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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裏的人沒有說話,那個人影甚至動也不動,讓我不禁懷疑他是否真的是人。
我的心猛烈的擂動,略帶緊張又戰戰兢兢的走近幾步,正猶豫著要怎麽開口說話的時候,那人影動了動:
“你就是新的‘羅絲’?”
近距離的再聽到那聲音,記憶中的畫片如潮水般排山倒海的湧來。我想對他說“是的”,可是聲音哽咽在喉嚨裏吐不出來。
他見我不語,便繼續說著,好似根本沒在等待我的回答:
“所以,你便是拉拉?羅絲?葛羅雷?”
“不。”好不容易擠出顫抖的聲音:“我叫拉拉?葛羅雷。”
“葛羅雷?”人影動了一下:“我以為‘羅絲’一族的人都會把‘羅絲’作為中間名。”我聽出他的語調裏有不易察覺的譏諷。
“因為我……”刹那的茫然,我噗的一聲燃起兩點照明光球,因為不想隻看著那陌生的黑影、聽著不夾情感的話語。
室內亮起,我兩互相對視著。
我看見書桌後坐著的一個五十歲上下的老者,發色是灰暗的白,蒼黃的臉上是歲月的刻痕,每一道皺痕都顯出他的不苟言笑與深沉。紫色的雙眸也越發淡然,幾近透明。眼角邊連條笑紋都沒有。薄唇平直,兩角下垂,顯示他的嚴厲。而唯一不變的,隻有挺直的鼻梁。
這便是維爾,二十多年後的維爾。年輕是的維爾也不是很英俊,但我對他的迷戀卻不可自拔,沉醉與他燁燁金發的光澤、遺傳自母親的紫中帶藍的雙眸,以及他溫柔的笑容和風趣優雅的談吐。在來到這裏之前,我的印象中全是那時候的維爾、那樣的維爾。雖然意識到現在的維爾的年紀已不同於當年,但也從未幻想過年老是的他是如此嚴厲。看著這張似乎很熟悉卻又陌生的臉,我有些迷茫——我是否不應該來此一趟?也保有記憶就好?
他也在看著我,深邃的眼瞳更不見底,也不知其中是否跳躍著情感。
我步伐不穩的向後退了一步,扶住一旁的櫥櫃,深吸幾口氣,才緩緩的吐出:“因為我……舍棄了它。”
“舍棄了‘羅絲’?”他也沉默了半晌,才苦笑開口:“也對……那種東西,舍棄了也好。”
我一皺眉,狐疑的問:“你……知道什麽?”
他不理會我的疑問,反而說:“我不相信你是‘羅絲’,‘羅絲’已經死了,她是最後一代的‘羅絲’!她對我說過,她不會再有後代!”
他顯得有些激動,用雙手捂住臉,無力的垂下頭。
我當然知道“她”是誰——那是我重病後離開克得勒斯塔之前,對他說過的話。那時的我雖然未挑明他與安娜貝迪的事,卻憤怒不已,獨自飲恨。我與父親前往皇都,希望能治好身上的病,我不想在那種時刻倒下去,不願就那樣死在安娜貝迪前麵。回想起來,那時的我應該是醜陋的,全身心的愛慕轉化成了嫉恨,應該是醜陋的。
然而,我沒想到自己現在竟還能如此冷靜的站在原地,冷冷的看著維爾。像是無情的死神,莫然冷淡的對他發出問話,好似在給他做出判決:
“怎麽了?我讓你想到她,讓你感到痛苦了嗎?”
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厭煩的說:“你想要說什麽?想要知道什麽?你打著‘羅絲’的旗號而來,並要求見我,為的是什麽?”
“為的是什麽……”我輕聲重複他的話:“也許,我所為的,就與你願意接見我的原由一樣。”
他的表情一窒,直直的盯著我。
“我是為了你曾經的未婚妻而來……怎麽,驚訝嗎?震驚嗎?”我走到他的右前方,徑自找了個椅子坐下:“你對你的未婚妻很愧疚,那麽,你愛她嗎?”
