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藕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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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事情是一頓飯不能解決的。如果有,那就兩頓。

    ——賈瑛·餓夫斯基

    +藕書+

    日光旖旎著窗格,軟風透帷,紗織悄悄一卷,便捎帶著花木的清香盈了滿屋。

    再次迷迷糊糊醒來,賈瑛揉了揉雙眼,才發現自己居然滾到了炕桌下。

    身邊已經沒人了,隻在門檻坐著一個小丫鬟守著,撐著頭看一盆茶花出神,並沒有發現她已經醒來,賈瑛也不想出聲,翻身放鬆,在炕上攤平了身子,仰麵享受著難得的清淨。

    耳邊一時間隻有鳥雀的啾鳴,賈瑛眨了眨眼,偏頭看向窗格,仔細聽了一會,摻雜其中隱隱有個男聲越來越近,隻是聽不大真切。

    這裏是賈瑛親娘王夫人的院子,會出現在這裏的成年男性,除了她爹賈政,好像就隻有嫡親的哥哥賈珠了。

    不過,賈瑛對後者的印象不深,數的清楚的幾次見到這位哥哥,他都是臥床養病的狀態。

    賈瑛一邊仔細辨聽著,一邊無意識的將手指向嘴邊送去。

    說來,昨天賈珠也沒去老太太那請安,看來身子也還沒好……來的人自然隻會是賈政。

    兩條人影漸行走,一前一後投在窗紗上,接著,一句話溜進了她的耳裏。

    “……如今分了家,我們又在這偏院裏,總歸不方便。”

    果然。

    她咧嘴笑了笑,又馬上收了笑容,擰眉,隻覺得好像哪裏不對……

    等等,她怎麽跟小屁孩一樣咬指頭了!

    賈瑛急忙撤了手,嫌棄臉在口水巾上蹭幹淨了,才做完這一切,那幾顆剛剛冒頭的小米牙又開始隱隱發癢。

    ……這個沒有磨牙餅的世界。

    這麽一會功夫,賈政夫婦已經進了屋子外堂。

    賈政道:“隻是寶玉情況特殊,近幾日同僚親友探問多了,少不得置了這小宴。昨日我已吩咐了,費用不走公中,我們自出,你隻專心操辦,大房的事一概不要管。”

    王夫人翻賬冊的動作一頓,回說:“我如今管著事,哪裏是斷得幹淨的。”

    賈瑛在桌下翻了個白眼。娘喂,您老昨天還在和自己陪房商量在哪放自己人呢,而且這個借口找的也太不走心了。

    果然,外堂瞬間安靜下來,過了半刻賈政才開口:“擺飯吧。”

    王夫人道:“方才老太太那留了飯,我伺候老爺吃吧。”

    這對夫妻相處模式極其僵硬,不像親人,倒像是上下級,賈瑛聽了一會就頭疼。

    賈政已經進了裏屋,他擺了擺頭:“罷了,甄家來了,你忙便是。”

    王夫人知道賈政喜清淨,也不多言。看著人在炕桌上擺了餐食才離了屋子。

    賈政拿起筷子,正要去夾菜,就見到兩隻圓乎乎的小手扒上身側的桌沿。他手上一抖,差點沒把夾起來的筍絲扔了。

    賈瑛坐起身,麵無表情半趴在炕桌上,無辜看向似乎受到驚嚇的爹。

    父女倆無語對視了半刻,最終以賈瑛眼酸敗陣。

    屋內還是沒個侍候的人,賈瑛看著麵前的三菜一湯,想到老太太那的大桌子,覺得自家老爹要麽混得很差,要麽就是不講究。

    看清是誰,賈政派那小鬟去找奶娘,回頭就看到了扒著桌沿盯著飯菜淌口水的小娃娃,因為才睡醒,臉上紅撲撲的,粉團一樣,明明生得嬌憨可愛,隻是一副沒睡醒提不起勁的樣子,看起來呆頭呆腦的。

    賈政:“……在炕桌下睡,成何體統。”

    不想和這位士大夫爹計較小孩子要有什麽體統,聞著熱騰騰的飯菜傳出的濃鬱香味,賈瑛想起自己每日喝的,比起來,這一年來她簡直是在受酷刑。

    屋裏唯一的仆人已經去找奶娘了,大家長猶豫了半刻,還是自己拿了巾帕給女兒擦臉。這位老爺沒伺候過人,手下沒輕重,小丫頭嗷嗚嗷嗚含糊不清嚷著什麽,掙脫開了,還是趴在桌邊,隻是目光裏已經盛滿了譴責。

    被一個不過一歲的奶娃娃這樣看著,賈政莫名有些心虛,揀了一小塊魚腹肉,摘淨刺,送到了她麵前。臨了又有些猶疑,他對這個年紀的孩子能吃什麽完全沒概念。

    賈瑛盯著那粒白瑩瑩的魚肉,乖乖張開嘴。

    看著如今還不會說話的女兒,不知道為什麽,賈政忽然想起了大哥家叫老爺叫得很順的迎春。

    賈政的表情微妙了半刻,最後還是繃住臉,夾著那粒魚蓉,一臉正色,語氣卻像是哄孩子一樣道:“叫爹。”

    賈瑛:“……”

