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031,別孤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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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允劍是獨自一人走進來的。

    他本該為這裏麵的奢侈和繁華驚歎,但他沒有。他見過許多商人或名門望族的屋子,雖然別月樓是他有生以來見過最豪華的地方,他依舊無法提起興趣。

    他發現廳堂上擺著一張大紫檀雕漆案,兩邊擺著幾張小幾,每張幾上都置著一個爐瓶,焚著熏香。

    一個著一身寬鬆紫袍、披散著灰白頭發的男人坐在那裏,背對著段允劍。

    他的背影雖然挺拔,卻看起來很單薄,仿佛隻需要一拳,任何人都可以將他的脊背打折。

    這樣的人,走在外麵誰也不會對他感興趣,就像段允劍自己一樣。

    他並不十分了解自己,所以,他便也無法十分了解別孤群。

    “你喜歡喝什麽樣的茶?”別孤群緩緩說道。

    段允劍道:“在下不懂茶,隻略懂些酒。”

    別孤群說道:“不懂卻是可以學的。西湖龍井,雲南普洱,洞庭茶,黃翎毛,還有錫蘭國的茶葉……你覺得哪個名字好聽?”

    段允劍道:“黃翎毛。”

    別孤群道:“你現在已經懂茶。”

    段允劍一頭霧水,別孤群繼續道:“請坐。”

    當段允劍坐在他對麵的時候,才看清了江湖中人人敬畏的別孤群真正的模樣。他很瘦,臉上的皺紋竟多到讓人無法分辨他的年齡,但他卻不老,一點也不老。

    他那雙眼睛像黑夜裏貓的眼睛,這雙眼睛灼灼發光,比年輕人不知年輕了多少,好像隨時將要灼傷被他所看的人。

    別孤群微微抬頭看著段允劍,然後笑著說道:“一個人若做出了選擇,便沒有資格說不了解。”

    段允劍道:“多謝樓主指點。”

    別孤群說道:“殺人也是如此。你若選擇了要殺一個人,就說明你已經了解那個人。”

    段允劍沉默,他的手心滲出了幾絲冷汗。

    他突然說道:“可是在下選擇了別月樓,卻不懂別月樓。”

    別孤群將煮好的茶倒入一個和田白玉碗裏,輕輕推到段允劍麵前,說道:“慢慢就會懂的。”

    段允劍捧起茶水喝下去。他的確不懂茶,所以他一口就將它喝光了。

    別孤群說道:“你不怕茶裏有毒?”

    段允劍道:“怕也是沒用的。”

    別孤群大笑,說道:“你圖的是什麽?財富?權力?武學?”

    段允劍道:“都不是。”

    別孤群臉色突然嚴肅起來,說道:“別月樓,沒有你想要的?”

    段允劍道:“有。”

    “那是什麽?”

    “別月樓主的位置。”

    別孤群冷冷地看著他,段允劍冷冷地看著那隻和田白玉碗。

    “哈哈哈哈……”別孤群突然笑了,這是一種曠達的笑。

    笑罷,他又給允劍倒茶,說道:“古有煮酒論英雄,今日,我別某人便煮茶論英雄,你以為如何?”

    段允劍道:“天下隻有兩個英雄。”

    別孤群正色道:“哪兩個英雄?”

    段允劍道:“樓主是其一。”

    “其二呢?”

    “雲中狂。”

    聽到這個名字,別孤群不知是怎樣的心情,臉色又變得十分難看。他向前傾了一下身體,瞪著段允劍道:“你以為,我和雲中狂比,如何?”

    段允劍說道:“樓主更勝一籌。”

    別孤群臉上掠過一絲疲倦,冷冷說道:“這樣的話,我聽得太多了。有些話聽得多了,便分不出真假。”

    段允劍道:“但是,樓主有一點也許不如雲中狂。”

    “願聞其詳。”

    “在下覺得,雲中狂也許會活得久一些。”

    空氣又安靜下來。別孤群卻是一臉淡定,他繼續打量段允劍,這一次是以一種欣賞的態度打量他。

    別孤群不是一般人,即使你當著他的麵罵他,他也不會憤怒。除非他本就想要你死。

    倘若他想要你死,在他麵前說再多好聽的話,你也是逃不掉的。

    他能有今天這樣的成就,靠的是什麽,恐怕沒有人能知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不是一般的人。

    段允劍說道:“雲中狂不喜歡交朋友。所以,他會活得久一些。”

    別孤群道:“你是說,交朋友是一件危險的事?”

    “朋友最有可能出賣你。”

    “我們現在已是朋友。”

    “我也可能出賣你。”

    別孤群仰著頭笑起來。他已很久沒有聽到別人說真話,一個人若站得太高,聽到真話的機會就太少。

    他說道:“聽說當時展鹿被殺的現場,你出現在那裏?”

    段允劍道:“是。”

    別孤群道:“你以為是什麽人做的?”

    “雲中狂的人。”

    “你對雲中狂很了解?”

