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迷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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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花落總悲秋,幾多幻夢幾多愁。”
頁塵從夢中驚醒的時候正是花落時節,瑟瑟秋風吹的正緊,月光被秋風吹動著像鬼影一樣從窗口飄進,在窗台撒下一片昏慘慘的白。慘兮兮的月光從窗台反照到頁塵的臉上,夢中驚醒尚未舒緩的麵龐便在恍惚中帶上了一片讓人顫抖的淒迷。
頁塵,男,二十出頭,孤兒,自幼成長於兒童福利院,記事時起便被聶奶奶好心抱養,十六歲時聶奶奶病逝,一個人孤獨生活,飄零至今。
頁塵臉上的淒迷絕不是因為可憐的身世,恰恰相反,生性樂觀的聶奶奶將她對生活的熱愛與感悟通通潛移默化的輸送進了頁塵的心靈裏,他從不怨恨孤兒的身份,也不對市井小民的冷眼產生不滿,更不對慣常欺負他的同學懷有憤心,他從小就是一個溫潤善良,心懷感恩的好孩子。他就像是一塊玉,一塊他從未離身的玉。
這是一塊半個巴掌大小的藍色的玉,底端略厚略寬,向上漸薄漸窄,頂端有一小孔用以穿繩,小孔打磨的同玉的四周一般的圓潤細致,不含一絲棱角,陽光下會反射出亮閃的藍色。
玉的一麵刻著頁塵二字,字跡娟秀,似是出自靈秀的女兒家之手,這是他名字的起源;另一麵則刻著一座簡筆勾勒的竹屋,屋外幾株細竹,屋內一男一女相擁而坐,看不出麵目表情。不能確知玉的石料為何,可以確知的是,這是一塊上等的好玉。
聶奶奶說這塊玉是頁塵初被人發現時就有的。
二十年前公安局辦案人員追逃要犯直至昆侖山腳,偶然聽到嬰兒啼哭,哭聲哇哇的時斷時續。辦案人員循聲尋找,在一顆古樹下發現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娃娃,踢蹬的小腿把繈褓都快掙開,露出脖子上掛著的一塊湛藍的玉。娃娃張著嘴嚎啕著哭,眼淚鼻涕一夥兒的流,粉嫩的小臉上都是淚痕,看上去讓人心生憐憫又心生喜愛。辦案人員發告示播廣播都尋不到孩子父母,心懷惻隱,便好心的把他帶到了東部,交給了最好的兒童福利院撫養。當時交接時,這塊玉便完好的掛在他的脖子上。
“那時候的人心善,沒那麽多花花腸子,要不你這玉早被人偷走了。”聶奶奶曾經這麽說。
“我當時還想著要不要把你名字改成寶玉,就跟賈寶玉一樣,人家是含玉而生,你這玉說不定就是娘胎裏帶來的呢。”聶奶奶也曾笑著向頁塵打趣著說道。
頁塵臉上的淒迷是因為一個夢,一個連做了三個月,每天都相同的夢!而這所有的一切都由三個月前的一次旅行說起。
昆侖山,又被稱為昆侖虛,號稱華夏第一神山,係龍脈起興的祖地。綿延無盡的昆侖山自古就是中國神話傳說的必談之地,崇山峻嶺中不知衍化出了多少膾炙人口的神話傳說,也不知成了多少人神鬼信仰的歸結。女媧娘娘在此煉石補天,精衛在此銜石填海,西王母在此廣設蟠桃盛宴昆侖山,這座萬山之祖成了華夏神話體係中不可或缺的一環,但是,對於頁塵來說,它還有著另外一層意義,他最初就是在昆侖山腳下被發現的,他對這兒有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意。
盛夏時節,烈日在華夏東部投下燒的滾燙的炭火,讓整個天空都有一股子燒灼的味道,人在這種酷熱當中,連呼吸都如同灌下去滿口的辣椒麵,嗆的喉嚨**辣的疼。
