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曼穀(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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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排好了下一步去哪兒,這是一個大事,頌猜覺得踏實了許多。他開心地抱起兒子,牽起妻子的手說:“走,出去散步吧?你也有一整天沒有出去走走了吧?”

    所謂的散步,其實就是到家門口那條一百多米長的小巷來回走走而已,因為這一百多米的外麵,就是一條大巷。大巷上的汽車和摩托車就比較多了,嘈雜得很。巷口子上常常會有幾輛摩托車小弟蹲守在那裏閑聊抽煙,沒有開車的人走進來,如果住得遠一點的話,會花五個泰銖請小弟們把自己送到家門口。大巷小巷的裏麵盡頭往往是一片荒地,荒地的主人這會兒也大都沒有錢,去做進一步的開發或是蓋個什麽樓房,因為反正蓋出來也沒有人要,還租不出去。這都是一九九七年那次金融危機鬧的,都九年過去了,泰國的經濟還沒有緩過勁來。

    所以,平時曼穀人出去逛街,都習慣周末去大商場,那裏倒是吃喝玩樂樣樣都齊全,男女老少皆適宜。

    這時的天已經斷黑,但小巷裏家家戶戶的門前燈都已經打亮,散步的光線不錯。路邊幾隻巷裏人家共養的流浪狗,對著這一家三口飛快地閃開前方的路,謙卑異常地搖著它們髒兮兮的尾巴。這會兒頌猜的心情真的不錯,抱著兒子,領著大肚子的阿香,就這麽來來回回地在巷子裏走了好多趟。

    頌猜繼續問了問嶽父那邊的情況。阿香說沒來得及了解太多,但大概情況是:許多年前,父親掌管的村子被政府招了安,放棄了罌粟的種植,改種其它的玉米大豆和藥材。但改種之後的農作物收成,沒有原來的罌粟那麽好,錢來得費勁又太少,村子裏麵起了一些矛盾,父親在處理協調的過程中感覺到了力不從心。不久以後,他退了下來搬到了清萊住了一陣,三年前再離開清萊,帶著一大家子人住到了曼穀這邊。

    “哦,被招安了?那豈不是叫棄惡從良?”頌猜揶揄了一句。自然,他是沒有惡意的。他也是離開了泰北以後,才知道他的嶽父也算是當地一個小被政府抓起來,或者被招安是遲早的事。

    他也告訴了阿香今天公司裏的一件好事情,那就是阿華的表弟小剛明天就能來上班。聽到“小剛”這個名字,阿香歪著腦袋看著自己的丈夫就笑,頌猜也知道昨天才跟妻子說起石頭鎮上打架的故事。雖然沒有講透那個小剛,為什麽衝到鎮子上跟他打架。反正就是打架而已,打完之後就在鎮子上待不下去了。不然,自己都沒機會認識妻子阿香呢。

    沒有打架的細節背景,但聰明的阿香心裏跟明鏡一般,隻是沒必要再跟自己的丈夫點破。給他留點麵子吧?!

    經過路邊的水果攤,看著直勾勾的兒子的眼神,頌猜又給買了一袋木瓜。

    妻子笑了笑:“你這會兒就不怕兒子吃太多木瓜啦?”

    “你還說這水果滋陰不壯陽咧,就不怕你的寶貝兒子得不到你的真傳啦?”反正兒子還小聽不懂,阿香也跟丈夫玩起了黃色小段子。

    想起馬上能夠見到久別的父親,阿香的鼻子一酸,眼淚又悄悄地湧了出來。“其實離別父親這二十三年,也不能全怪頌猜!自己當時太任性,才是主要原因”,阿香這麽想著。

    進到家門,頌猜說:“我來給兒子洗澡吧?”阿香說:“還是我來吧!”泰國鄉下的姑娘就是皮實,都挺著這個大的肚子了,還啥啥活地搶著幹。阿香是鄉下姑娘?她是十八歲的時候,才隨著頌猜離開泰北的村子,南下曼穀的。所以,她算是地地道道的鄉下姑娘,淳樸、賢惠、聰明,並且勇敢。

    把兒子安排好睡在夫妻倆身邊的小床上,頌猜和阿香也躺到了大床上。

    兩人還沒有太多的睡意,阿香講起了一件小事:“我爸說,他不相信你殺死了你的舅舅?”