    段允劍道:“你若選擇了要殺一個人,就說明你已經了解那個人。”這話正是別孤群自己說的。

    別孤群從心底讚賞眼前這個少年,他說道:“展鹿臨死前的確交待了信息。”

    “我隻看到他的屍體。”

    “他將雁尾鏜射入樹上,就是暗示凶手為雲嵐山莊。”

    “想不到一個人死了,也能說話。”

    “死人的確能說話。不過,死人說的話,也未必是真的。”

    兩人都沉默下來,別孤群繼續為段允劍倒茶。

    此時,門外有一個人已站在那裏。

    別孤群沒有回頭卻已知道他是誰,說道:“進來吧。”

    白雙衣緩緩走了進來,向別孤群和段允劍分別行了個禮。

    “樓主。”白雙衣道。

    “吩咐下去,從今天開始,展鹿的位置將由這位沐公子取代。”

    “是。”白雙衣沒有表現出任何驚訝。不是他不意外,是他早已習慣了聽從命令,而不是質疑命令。

    他轉身退了下去。

    段允劍卻一臉愕然地看著別孤群。

    別孤群像一個平凡的老人,對他還以微笑,然後問道:“你真是沐容?”

    段允劍道:“如果樓主真是別孤群,我便真是沐容。”

    別孤群從懷裏掏出一塊腰牌,遞給了段允劍。

    段允劍走出去以後,別孤群才緩緩地站起來,然後轉身看著他遠去的背影。

    “樓主……”

    一個披著長發的中年漢子從裏間走出。隻見他濃眉長眼,左手提刀,右手垂著。

    “你有話要說?”別孤群問道。

    這漢子說道:“樓主是否……是否太隨便了一些……我們根本不了解這個人的身份,樓主卻讓他頂替展鹿的位置?”

    別孤群道:“他的身份不是查過了嗎?”

    這漢子道:“唐堂主所查的……恐怕不完全是真的。”

    別孤群道:“既然如此,了解不了解有何區別?”

    那漢子歎道:“現在情勢十分緊急,屬下是怕他是雲中狂派來的。”

    別孤群道:“雲中狂已經插了暗線在這裏,他沒必要再多此一舉。”

    那漢子似乎明白了,點點頭。

    段允劍走出別月樓後,已不見李墨痕的身影。有一個丫鬟打扮的少女走了過來,問道:“是沐堂主嗎?”

    段允劍點點頭。

    “請跟我來。”

    這丫鬟領著段允劍來到一間房子,說道:“小婢是香梅,今後堂主的起居,都由小婢負責。”說著,正要去幫段允劍解衣。

    段允劍道:“不用了。”

    香梅聞言,跪下去道:“香梅若有做得不對之處,請堂主責罰……但是……堂主若不讓香梅照顧,隻怕樓主會怪罪下來……”

    段允劍不耐煩地說道:“怪罪下來又如何?”

    香梅眼睛紅潤,道:“若樓主拋棄香梅,香梅怕是沒得吃沒得喝餓死街頭……”

    段允劍憤憤地看著她,喝道:“起來!”

    “是!”香梅猛地站起來,又繼續為段允劍解衣帶,一邊說道:“香梅這就伺候堂主沐浴更衣。”

    段允劍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這身衣服的確很髒,而且充滿血腥味道。他已忘記自己有多長時間沒有沐浴了。

    正走神的時候,他不知不覺已被香梅帶到房間裏麵。

    此時,香梅一臉漲得通紅,一邊顫抖著雙手,一邊解掉了段允劍的衣服。

    “唔……”她突然怔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段允劍抬頭看著她,隻見這少女看來不過十六七歲年紀,生得蛾眉桃眼,臉色卻十分蠟黃,身材極為瘦削,看起來應該飽受饑餓很久了。

    香梅兩眼汪汪,不斷啜泣起來。段允劍起初猶不知她為何如此激動,卻見香梅伸出一隻手,在他的肩膀上輕輕碰了碰。

    “堂主……你身上的刀疤,痛嗎?”香梅仿佛忘記段允劍的存在,全神貫注地看著段允劍身上的刀疤。

    數不盡的刀疤,像是戈壁上的石頭,密密麻麻地分布在段允劍的身體上。

    他沒有回答她,因為他說不出痛或是不痛。

    若說痛,是指肌肉的疼痛,還是心的疼痛?

    “劍兒,你要記住,娘親所受的痛苦,比你還要多千倍萬倍!”

    “劍兒,記住這些刀疤!這些刀疤和那個人在你娘親心裏留下的刀疤是一樣的!”

    他的腦海裏又不斷湧起這些話語。

    痛嗎?

    他已十分麻木了。

    他猶記得她第一次在他身體上留下刀痕的場景……

    那是一個秋天,落葉紛飛,枯黃鋪滿大地。

    一個中年婦人帶著一個小男孩在荒山上走著。這婦人一臉枯槁,卻難掩秀美,倘若打扮一番,定是絕世佳人。

    小男孩看到了一隻受傷的兔子,便興奮地奔跑過去。

    這隻兔子應該是被獵人所傷,腳和臀部都流著血,看起來死氣沉沉。男孩滿眼擔憂地撫摸著它的額頭,說道:“沒事了,沒事了……”

    婦人站在男孩麵前,瞪著她:“劍兒,你在同情它嗎?”

    男孩抬起頭說道:“娘親!它受傷了!我們把它帶回家吧。”

    婦人麵無表情,似笑非笑地說道:“的確很可憐……”

    “娘親,那我們把它帶回家吧?”

    婦人道:“真的好可憐……”

    男孩見母親沒有阻止他,便一把抱起受傷的兔子。

    “放下它!”婦人突然吼了一聲,男孩雙手一滑,將兔子摔在地上。

    “娘親……”

    “劍兒,來,”婦人從腰間掏出一把匕首,說道:“拿著它……”

    男孩顫顫巍巍地接過匕首,茫然地看著母親。

    “來,劍兒……”婦人蹲下去,按住那隻兔子說道:“殺了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