而此時昆侖山腳下卻是另外一番氣象,巍峨的雪山與來自西南的氣流讓這裏雖處盛夏時節卻依然清爽怡人,既不過分幹燥也不過分潮濕悶熱。藍颯颯的天空隻偶爾飄過幾片白綿綿的雲彩,翠幽幽的花草樹木在直截了當撒落下的陽光中長的極為茂盛。置身於這片廣闊的天地之中,燥熱無從侵蝕,心中一切的沉鬱與心霾也都會被自然的淨化,正如一首詩詞所說:
“”白雲有意掩仙蹤,
雪嶺未融亙古冰。
身在塞外遠俗域,
多少心霾已澄清。“”
昆侖山具有著語言難以述盡的獨特魅力。
三個月前。
頁塵懷著對昆侖山這種獨特魅力的敬慕以及對自己身世的一點點好奇,乘火車一路跨越了大半個中國來到了昆侖山腳下。
沐深鎮,這是他落腳的一座小鎮,說是鎮子,其實規模很小,僅有東西一條和南北一條主街道,街道上一色的兩到三層磚石小樓,旅社、飯館、理發店、衣店、紀念品店等等各式店鋪統統擠在街道上,不夠繁華卻也喧鬧的很,不過這個地方因為並非最佳的旅遊區,所以遊客相對來說不是很多,來這兒的人大都是當地百姓,而來這兒的當地百姓則大多是為了進廟燒香的。因為這附近有一座廟,傳說很是靈驗。
頁塵在鎮上找了一家頗幹淨的旅店,囫圇吃了一頓飯便先睡了一大覺,等解了長途之乏,醒來時天色已經見晚,便問旅社老板娘是否有晚上也可以遊玩的去處,老板娘伸手一指,頁塵便順著方向來到了這座廟前。
因為綿延的雪山遮擋,天色早早的便暗了下來,整個昆侖山便如同來自遠古的莽蒼巨獸一般暗暗的蟄伏,隻留下朦朧的身影蜿蜒起伏,又宛如一睹高萬丈厚千尺的萬裏長城,緊緊將茫茫大地護佑在懷中,山脈的頂峰處尚還有著一絲天光,那是巍峨雪峰映射出的霞光,如鳳冠霞帔一般披灑在半空中,像暗夜中一片相連著的永不停歇的紅色焰火。
廟隻是個小廟,遠遠便能看到大雄寶殿,與頁塵過去所去過的的山門、天王殿、大雄寶殿、寶塔經樓、月台禪室羅漢院等各式建築齊全的大寺院相比,這裏簡直可以算作是破落戶兒了。頁塵緩步走入廟門,小心的避開門檻,入門堂的兩座金剛力士雕塑便進入眼簾,左邊一個橫眉怒目張著大口,右邊一個怒顏閉唇滿麵凶相,兩個具都手拿金剛杵,用來痛打妖魔鬼怪。
頁塵繼續朝裏走,一處長百步寬也有五十步的頗大的院落便顯露了出來,青石鋪就,收拾的很是幹淨,正前方是大雄寶殿,東邊是護教伽藍殿,西邊是曆代祖師殿,具都已燈火通明。
大雄寶殿中塑的是一尊臥佛,傳說是釋迦牟尼佛圓寂前向弟子們最後一次說法的繪像,整個佛像長約十五米,最高處足有三米,佛祖側臥著,一手撐頭,一手扶膝,舒眉斂目,一派慈祥,滿麵笑意,臥佛像周圍肅立著佛祖的弟子像,或莊嚴肅穆,或頷首微笑,似是在聆聽與品位著佛祖的教誨。
“阿彌陀佛,小施主為何不拜一拜呢?”正望著佛像出神的頁塵被一聲輕問驚醒,轉頭向右望去,正見到一個中年胖和尚含笑望著他。和尚麵圓耳闊,一身粗布袈裟由左肩披至右肋下,讓人看上去瞬間便生出一種好感。
頁塵趕忙回禮,有些尷尬的道:“大師晚上好,正準備禮拜呢,看佛像看的出神,給忘了。”
這倒不是頁塵的套話,他雖然一向談不上信什麽神神鬼鬼的,不過卻很是尊重這種宗教的信仰。當下中國人普遍拋棄了一貫堅持的儒家思想體係,正處於信仰混雜與缺失的階段,佛家思想雖然消極了些,但還是有非常之多的可取之處的。
“觀佛入神,看來是與我佛有緣了,我佛如來,證無上等光智慧威能,小施主如有所求,可虔心求拜,我佛必將有所引示。”胖和尚雙手合十,滿麵微笑。
頁塵也學樣雙手合十,做了一禮。緩步來到香台前,請了三炷香,來到香爐前,引火點燃,左手在上右手在下,高舉過頭頂,躬身拜了三拜。再把一隻香插在中間,敬佛,一隻香插在右邊,敬法,另一隻香插在左邊,敬僧。