    “我也不願意呀,但那隻是一種誤殺。否則,我也不會來了泰國這麽多年,從來沒有提到過老家的人和事。”這個時候的頌猜也不介意討論這個話題。

    “這倒也是!”阿香想了想覺得有道理。“我爸還說,都三十年了,你弟弟能夠認出你也是蠻奇跡的?事情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嚴重吧?”

    頌猜一骨碌爬起來,坐在床上看著妻子,繪聲繪色地對阿香說:“你不知道,昨天可真的把我嚇壞啦!”反正今天就是故事會,他準備把這一輩子的話全部說完得了。

    下午三點鍾左右,我從阿華手上接過小巴,車上有近二十個客人。

    “各位中國來的客人們,大家好!我叫頌猜。因為阿華今天有事先走,就由我來送大家去機場。”

    “頌猜師傅好!”“我們知道的。”“阿華的爺爺今天八十大壽呀?”

    幾位遊客禮貌地回應著我,車上大部門人還在嘰嘰喳喳地討論著剛剛逛商店、買東西的樂趣。車子離開世貿中心,開上大路,向著機場方向徐徐地的開去,這個時間的交通已經開始變得擁擠了。本來就半個小時的車程,這種走法,估計要開一個小時了。

    聽到車裏客人們熟悉的口音,我的心裏開始緊張了起來:這團遊客全是湖南人!

    為什麽呀?因為他們全部都講長沙話,不管口音標不標準。大部分湖南人都可以講長沙話的,當然隻有長沙本地人講的長沙話才算標準。不是來自同一個地方的人,通常會用塑料長沙話交流;如果兩個同一個縣的人相互交流,那外縣的人就一定聽不懂了。最終,長沙人聽不懂外縣的話,但外縣的鄉下人卻全部聽得懂長沙話。所以呀,我們小時候罵長沙癟的時候,都是用瀏陽話。

    說到這裏,頌猜傻笑了幾聲。

    “哦!”阿香輕聲應付了一下,她突然覺得自己的丈夫這一刻顯得非常幼稚可愛,剛才的這種方言習慣,跟我們剛剛南下曼穀時情況,不是一模一樣的嗎?不便打斷他,阿香知道丈夫就要講到遇見三弟的情景了。

    突然,後麵一個小姑娘說道:“你們說,頌猜師傅與李叔叔像不像?”

    “你是說後排瀏陽來的李亦兵嗎?”

    “嘎吱”一個急刹車!小巴左前方的一輛摩托車突然變道,從車子的前方傾斜地一甩身子再加速,半個瞬間的動作之後,它跑到了小巴的右前方。動作雖然瀟灑,但實在太危險!

    全車子的人往前一蹭,“好險!”坐在前排的客人驚呼了一句。接著說:“你們泰國的摩托車開得真沒規矩!”

    “是……是啊,不好意思!”

    我那時的腦海裏開始了翻江倒海,眼睛也通過後視鏡,搜索著後麵這二十張遊客的麵孔。太緊張了,眼睛很難聚焦,完全沒有摸到“李亦兵”的影子。集中注意力開車!不能出事故的,車上可是有二十號人呢。

    驚險之後,那個小姑娘仍然不肯放過:“對呀,就是李亦兵叔叔。”

    有兩個人開始呼和著:“是呀,是呀,挺像!”

    “頌猜叔叔你是泰國人嗎?”小姑娘越逼越緊。

    “是的,我是泰國人。”我忙不迭地回著,以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另外一個遊客接著問:“頌猜大哥老家哪裏呀?”

    “江西人。”我來不及亂編了,想起自己有幾次回答過同樣的問題。

    “難怪跟我們的口音有點像!”“那您是我們的老表呀。”另一個客人哈哈了兩句。是的,湖南人江西人常常互稱老表,這個知識頌猜從小就知道。

    “太像啦!老李,這個頌猜師傅跟你真的有蠻像!”一位多事大姐的聲音。

    又是一個急刹車,還是摩托車搗亂。小巴上的空調雖然開得很大的,但我的額頭開始冒汗,車子開得也沒有前麵那麽順溜了。

    “你們莫吵噠咧,影響別個頌猜師傅開車!冒看見咯路上塞成咯樣,摩托拐彎又不把信!”坐在前排的一位長沙客人不高興了,朝後麵吼了一句。也是為了大家的安全。

    我特別地注意到,後麵的人嘰嘰喳喳,但唯獨那個叫李亦兵的人,沒有說過一句話。更不用說參合“像還是不像”這個話題的討論。

    經過一陣難熬的時間,終於看到了飛機的起降,到了曼穀廊曼國際機場。車子開進停車場,車門打開。客人一個接一個地擰著行李正下著車。

    “謝謝頌猜師傅!”“謝謝宋師傅!”