    按規矩不是要叫老爺嗎。

    這個世界的語言和普通話差距不大,隻是發音微妙,賈瑛聽了這一年了,總結出一些規律,卻還是不大敢張口。

    她咕了半刻,正要磕磕絆絆叫出來,她的奶娘李嬤嬤來了。

    李嬤嬤行了禮才抱起賈瑛,她回頭再看時,賈政已經恢複了一本正經,似乎剛剛暗搓搓想要哄她叫爹隻是她的幻覺。

    咽下了魚肉,賈政皺眉訓了奶娘幾句,大抵是這位奶娘玩忽職守擅離崗位之類的話。

    賈瑛眨了眨眼,被奶娘抱著快要走出屋子了,她忽然伸手攀上了肩頭。朝著窗邊看去。

    賈政還坐在那裏,像是有什麽自背後扳直了他的身子,即便是用飯,他也正襟危坐著,一板一眼夾菜用飯,沒有一點聲響。一如每一個父權宗族社會流水線裏產出的封建士大夫。

    她默默無語縮回了奶娘懷裏,又閉上了眼,似乎在犯困。

    奶娘非常恪守職責叫了她一聲“寶玉”。

    她現在是賈寶玉,一個不知道多少年後要被抄家的國公府二房嫡小姐,生活的這個環境溫情不足,禮教有餘。

    抄家的下場,賈瑛不敢想。如果命好,能在被抄家前嫁出去,也隻是換一種死法。沒有娘家支撐,在這個封建社會,最後的結局還是任人魚肉。

    即使不抄家,她也沒有任何在這個世界生存的動力,已經有了現代人的三觀,她捫心自問,覺得當不了符合這個社會價值觀的好姑娘。

    不自由,滅人欲,女誡婦德,公用黃瓜,這些她都不想要。

    她能怎麽活?

    她不想活。

    +

    ……才怪。

    賈瑛咽了咽口水,看著麵前的圓桌,熱騰騰的米飯,細珍珠一般堆在碗內,盈盈潤潤,粒粒分明,整齊擺放的楠木筷子上的金絲閃著光,那些媳婦們捧了食盒過來。

    翠蓋魚翅,清醬鰣魚,芋煨白菜,生椿豆腐……或芡汁或清湯,都給菜鍍上了一層誘人的光色,卻完全掩不住香味,一盤盤菜從她麵前端起,香風直往鼻子裏鑽,就像是有意讓她都好好看了個遍,才被一一布在桌上。

    賈瑛伸出小短手捂住雙眼,哼唧一聲扭身鑽進了李嬤嬤的懷裏。

    太煎熬了!這時候應該來個“幾年後”啊!

    以往這個時候她也已經喝奶睡著了,今天差點吃到魚肉,讓賈瑛心思活絡起來。

    來到這個世界一年的賈瑛同學,在麵對赤棵棵的美食誘惑的時候,第一次有了念想。

    食物果然是人類最原始的需求。

    見了那些,賈瑛哪裏還肯喝奶,不管是什麽匙子喂,她都不肯要。

    奶娘正犯愁,一邊一位貴婦笑道:“我家那小子也常常這樣鬧,這個大小的孩子,也可以斷奶了,正好調些藕粉吃。此次隨禮時,我讓他們捎了一壇,老太太不妨試試。”

    賈瑛下意識看過去,回想了一會,想到其他人稱呼的話,這位似乎是來做客的甄家太太。

    賈母聽了,大喜過望,忙命鴛鴦差人去取了,調一些給她吃。

    鴛鴦出門喚了婆子去找王夫人。今日一應的禮與單子雖然還未打點完全,聽是女兒要用,王夫人哪有不樂意的,一路綠燈放行,不多時便讓身邊大丫鬟親自送了過來。

    那藕粉用瓷壇裝了,上麵是彩繪的大片蓮荷。鴛鴦開了壇,用銀鑷挾出一個荷葉包來。拆了包傾倒,白雪銀屑一般的藕粉便如滑脂悉數落入碗底。

    賈母瞧著,起了興致,笑道:“怪了,隻是粉竟然已經這樣香,年年都有進上的,我卻也沒見過這樣的成色。”

    甄家太太湊趣道:“我們自家莊子產的,打西湖裏出來的粉脆藕做的,取最佳的一段,粉纖不多而甘甜,拿了最清甜的山泉泡了,絞濾的絹袋也是新織上品的杭白絹,過濾了的藕漿曬出來,都是淡粉色。二十斤的藕,才出半斤藕粉呢。”

    有管事娘子聽了訝然,問:“這麽難得,果然極少了。”

    甄家太太笑了:“今年攏共六壇,四壇都進給了宮裏,我本留了兩壇給家裏的小子,他卻總糟踐東西,不如送給世侄女。”

    賈瑛在一旁聽了這繁雜講究,緩緩睜大眼。又看向甄家太太,對方笑得溫和,說起話輕輕柔柔的,這番內容說得像是“順手給我世侄女帶了一罐奶粉”一般雲淡風輕。

    鴛鴦這邊倒好了粉,早有丫鬟備好的熱水與溫水遞上,鴛鴦先拿溫水細細衝調了,又兌了滾燙的水攪拌,待碗不燙,方遞給了李嬤嬤。

    賈瑛這時才看到這藕粉的樣子。

    白生生的碗映著晶瑩透明的藕粉,色極淡,既像是琥珀,又像粉水晶,刮起小小一匙,顫顫生光。

    賈瑛乖乖張嘴,下一刻,暖意便包裹了唇舌,綿密溫軟的口感一下便填充了口腹的空虛,細膩爽滑好像瓊脂玉膏一樣,帶著藕荷獨有的清甜甘香,像是要沁到骨子裏的芬芳甜蜜。

    躺在套間暖閣的床上,胃裏暖暖的,甜品帶來的幸福感久久綿亙。和陌生的奶水不同,熟悉的食物帶來的飽腹感還有撫慰,讓她第一次意識到,她是這麽鮮活存在著的。

    賈瑛說不出自己想說什麽,隻是一時間情緒砰張,還未多想,鼻尖先一步就酸澀了起來。

    她要活下去。

    要為了自己,在這個封建時代生活下去。

    大顆的淚水打濕了枕巾,她躺在大床中央,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一次無聲大哭起來。

    宛如初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