“是的……”維爾的聲音顯得沙啞而滄桑。
“可是你也愛著安娜貝迪?道森。”我一點也不為所動,像是回憶讓我的恨也蘇醒了,我毫不猶豫的戳向他的傷處,繼續說:“男人可以同時愛上很多女人,而女人就不行……這也許就是天□□。”
“不……我對拉拉的情感是不同的!”維爾的情緒有些不穩,又有些焦躁。
我不留情的繼續說道:“所謂愛情,隻不過是人類為了生殖繁衍、延續後代而衍生出來的附帶情緒而已,為的是讓自己的□□行為與動物相區別。男人是感官動物,所以用感官去愛,而女人卻是用心去愛——我們所說的愛不同。”
“不。”他的眼神飄忽到了好遠,陷入了久遠的回憶:“也許如你所說的,男人會同時‘愛’上不同的女人,但總會有一個……也隻有那麽一個,是他想要一生珍惜的,用‘心’去愛的。那是不同的,是唯一的……但是,男人也是受不住誘惑的,所以會誤入歧途……”
“你想說自己的行為是一時的誤入歧途?”我嗤笑。
他拉回視線,並且平靜下來,默默的看我一眼:“男人與女人確實不同,我們有更大的壓力也有更多的欲望。有些男人把金錢放在第一位,有些男人更重權勢,女色……或是其他,男人永遠不會把女人、把愛情放在第一位。所以,即使我們有了最愛的人,也仍然會受到更強烈的欲望誘惑。”
“借口。”我低咒。
他不理會的繼續道:“我愛拉拉,她對我來說是不一樣的……”他看我一眼:“抱歉,我是指迪法斯小姐。”
“我知道,我區分得清楚的很!”我不悅又急噪的回道。
“是啊……她是不同的……可惜,當我清楚的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我瞥著他:“你是對她愧疚,不是愛!因為鬧出了這樣的醜聞,迪法斯公爵不原諒你,所以你在故作姿態,表象得虛偽而矯情,想獲得世人的同情與原諒!”
“其實……迪法斯公爵早就原諒我了,他說不想再談那件事了。”
“胡說,怎麽可能!”我激動的大叫。
“他在離開古勒達之前與我談過,他說他很了解,拉拉與我是不會有結果的,因為‘羅絲’一族身上纏繞著解不開的詛咒。雖然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麽樣的詛咒,但卻總是會使‘羅絲’一族的人遭遇不幸。他原本還不相信,現在卻不得不確定詛咒的存在了。”
他果然知道“羅絲”一族詛咒的存在?
“你……想以詛咒為借口推卸責任,把迪法斯小姐的死推到它的上麵嗎?”
“不,我清楚自己的感情,那不是愧疚也不是逃避,那隻是爭脫不開的命運。”他居高臨下的看著我,語調像是長輩在與後輩交談,像是又掌回了談話的主導權:“就像你與三殿下。”
相對與我的激動,他更顯得平靜:“關於你的事,我雖然沒有親見,但都聽說了。你是與三殿下一同回國的,也許你對他來說也有特殊的重要性,但是,你永遠也不會在他心裏排上第一位。”
我愣住了,不解他怎麽突然把話題扯到我身上。而且……我和以撒……在別人眼中……是那種關係嗎?
“我看過他的眼神,他不會是屈與男女情愛的人。他想要的……”維爾停了下來,像在斟酌字句:“你應該知道他心中的第一是什麽——這就是男人的心理。也許有一天,他就會為了心中的第一位,而舍棄你。”
“什麽……?”我仔細咀嚼他的話,失神的看著他的臉。
“我不是對迪法斯家有愧疚,是對自己的責罰,因為我沒有抓住拉拉,從某方麵來說,我也是舍棄了她,我為此而後悔。”維爾輕歎:“當我找到道森的本家,發現根本沒有安娜貝迪這個人,我才發覺,關於她的一切都好似虛幻的夢,不真實。安娜貝迪的消失並沒有像拉拉的離去一樣給我沉重的打擊,那時起,我便知道自己的選擇錯了。而拉拉的死,卻是真真切切——她再也不會給我機會重新來過。”
我沒有話說,隻能默然看著他。
“所以我沒有打算再結婚,而且還從親族中收養了莫司。他與年輕時的我很像,當時我一眼就看中了他,挑選他為繼承人。我是希望看著仿佛是年輕時的自己,能夠走上一條完全不同的、正確的道路吧。”
沉默片刻,維爾再次把話題扯到我身上。
“這些話我從未與別人說過,因為你的不同身份,而且……似乎還有同樣的彷徨,所以我與你長談。皇上與我曾是要好的兄弟,他這次讓你與三殿下一起來,這其中的意思我也大概明白。”
我想說這不是魁恩安排的,是我自己要跟來,可是又懶得開口。
“不過,既然你是在公國中與三殿下關係最密切的,你就要有所覺悟。”他突然又說:“對了,你了解三殿下的過去嗎?”
