先回去吧,你要相信,我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情。”
目送著周薔踟躇離去的身影,從嘉心頭也漾起一陣酸澀,他定定神,返身回到殿內,鍾皇後麵上已帶了些笑容,招呼他坐在自己近前,說道:“薔兒不在,有些話,說起來就方便一些了。”她指著鳳兒,說道:“鳳兒不就是你曾經苦思的那位黃姑娘麽,如今我將她送來給你,怎麽反而往外推?”
從嘉抬頭道:“母後,事到如今我就實話實說好了,這位鳳兒姑娘,並非是當日的黃姑娘,而薔兒才是。”他看到鍾皇後麵上的驚詫,以及鳳兒容色中的陰沉,他平靜的回視,已決定不再顧忌。
他講述的話語如溪流潺緩,聲音抑揚頓挫,頗有情致,讓鍾皇後不忍打斷,從嘉將前因後果簡短的講述一遍後,她閉目呆了一會兒,轉過頭問從嘉道:“你所說的都是實情?”
從嘉跪下說道:“事到如今,不敢欺瞞。從善可以佐證。”鍾皇後又是一頓,轉頭看向鳳兒的時候,目光複雜,不發一言。
鳳兒輕咬著下唇,直直的跪下來,也不說話,過了許久,鍾皇後終於對從嘉擺了擺手,說道:“你也可以回去了。”
從嘉如釋重負,向鍾皇後磕了個頭,轉身而去,鳳兒的目光跟隨著他的背影,想從他那裏得到一些什麽,可惜,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向她看上一眼。
鳳兒覺得冷,一陣陣的寒氣,仿佛從所跪著的青石地上泛起來,漸漸便凝在身體裏,漫上心頭。她硬挺著抬起頭來,看到鍾皇後正注視著她,幽幽說道:“鳳兒,你瞞得我好。”
這句話,讓鳳兒覺得萬分悲楚,眼淚在一刹那流了出來,濺落在地上,她輕聲道:“是奴婢辜負了娘娘,您要如何處置,奴婢都毫無怨言。”說著話,她將腕上的翡翠鐲子退了下來,再次凝看了一下,輕輕的擱在身前地上。
鍾皇後伸手接過翠鐲,拿著輕輕把玩,仿佛在思量著什麽,這當兒,時光仿佛過的緩慢,每一刹那,都似有刀在心頭慢慢的割,鳳兒垂下頭,忍耐著,不讓自己的痛楚表露於麵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鍾皇後開口,問道:“你很喜歡從嘉?”鳳兒黯然點頭,此時已不想隱瞞,她說了許多,從書齋中的會麵,到雪夜的一段糾纏,都毫無保留的呈現於前,說著說著,她抑製不住的痛哭起來,真的是喜歡他啊,那樣儒雅俊秀而溫柔守禮的男子,在初見時便在芳心中留了痕跡,雖然他一直在閃躲,她依然相信,隻要自己堅持,終究能夠得償所願。
然而,他卻又親手將這一切毀滅,在他明白知道,說出真相便是換她一死的景況下,將她推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即便在這個時候,她也在注意到,鍾皇後的神情頗堪玩味,卻並不似氣惱。又過了半晌,便聽見鍾皇後吸了口氣,自言自語似的說道:“從嘉鍾情於周薔,我自然看得出來。但薔兒這孩子忒也沒有心計,和從嘉在一起隻曉得玩樂,這樣下去,隻怕連從嘉也被帶累的玩物喪誌起來。”
她稍停,再說下去,道:“所以,我需要一個聰慧的女子,在從嘉身邊幫著他,提點著他,不要誤入歧途,當然,這個女子若是從嘉中意的當然最好,如果不能,那也無法。”
鳳兒心念電轉,猶帶遲疑,問道:“娘娘的意思是?”鍾皇後笑笑,說道:“黃鳳,你能替我做到這件事麽?”
這個問題似乎來得太過突然,機敏如鳳兒也自愣怔,鍾皇後看著她微笑,說道:“你能做到麽?”
