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雨夜淒冷,歲宴之際驚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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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落雲宮偏殿之中,慕雲兮臉上顯現一抹惱恨之意,將酒壇往桌上重重的一放,神情就透出幾分說不出的淒涼之意來。
他身上散發著濃重而又凜冽的酒氣。
慕雲兮以前從來都不喝酒,他身為太醫,他對於酒精這種會麻痹人的神經的東西一向是十分的反感,他時刻都要保持著清醒,因為他將來會是整個太醫院裏最受矚目的人,會有著所有人都豔慕的前程,他一直以來都是那麽的嚴謹而又自律。
就連明深也對他頗為欣賞。
曾經他把這個視為自己的一份榮譽一般,但是,讓他想不到的是,就是因為明深對他的那一份欣賞,讓他此生都要被束縛在落雲宮裏,他所有的一切,都沒有了。
都沒有了啊……
而就在這個時候,偏殿的門突然被推開了。
慕雲兮不由得就是一怔,他立刻抬頭看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來人月白色的衣衫下擺,慕雲兮頓時臉色煞白,站了起來。
明深若非必要,很少會穿那一身明黃色的龍袍,向來都是這樣月白色的衣衫,所以,在月白色衣衫下擺映入眼簾的那一刹那,慕雲兮就已經意識到了來的人是明深了。
“慕太醫是對朕的安排有什麽意見嗎?”明深的唇角微微上彎,卻絕不是笑,而是一種透著深重冷意的森然表情,他的視線落在了桌上的酒壇之上,正是剛才慕雲兮重重放下的那一壇。
慕雲兮跪伏在地上,額頭緊貼著冰冷的地麵,心底是惶恐之極,他知道定然是自己剛才的舉動讓明深不悅了,可是在明深陰冷目光的注視下,卻連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隻能十分艱澀的道:“微臣……微臣不敢!”
明深信步走了過去,走在了主位之上,修長的手指敲了敲桌麵,每一下都仿佛是敲擊在慕雲兮的心底,讓慕雲兮更加的惶恐不安,半晌,明深才慢慢的道:“好了,起來吧,朕若是殺了你,暫時也無人可用,便饒恕你一次。”
雖然他口中說著饒恕,但是語氣裏卻滿是殺機。
“多謝陛下。”慕雲兮卻是不敢站起來,依舊跪在地上,明深向來是喜怒無常冰冷肅殺,此時他連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敢說,隻能想著能少說少錯不說不錯,不要再一次惹怒了明深才好。
明深看著慕雲兮誠惶誠恐的樣子,臉上就浮現一抹冷笑,然後問道:“朕問你,有沒有什麽方法,可以讓一個人失去所有的記憶,再也不會想起來?”
當半個月前,明深第一次意識到顧舊年失憶的時候,竟然有一種說不清的欣喜情緒,顧舊年失憶了,就不會再記得那個人,那麽從今以後,顧舊年就是永遠的屬於自己一個人的!
可是……
哪怕是失去了全部的記憶,顧舊年卻還是有意無意的去做著當初和那個人在一起做過的事情,哪怕是失去了記憶,卻還是忘不掉那個人,但是隻是這樣的話,明深可以忍受,因為他有著足夠的時間用自己全部的溫情來化解顧舊年心底冰封的感情。
但是讓明深絕對不可以忍受的是……
顧舊年會恢複她全部的記憶!
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那麽從今以後,顧舊年將會永遠的離開他。
其實明深一早就知道,怨恨那個人一點意義都沒有,因為即便沒有那個人的存在,顧舊年也不會去喜歡他,隔在他們之間的不是那個人,而是無數人的性命,可若是連一個恨的人都沒有,明深也不知道該如何紓緩這種濃烈到化不開的情緒。
所以,讓顧舊年永遠的失去記憶好了……
“這個……”慕雲兮背後直湧起一股涼氣,感覺到冷汗涔涔而下,到了這一刻,他突然有些意識到了,明深對顧舊年的心思,絕對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樣,隻是閑暇之時的消遣。
“若是想不出辦法的話,朕也沒有必要養著你們這群廢物了。”明深的神色就是一冷,修長的手指在桌子上陡的敲了一下,冷漠的視線落在慕雲兮的身上。
慕雲兮聞言,知道自己若是在說不出什麽的話,明深真的就要將自己就地正法了,反正在外人的眼裏,自己早就是一個死人了,於是連忙道:“陛下息怒,辦法也不是沒有,隻不過……”
“隻不過什麽?”明深聞言,先是一喜,又聽到慕雲兮話中轉折,不由得十分緊張的看著慕雲兮,哪裏還有剛才的冰冷殺機的樣子,隻要是關於顧舊年的事情,明深心底就會變得十分的溫柔深情。
慕雲兮到了此刻,哪裏還會不明白明深對顧舊年的感情,心底隻好暗暗叫苦,麵上卻不敢表露出分毫,低著頭,聲音也十分的低沉,道:“這樣做的話,風險極大,很有可能,會將人變成白癡。”
明深聞言,不由得就是一愣,繼而沉默了下來,眸底是無限複雜的神色。
將顧舊年變成白癡?他怎麽可能忍心將顧舊年變成這個樣子,但是……但是如果顧舊年會想起她全部遺忘的事情,那明深寧可讓顧舊年變成白癡。
就算是那樣的話,明深也一定會照顧顧舊年一生的。
可是……
明深閉上了雙眼,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去抉擇,半晌,才又開口問道:“你有幾成把握可以不傷害到她?”