    “謝謝大家!請拿好行李,別丟下什麽啦!”我習慣地給每一位下車的遊客打著招呼,眼神也隻能勇敢地看著每一位下車的遊客,就怕眼神不對,會招來更多懷疑。俗話說:是福不是禍,是禍您也是躲不過呀。這個時候怕也沒有用了。

    不過我那時的心裏麵,還期盼著能夠馬上見到這位“李亦兵”。

    多事的那位小姑娘這時走在了最後。她推著前麵一位看似比我年輕不少的客人,朝著前門走過來,每人的手上還擰著一個小旅行箱。我那會兒的眼神又開始脫焦了,與其說是期盼,還不如說是慌不著落地逃避,可能更加準確……

    “喏,李叔,看這個頌猜師傅跟你像不像?”

    四目對視,我其實立刻認出了他:這就是我的三弟亦兵!他那頑皮搗蛋的眼神,跟他小時候一模一樣。而眼神以外其他的相貌特征,跟自己十年前也是特別地像。

    心裏在驚恐地呼喚著,可臉上不能露出任何破綻啊?還是我首先打破了尷尬:“真還,有點像!”

    這個叫李亦兵的男子目不轉睛地把我的臉掃了個上上下下,說出一句:“您是瀏陽人吧?”用的是瀏陽土話。

    “啊,您說啥?”我隻能裝傻了。對,就是沒聽懂!雖然我完全懂得這句瀏陽話的意思,也確信這位客人就是自己三十年沒見過的三弟。

    “走啦!李叔。發什麽呆?要不把別人認下,帶回家去?”那個小姑娘推著前麵的李叔下了車。

    聽完丈夫的介紹,阿香真的也是呆掉啦。她也深信頌猜是遇見了他自己的三弟。

    他把昨天的遭遇介紹完,還喃喃地補了一短:“而且呀,我們三兄弟本來就很相像。三弟顯得年輕算是例外的話,但在他的眼睛裏麵,我跟我大哥的長相,可能像是雙胞胎。”

    “那三哥他認出你之後,是高興呢?還是不高興呀?”阿香的稱呼改得真快,立馬就稱呼別人三哥了。

    “問題就在這裏!他沒有表情,就一副驚呆了神態。估計呀,昨天如有過去同村的人一起來的話,他們都會把我當場捉住的,帶回老家去的。”頌猜還是心有餘悸的樣子。

    “那倒不可能!中國人怎麽可能隨便跑泰國抓什麽人?即使是要抓什麽殺人犯,那也是通過警察局的特別刑警吧?”這會兒的阿香比丈夫顯得冷靜。

    頌猜突然緊閉了雙眼,做疼痛狀。妻子趕緊把肚子挪了挪,趴過去給丈夫按摩太陽穴:“早點睡吧!你這頭痛的毛病,就該去醫院認真地檢查檢查。我猜呀,還是你從岩壁上麵跳下來受傷後,你腦殼裏麵有什麽小血塊沒有消化掉,所以才會常常痛的。那種血塊可不能掉以輕心的!”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常常就是固執,每次讓他去醫院瞧病,拿兩袋去頭痛的藥就回,從來不去做什麽CT,或是NMR類先進的醫學檢查。

    阿香還剛剛想起這醫學檢查的事,自己的懷裏就響起了一陣輕輕的鼾聲。哎,丈夫這倒頭就睡是一個難得的優點。幾乎是在任何情況之下,隻要枕頭往頭下一放,燈一關,眼一閉,他馬上就能睡著。即使遇到再艱難的事情和時刻,他總是能夠抓緊機會休息那麽一會兒。

    丈夫睡了,阿香可是睡不著。

    她想起了二十七年前那天夜裏,頌猜被抬進村子裏以後的故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