上香完畢,又虔誠的來到佛前,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掌心放空,心中默念道:“佛祖啊佛祖,我也不知道您是不是真的存在,不過您老人家要是真的有靈的話,您就行個好,把我聶奶奶帶到極樂淨土去享福吧。她老人家一輩子行善積德可是個大好人啊,咱可不能讓好人沒好報啊,您說是不是?”一邊默念,一邊叩了三個頭。
胖和尚自然不知道頁塵心裏在瞎咕噥著什麽,含笑看他禮完了佛,便走上前來,笑道:“”小施主禮佛恭敬,佛祖必會保佑。“”
“謝謝大師吉言了。”頁塵趕忙表示感謝。
“和尚我念佛數十年,頗有一些打卦看簽的本事,我看施主自入廟時眉宇間就有些愁慮,倘若有難決之事,不妨求上一卦,讓和尚我來為小施主解卦如何?”胖和尚仍然滿麵笑容,見頁塵有些訝然的表情,便補充一句,“免費,不收施主錢財。”
頁塵咧嘴一笑,剛才猛一聽到這大和尚麵帶笑容的一問,恍惚中還以為遇到了神棍。
“真的嗎?那就謝謝大師了。”
“小施主請隨我來。”大和尚說完便轉身緩步向殿門內側的一個求簽問卜的桌子走去,頁塵跟著步了過去。
桌子前此時正有一個農家婦人打扮的女人在求簽,婦人正一臉的急切,眼睛緊盯著桌後坐著的一個半大和尚,那半大和尚正搖頭晃腦的咕噥著什麽,手裏還拿著一本書在那不斷翻騰著,似乎在翻找著什麽。聽到腳步聲,忙睜開眼,正看到胖和尚站在眼前。吧嗒一聲合上書,慌忙站了起來,說道:“師父,您怎麽來了。”神色頗為驚慌。
“讓你平時好好學,你非不聽,現在才想著翻書?能算的準嗎?!”胖和尚看來在廟裏地位還不低,怒目微瞪,訓斥的小和尚蔫頭耷腦的。
“師父,我們都快做晚課了,這位女施主非要拖著我來算一卦,我沒辦法啊。”小和尚低著頭,手指撚著衣角,一臉的委屈。
“我是在說這個嗎?行了,這簽我來解,你下去吧,回頭把這書認真抄寫三遍!”
小和尚應是,垂頭喪氣的走了,臨走時倒是好奇的看了看頁塵,想不通為何大師父多年都不卜簽了,怎麽今天突然又帶人求簽來了。
那婦人一見大和尚來了,一臉的驚喜,忙說:“哎呀,我就說那小和尚不靠譜,大師,還是您幫我看看吧,快快,我都急死了,我家孩子都老大歲數了就是不想結婚,您快給我看看他什麽時候才能開竅咯。”說著一把抓住大和尚的胳膊,把他按坐在椅子上。
望著大和尚一臉的哭笑不得,頁塵也覺得有些好笑,不過他倒沒有因為好奇而跑過去瞧熱鬧,來求簽問卜的多是卜問些私事,回避一些既尊重別人,也少惹一些是非。不過那位婦人倒是個大嗓門,雖然身處佛堂有意壓低了些聲音,可離得老遠還是能聽得清楚她說了什麽。
頁塵眼望著自己禮的三炷香燃了快有三分之一,這位婦人才依依不舍的起身走了,忙走上桌子前,笑著說道:“大師辛苦了。”
胖和尚搖頭笑道:“我倒是不辛苦,辛苦的是這位女施主啊。孩子才剛二十,應該和小施主一般年歲吧,這都急著說親了。”
頁塵笑了笑,對他能看出自己的年歲不以為怪,便問道:“大師,這求簽是怎麽個流程,我該怎麽做?”
“怎麽做不要緊,重要的是心誠,你拿著這個簽筒,到佛前默念心中要卜問的事,默念之後搖晃出一隻簽就好了。記住,要心誠。”說完,胖和尚從一旁取過一個簽筒遞了過來。
簽筒是半截竹筒所製,通體瑩潤,上麵鐫刻著行書的“佛”字,在燭火的映照下襯出黃蒙蒙的光,筒內整齊的擺放著數十隻竹簽,打磨的很是光滑,不見一絲可能紮手的戕刺。
頁塵手拿簽筒來到佛前,一時倒犯了迷糊,該問些什麽呢?按說最該問的是身世,可這個問題其實他一點兒都不著急,甚而根本就不抱任何希望,要不問問前程未來?似乎也沒啥必要,自己又不是有什麽野心的人,大富大貴還是平凡一生對他似乎沒有多大區別,聶奶奶一輩子也過得平凡的很,可每天不也開開心心的嗎?
