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章 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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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4
淨行沙彌撓著頭望得那個拐角半響, 才轉回身走到五色鹿身邊蹲下,問它道:“祖父怎麽回去了?”
五色鹿這回倒沒有理會他, 自轉過身去, 又恢複了它在淨行過來之前的正對著房門的姿勢。不過因為淨行沙彌這個外人也在這裏, 五色鹿沒有遁入虛空中,而是踏踏實實地顯出了身形。
淨行沙彌全不在意, 他也很利落地轉過身去, 學著五色鹿的樣子也正對著靜室緊閉的房門蹲下。
也許是他也察覺到五色鹿的態度,淨行一直就隻是老老實實地托著腮蹲在門邊守著,沒討嫌地去試圖和五色鹿搭話。
靜室門外這一片地兒就安靜得隻剩下偶爾吹過的風聲和兩道呼吸聲, 直到一陣忽然響起的腹鳴聲傳來, 才打破了這種靜謐。
五色鹿扭頭望向它身側蹲著的與它同高的少年沙彌。
淨行正摸著肚子皺眉,見得五色鹿望來,臉色霎時漲得通紅, 但他還是老實開口道:“我......我餓了。”
他的修為還沒到能支撐他辟穀的境界,會餓是正常的。會引得五色鹿側目,那也是因為五色鹿隻是一時稀奇而已。畢竟五色鹿見過的修士修為都不低,鮮少會出現淨行這樣的狀況。
淨行似乎真的能明白五色鹿的態度, 他很快就放緩了臉色, 站起身來語氣平常地和五色鹿道:“我該去吃飯了。”
他說完,竟還問五色鹿道:“靈鹿你呢?要去吃草了嗎?你如果餓的話,就先去吃了吧, 我在這裏給守著。我還能堅持一會兒。”
饒是五色鹿, 聽了淨行的話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淨行明白了五色鹿的意思, 笑著撓了撓腦袋,道:“那我就先去吃飯了。”
他說著,站起身來和五色鹿合掌躬身一拜,才轉身往外去了。
五色鹿瞪著他的背影看了好幾眼,才側過頭去重新望向靜室那緊閉的房門。但半響,它忽然向著靜室中叫了一聲:“呦。”
沒人回應,五色鹿也不失落,它重新安靜了下來。
淨行很快就填飽了肚子,重又回到了淨涪的靜室外頭。
這會兒,五色鹿沒理會他,全當他空氣。
淨行沙彌不明就裏,他奇怪地看得五色鹿幾眼,無奈都沒得到回應,隻能安靜下來。
但晚膳用過之後,很快就是晚課時間了,淨行是需要做晚課的。
眼看著時間一點點流過,淨行沙彌接連看了五色鹿幾眼,還是沒得到五色鹿的回應,無奈何,他隻能伸出手去,戳了戳五色鹿的身體。
說來也是奇怪,平日裏連白淩都保持著一小段距離的五色鹿,卻就真的讓淨行這個小沙彌戳中了它的身體。
戳中第一下的時候,五色鹿隻當自己是石頭,但後來隨著淨行心情越來越焦急,他下手的頻率也往上拔高了一整個檔次。且看他那副不厭不煩的模樣,該是五色鹿一直沒回應他,他就能戳到它回應為止。
五色鹿不勝其擾,隻能忿忿地一扭頭,狠狠地瞪了這個擾人不倦的小沙彌一眼。
淨行沙彌迎上五色鹿生氣的眼睛,很有點愧疚,但他看看天色,還是問道:“靈鹿,我要做晚課了,你呢?”