“恩?”我不解的看著他:“我和以撒是在卡頓認識的,我當然知道他的過去。”
“不。”他略有深意的笑笑:“我說的過去是更久之前,在他離開公國到卡頓之前。”
“那麽久之前的事……當時隻有三歲的他,自己也忘記了吧。”
“不,他記得的。他一定會記得。”
他記得?又不像我是出生時就擁有了前世的記憶,怎麽會記得三歲以前的事?我瞪著他,不滿他所專注的話題,也不滿現在這樣的局麵。
“算了……你去請三殿下過來吧,我可以跟他聊聊。”
“請他過來?不是你自己去見他嗎?”我輕哼,他還真是有架子。
“嗬,他既然親自來到我府上拜訪了,不就做好了準備嗎?”
我再看他一眼,轉身離去。走到門口,我忍不住回頭看他一眼,問:“你真的不相信我是‘羅絲’嗎?”
“我希望你不是。”他溫和的笑了,眼中充滿關懷:“我希望你不是……拉拉,因為我希望你能幸福。”
我聽到他叫拉拉,這次是在叫“我”。那醇厚的聲音讓我震撼。腳像生了根,不想離開。
“快去吧。”他柔聲催促著:“我很高興能跟你聊了這麽久……算是了了我的心願。雖然不知道你究竟‘從何而來’,但是,我卻好象從你這裏知道了她的想法……另一個拉拉……我好象了悟到了她對我的想法……她大概還是在怪我的吧!”
雖然這麽說,但我看到他的臉上掛著的是一種解脫的笑容,像是得到了救贖。柔和的魔法燈光的照射下,他的身影更顯蒼老。
沒有了之前的氣勢洶洶,我狼狽又倉皇的離開書齋,一路跑回前廳。他為什麽露出那樣的表情,說出那樣的話?
以撒和莫司正在閑聊。我跟以撒說了維爾的事,他隨即離去,獨留我與莫司坐在屋內。
“沒想到,父親竟突然又轉變心意了。”
“恩……”
我輕哼著,思考著維爾方才的話。他說他突然了悟了“拉拉”的心情,知道“拉拉”還在怪他,所以他像是解脫了一般慈祥的笑著,好象解開了擱在心裏多年的結。
他說,我可能還在怪他……不是恨,而是“怪”,好象是在麵對鬧情緒的小朋友所說的話……這真的是我對他所抱的情感嗎?
因為懸衡已久的愛情冷卻了,所以沒了恨。但曾經根深蒂固的執念還在,所以“恨”也降級成了“怪”?
或者,我並沒有像自己所認為的那樣深愛他,又或許那隻是一種迷戀?
想著他最後所說的那句“拉拉,我希望你能幸福”,那樣包含充沛的情感的話音,讓我相信他也許真的對前世的我抱著同樣深切的情感,可是,當我站在那個蒼老的維爾的身邊時,畫麵卻變得突兀而荒誕……縱使是誤解、縱使是迷途知返,而過去的一切注定是不能回頭了,我與維爾的一切,終於結束了……
“拉拉小姐!拉拉小姐?”莫司關切的喚我回神。
“呃……對不起……”我有些尷尬的道歉。坐在前廳裏與他談話,我卻時不時的走神。
“沒關係。”莫司笑著。
我努力把注意力放到他的身上,聽他又用那清朗的聲腺說道:“拉拉小姐方才去見我父親,大概是被他的嚴厲嚇著了吧。”
“不……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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