心裏迷糊,手上卻沒閑著,兩隻竹簽便在他的恍惚中從簽筒中滑落而出。頁塵被竹簽落地的聲音驚醒,一看竟然掉出了兩隻簽,有些尷尬的笑了笑,忙把竹簽拾起,正要放回重新再求,卻被胖和尚阻止了。
“慢著,小施主,一切皆是緣法,法雖無二法,簽卻未必不可以兩解,既然出了兩隻簽,便都是佛祖的點示。”
頁塵隻好作罷,打眼瞧了一下這兩隻簽,可這一看之下,目光卻有些呆住了。原來這兩支簽竟然有一隻是八十一號簽,而另一隻簽上麵竟然光溜溜的一片,一個字都沒有,竟是無字空白簽!
這是怎麽回事?八十一號簽還好說,他剛才看到那個小和尚拿的那本書叫什麽《八十一佛前迷解》,便猜想到這家寺廟的卦簽應該是自稱一家,簽筒裏有八十一隻簽,正是佛家的九九之極。可這空白簽是什麽鬼?難道是讓自己放下一切遁入空門?該不會是製作質量不過關,忘刻數字了吧?頁塵有些迷糊了,望向胖和尚的目光也就帶了點無語。
頁塵手拿竹簽快步走到胖和尚跟前,將那兩隻竹簽往桌子上一放,滿以為胖和尚定會滿臉尷尬,可他還沒開口就被胖和尚的反應嚇了一跳。
有些臃腫且行動緩慢的胖和尚在看到這兩隻竹簽的一瞬間就突然站了起來,速度之快讓頁塵甚至以為他一直就站在那兒一般!隻見他軀幹前傾,一手握拳,一手張開撐著桌子,因為用力過猛甚至讓桌子發出了吱呀一聲響向外歪斜了數寸。更讓頁塵驚訝的是,他剛才分明看到這大和尚的眼睛中爆射出一抹精光來,那一瞬間閃過的光彩讓頁塵猛的打了一個激靈,幾乎以為自己見了鬼!
胖和尚很快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即刻放鬆了下來,卸去的力道讓被壓的有些偏斜的桌子吱呀一聲又恢複了原狀。
看到頁塵一臉的驚訝,大和尚趕忙開口道:“讓小施主見笑了,弟子們荒迨課業,竟然拿殘次的卦簽來卜卦,還請小施主不要見怪。施主們滿懷誠意的來禮佛求簽,他們竟然還敢如此敷衍了事!我一定會狠狠責罰他們!”說罷又怒哼了一聲,似乎剛才的失態是因為對弟子們的不滿意。
頁塵雖然有些狐疑,不過倒也沒多說什麽,他可見過不少糊弄香客的寺廟,這胖和尚挺麵善,給他的印象還很好,更何況人家可是說不收錢就幫著解卦的啊。隻是讓他有些驚訝的是,這胖和尚竟然還是個練家子。
“大師您別太生氣,我估計小師傅也是一時沒注意罷了,現在的廠商不都這樣嗎,顧客能買到高質量的東西都得靠人品。”說完,又問道:“那,大師,您看我要不要再重新求一次簽?”
大和尚雙手合十,笑道:“小施主果然宅心仁厚。至於這求簽,今日還是作罷吧,有道是‘’一簽不問二事,一日不求二簽‘’,不如改日再求的好。”
頁塵順勢作罷,反正他對算命這一套本來就不怎麽信。想著時間也不早了,抬頭向遠處望去,原來橫亙在昆侖山脈峰頂的紅燦燦的霞光早已消失,夜幕也早已染上了黑漆,便合掌向胖和尚恭敬的說道:
“大師,時間也不早了,我就不多耽誤您的時間了,這就告辭,有機會我再來聆聽大師的教誨。”
“也好,天色已晚,我就不多留了,小施主還請慢走。”胖和尚也雙手合十還禮道。
頁塵緩步走出廟門,悠閑的向來路走去。倘若他的腦後也能生出一隻眼睛的話,便可以看到在他步出廟門的那一刻,胖和尚一把抓起卦桌上的那兩隻竹簽,快步的向後院的禪堂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