五色鹿叫了一聲:“呦。”
淨行乖順地點了點頭:“好,我會保持安靜的。”
他說完,也沒多話,從他自己的隨身褡褳裏取出一個蒲團來,盤膝坐了上去,然後再從手腕上褪下那一串佛珠,兩手拿在手上慢慢撥動。
他確實安靜,即便是在做晚課,也隻有一下一下暗沉的撥弄佛珠的聲音。但五色鹿卻知道,這個小沙彌並不真就是在偷懶,而隻是將誦經的方式改成了默誦。
就如淨涪一樣。
想到淨涪,五色鹿的心情就平和了幾分,連早先因淨行生起的悶氣也都散了。
它將自己的頭轉回它最習慣的姿態,微閉著眼睛,也隨著淨行沙彌撥弄佛珠的聲音在心底默誦《佛說阿彌陀經》。
做完晚課之後,淨行沒再像先前那樣幹等了,他征詢過五色鹿,便開始將靜室門口的那一片平地布置成他自己的地盤。
譬如他身前的案桌,譬如案桌上照亮這一片地界的油燈,還譬如他手上捧著的那一本佛經。
劉樂安來過一次,詢問過淨行的需求,卻被淨行簡單的一句“我身上都帶了”給打發了。
這一點也像淨涪。
淨涪也是這樣的,他身上什麽東西都有,等到需要的時候完全不需要去哪裏找,直接翻褡褳就行了。
五色鹿對淨行的態度又更友好了一點。
但淨行完全沒有發現,他甚至都沒去想過為什麽,隻按部就班地忙活他自己的事情。
到得夜深,淨行收拾了東西,也沒離開這地界,而是在原地鋪了被褥,和五色鹿道過一句晚安就睡了。
五色鹿倒是照常的一夜未眠。
第二日一大早,天邊隻有蒙蒙的一抹亮光,鄰裏的雞鳴聲甚至都沒有響起,淨行就自己醒過來了。
五色鹿扭頭看得他一眼。
淨行精神飽滿地側頭望來,見得是它,也不客氣地咧著嘴道:“靈鹿,早。”
五色鹿這回很給臉麵,它點頭叫了一聲:“呦。”
都過了昨日那麽一日,五色鹿也算是看出來了,這個靜宇寺的小沙彌,怕要和它一樣,在這裏紮根就不會再挪地兒。
果不其然,自打那日之後,淨行就像一棵樹一樣,在靜室那一片地兒紮下根須,不急不躁地忙活,等待著靜室裏的人出來。
就和五色鹿一樣。
這一人一鹿的這般作態,不僅僅是劉家乃至劉家莊外都有所耳聞,便連靜室裏靜修的旁人以為該是一無所覺的淨涪都是了如指掌。
但淨涪本尊依舊閉目靜悟,不理外事,淨涪佛身也隻是側目往靜室門外看得一眼,便全不在意了,也隻有閑暇的淨涪魔身在佛身暫時停筆的偶然間說上兩句。
‘這法號淨行的小沙彌有這心性,卻沒在當年露出頭角,也是可惜了。’
每到這個時候,佛身便會應答著說上兩句,‘便是心性不凡,沒有遇上能讓他平穩修行的時機,也隻能讓人偶爾歎一句而已。’
魔身頓了頓,沒說話。
他也確實無話可說,當年景浩界會是那樣的局勢,其中天道運轉占去了五分,左天行又得分去兩分,剩下的三分責任,就該是他的了。
不過饒是如此,魔身,或者說淨涪,更或是稱號天聖的魔君皇甫成,他從來就沒有後悔過。
時勢鍛造英雄,英雄也在掀起洪滔,想不被時勢淘汰,想要在時代的浪濤下存活並且崛起,心性確實是必備,但其他的也絕不能少。
一旦少了,世衰事敗都是好的,身死魂滅才是等閑。
抄經,靜悟,靜修;再抄經,再靜悟,再靜修;又抄經,又靜悟,又靜修......