“能,我能。”鳳兒一疊連聲的回答著,不停的點著頭,鍾皇後讓她伸出手,再次鄭重的,穩穩的,將翡翠鐲子套上她皓腕之間。
狂喜如潮水,在一瞬間掩將過來,在她還沒被喜悅衝昏之前,仍堅持著問道:“娘娘不怪我欺瞞?”鍾皇後一笑,說道:“我的兒子能的到女子如此鍾情,身為母親也覺得驕傲。”
走出殿門,鳳兒仰頭深深的吸了口氣,天是如此的藍,雲是如此的潔白,就連四周看慣了的琪花瑤草,此時也覺得分外美麗。
她此時的心境難以言表,但她清楚的知道,今日之事,對於她來說,意味著一次新生。
從嘉以為,隻要說出了真相,納妾之議自然作罷,卻不料過了月餘,鍾皇後再次召喚,對他們提及此事。這回雖無鳳兒在旁,周薔依然覺得屈辱,她當時就冷了臉子,騰地站起身來,抱了仲寓便走。
鍾皇後望著她背影,麵色一沉,轉向從嘉,淡淡說道:“你也該多教導薔兒,莫說是皇家,即便是尋常百姓家中,長輩麵前,也不可太過放肆啊。”
她說這話的時候,從嘉本待追出,想了想,卻又重新坐下,連忙躬身致歉,仔細想了一下,才說道:“長者賜,不敢辭,母後既然一力成全,孩兒從命就是。”
鍾皇後麵色和緩了些,剛要開口,從嘉已經道:“但如今邊境上征戰又起,在這個時候要納娶黃鳳,很是不便,父皇知道了也不會高興吧。”
誠如從嘉所言,後周君主柴榮,在退兵了幾個月之後,再次禦駕親征,進犯南唐壽州。在前一次征戰中,南唐精銳已消耗殆盡,而後周再挾虎狼之師而來,邊境諸寨竟然紛紛投降。
這般危急時候,李璟派遣景達帶兵五萬,往壽州應援,在監軍陳覺的奮力要求下,冒入敵陣,結果被打得大敗而歸,死亡損傷的南唐軍便有四萬。此後景達再也不想留在金陵,力請到邊遠地方任職,李璟勸說無方,也隻好答允,封他為撫州大都督臨川牧,從此,李景達退出朝局。
之後,柴榮在得了南唐邊境數州後暫時退兵,還未等南唐元氣恢複,十一月時候,再度親征。濠州、泗州未接一戰便舉城投降,眼看後周的軍隊便要攻入東都,這裏曾經是烈祖皇帝的官署,對於南唐來說十分重要,眼看不能留守,李璟便下令放火焚燒。
李璟已為這些事煩惱的焦頭爛額,若再論納娶,也端的不便。鍾皇後輕歎一聲,也隻好說道:“那就緩一緩再說吧。”
這一緩便又晃過數月,每當說起鳳兒的事,從嘉便都以家國為重,不宜立即納娶之名敷衍,鍾皇後聽了這話,明知道是推搪之語,倒也不好反駁。
然而,無論是鍾皇後,還是從嘉、周薔都知道,推脫終歸是有時限的,到了退無可退,避無可避的時候,終究要麵對現實。
這事便如一道沉重的陰影,始終壓在周薔心上,數月之間,她不斷的憂心著,也不斷的憔悴著,更是不斷的和從嘉別扭著,與此同時,鍾皇後與從嘉,也因為此事而有些冷淡起來。
轉眼到了歲末,又是南唐一年一度的仁壽節,宮中張燈結彩的好生喜氣。往常這般熱鬧場麵總是少不了周薔的身影,而此時她哪裏還有什麽心情。
她懨懨的坐在廊柱旁,聽著外麵喧鬧之聲,心中卻寒冷而感傷,在風吹過的時候,眼角邊積聚著的水霧悄然滑落,在空中劃出晶亮線條。
墜落著的淚珠,在半空中被一隻蒼白而微掀瘦削的手掌接住,向上看去,是穿著朝服的手臂和同樣蒼白清矍的麵容。
周薔並未抬頭,已淡淡說道:“弘冀哥哥,你什麽時候來的,我竟然不知道。”
弘冀沒有說話,他靜默的凝視著掌中的淚水,直到它化做水霧,消逝在風中。側過頭,正對上周薔晶亮如星的眸子,他的眼中,也帶了深切的擔憂:“你哭了,薔兒,我記得你以前隻喜歡笑的。”
周薔轉過頭去,匆忙的拭著淚說道:“弘冀哥哥不必擔心,我哪有什麽事。”說著話,她還牽了牽唇角,想對弘冀展現出些許笑意。
弘冀自然的坐在她身邊,輕輕攬住她柔弱肩膀,說道:“什麽事情都不必對我隱瞞,薔兒,你該知道的,我是會永遠幫助你,保護你的人。”
他的話,沒有起到安撫的功用,卻令周薔更為哀戚,她垂下頭,眼淚亦如雨下。她的哭泣,令得弘冀有一晌手足無措,從不曾知道,她的悲傷亦能讓他有這般錐心之痛。
他手臂用力,毫不猶豫的攬她入懷,輕聲道:“薔兒,你想哭就大聲哭出來,哭過了,心裏就舒服了。”
隨著他話語聲落,周薔的哭聲驀然響起,仿佛積蓄將溢的洪水般一瀉如傾。淚水很快的弄濕了弘冀肩頭的衣衫,漸漸滲下去,熨貼著他的肌膚。
弘冀如兄長般的環抱著她,間或撫拍,讓她氣息暢順。雖然懷抱中的女子曾讓他朝思暮想,奇怪的是他此時毫無欲念,隻是在心底漲滿了溫情。
好不容易,周薔哭聲漸止,轉為抽泣,再過了一會兒,她慢慢的安靜下來,拉過弘冀的衣袖,在臉上胡亂一抹,順便還擦了擦鼻子。
弘冀微笑的凝視著她,問道:“好些了麽?”周薔垂首,輕輕點了一下,又覺赧然,羞澀笑道:“我弄髒了你的朝服,這可怎麽是好,我命人替你洗一洗吧。”
弘冀擺了擺手,笑道:“你以前念過一首詩,裏麵有‘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的。”周薔接口道:“嗯,那是於史良的《春山夜月》。”
弘冀道:“如今我這件衣衫,既掬了你的淚水,又染了你的香氣,我怎麽舍得洗。”
周薔聞言一怔,笑道:“弘冀哥哥都已封了親王,成了大元帥,還這般沒正經的亂開玩笑。”弘冀吸了口氣,望定她笑道:“這會兒的薔兒才像是以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女孩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