這是淨涪佛身在靜室裏的生活日常。
而魔身也不輕鬆。
佛身、本尊俱在修持,每常總有些靈光乍現。雖然這些靈光大多都是一閃即逝,隻留下那麽一點點不甚明顯的痕跡,但也有些靈光是能被雙身捕捉,拉入定中細細參悟咀嚼的。
每次到了這個時候,魔身也不能仗著自己前世的積累,輕易從那靈光中捕捉到玄機。
那極其不現實。
故而雖魔身總會抽出些時間來注意景浩界各方動態,但也隻是掃一眼而已,不重要的瑣碎事情就簡單掃過,然後又全身心投入修行中。
也隻有在極偶爾極偶爾的情況下,魔身的神識會在無意識掃過周圍環境的時候看到紮根在他靜室外頭的一人一鹿兩“樹”。
然後,也隻有那麽一兩次提到外頭的那位淨行。
‘說起來,’魔身在少有的空閑時間中開口,‘他,才該是這一次《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殘片的因果著落點。’
‘有想過如何解決這一份因果嗎?’
佛身整理著身前的一遝佛經,將它們放入隨身褡褳中,然後又從褡褳裏取出一遝雪白的紙張重新鋪放在案桌上。
整理了紙張之後,他又開始給案桌上的墨硯添水換墨,順道還將那盒空掉了的金粉盒填滿。
聽得魔身這麽問話,佛身先看了一眼識海中靜修的淨涪本尊,見他依舊沒有反應,便自己回答道:‘這份因果如何解決,不在他,而在劉家。’
那淨行沙彌,一看就知道都還沒有想明白個中關竅,完全不知道他自己就是當下這個漩渦的中心點之一,又會為他自己向他們提什麽要求?
而且......
他怕也無甚渴求。
魔身了然點頭,‘那你猜,劉家會想為他向我們索要什麽回報?’
佛身隻是一笑,低著頭理著身前的金粉盒子,很隨意地回答道:‘他們不是說了嗎?補全不足啊。’
魔身笑了一下,沒再說話,隻在佛身撚筆凝神的同時清淨心神,張開雙臂擁抱暗土世界的本源,將自己沉入暗土世界本源隱蔽晦澀的法則波動裏。
不足?
在他們看來,這個詞被劉家像戴帽子一樣鎖在淨行頭上,就是一個笑話。
一個大笑話。
淨行這沙彌確實腦筋轉得慢了點,但這並不就代表著他身有不足。
他是完好的。
肉身、神魂,俱都是完好無缺。
他們認為他不足,不是他真的就有不足之處,而隻是......
他們認定了他不足。
多麽可笑的笑話。
劉家、靜宇寺,一個是淨行的俗家,一個是淨行皈依修行的廟宇,但與淨行血脈親近的劉家、與淨行法統親近的靜宇寺,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認為,淨行是不足的。
但事實上,淨行沒有什麽缺漏之處。
唯一有問題的僅是,他年幼時反應慢,及至他成長的時候,又沒能被妥善教導,反被人蓋棺定論,如此而已。
更甚至,便是到了現在,也少有人能夠真正的看見這小沙彌,了解他的內裏。
不是單純的孝順、純摯、樸實、反應慢、腦筋死板之類的標簽,而是真正看見他,了解他所思所想,知他胸中世界色彩。
可惜。
但淨涪三身也僅隻有這麽一句不甚在意的話語而已。而且即便是這麽簡單的兩字評語,也還不是對淨行說的,而是對劉家和靜宇寺說的。
若他們兩家能有誰真正的望見這淨行,日後少不得會是他們的一大助力。
偏他們就這樣錯過了。
至於淨涪......
不論是三身中的哪一個,都從來沒起過要將這淨行沙彌收在座下以作追隨者的心念。
因為這一位真不是追隨者的料子。
他有他自己的道。
淨涪看得很清楚。
哪怕這淨行沙彌的道雖然尚且混沌蒙昧,根本就還隻是一抹虛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影子,仿佛一個錯眼就消失不見了,但道還是道。
可道就是道,隻要給予他時間,給他機會,讓他將他的道摸索出來,幾乎少有人能壓得住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