慕雲兮斟酌了一下,然後才小心翼翼的道:“兩三成吧。”
其實到底有幾成,慕雲兮也不知道,因為這種事情,慕雲兮也從來沒有做過,但是他知道,他現在的話對明深而言至關重要,如果自己說有**成的話,明深一定會決定讓顧舊年失去記憶,如果到時候顧舊年不幸變成了白癡……
那後果絕對是慕雲兮承受不起的。
所以慕雲兮隻好說的低一些,哪怕被明深認為自己的醫術不精,也好過將來承受那樣的風險。
“隻有兩三成……”這句話明深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如果隻有兩三成的話,就意味著一旦他決定了,那麽顧舊年就有很大的可能會變成白癡,他……
他不知道該怎麽做,因為他覺得,無論他怎麽做,都是錯的。
從來就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
不……
其實是有的,隻是從他殺了那些人之後,就沒有了,而且也再也不會有了。
明深從來也想不到,他居然會因為殺人而後悔,後悔的不是他殺了人,而是他殺的那些人,竟然是顧舊年在意的人。
慕雲兮此刻,卻是十分的忐忑不安,手指幾乎要顫抖了起來,卻強行抑製住,禦前失儀可是重罪,他才不相信,明深會因為他的醫術精湛就饒他一命。
他心底卻是無限的不解,明深為什麽喜歡顧舊年,後宮佳麗無數,容貌性格氣質皆不在顧舊年之下的人比比皆是,為什麽明深偏偏對顧舊年如此動心?那樣人偶一樣的女子,沒有思想,沒有靈魂,何德何能得到這位年輕君王的心?
慕雲兮想起了後宮那一位受盡寵愛的琴妃,那才是真正的人間絕色,無論是前朝還是後宮都知道明深最心愛的女子是琴妃,殊不知,最深愛的那一位,竟然深藏在這皇城之外的落雲宮裏。
慕雲兮是見過琴妃的,琴妃的氣質在整個後宮都是獨一無二的,豔麗如琴,高傲如琴,卻也溫婉如琴,柔媚如琴,世間任何可以被演奏出來的曲調風格,都可以化為琴妃的氣韻,就算是後宮那無數嫉妒琴妃的人,也不得不承認,琴妃的確是有那個資格,讓明深對她如此深愛。
但是……
但是!
慕雲兮隻能在心底苦笑。
明深忽地站了起來,索性不去想到底該如何去做,至少顧舊年暫且並沒有回憶起全部的過往不是嗎?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那麽……
明深也隻能如此了。
他的視線緊盯在慕雲兮的臉上,道:“慕太醫,照顧好她,她如果有任何閃失的話,朕絕對不會讓你死,但是朕可以保證,你一定會很想死。”
語罷,明深邁步向外走去,也不管慕雲兮到底是什麽反應。
慕雲兮此刻身子僵直,背脊整個的濕透了,卻是一動都不敢動,直到再也聽不見明深的腳步聲,他才終於癱軟在地上,隻感覺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自始至終明深什麽也沒做,但是僅僅是幾句口頭上的威脅,卻讓慕雲兮如此不堪。
非是慕雲兮不堪,而是明深一直以來給所有人的印象,比來自地獄的惡鬼,更加的可怕。
伴君如伴虎?
慕雲兮此刻算是真真切切的體會到了,哪怕是伴著一隻虎,也比伴著明深要好得多。
一定不會死,但是一定很想死……
這句話哪怕隻是單純的想一想,都感覺整顆心在顫抖,那皇宮之中的無數慘烈刑罰,慕雲兮雖然沒有真正的見識過,但是隻是聽過,也讓慕雲兮感覺到毛骨悚然頭皮發麻。
身為醫者,慕雲兮自然知道,人體之中有很多的地方,是完全可以讓人感到生不如死的。
所以,慕雲兮就算是再怎麽樣的不情願,也要好好的照顧著顧舊年,不能讓顧舊年有一點點的不適。
……
當晚,明深派來了一名護衛,而他自己卻沒有出現在落雲宮,顧舊年並沒有什麽感覺,隻是在懷裏捧著一本書,擁著被子,蝸在床角。
“江有汜,之子歸,不我以……”
每一次看到這句話的時候,顧舊年心底總會湧上一股奇怪的感覺,就像是透過這句話,她似乎可以看到那隱藏在背後的故事,可是終究還是感覺而已,因為無論她怎麽去嚐試,都沒有能看透。
顧舊年神情掠過幾分茫然,然後放下了手中的書,抬頭看去,隻見初雨走了過來。
初雨先是行了一禮,道:“姑娘,陛下那裏傳來了消息,說明天是小公主的歲宴,便不過來了。”
顧舊年點頭,並沒有任何表情,既沒有失落也沒有欣喜,那是一種萬事不縈於心的漠然。
初雨倒是習慣了顧舊年這個模樣,於是又行了一禮,然後慢慢退了出去。
明深無論是來或者不來,其實都沒有必要告訴顧舊年,這個舉動無非隻是說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明深在意顧舊年。
但是更加讓顧舊年在意的,是那一位小公主。
那是一個還沒有出生便備受矚目的孩子,因為那是明深的第一個孩子,還是出自於皇後的,所以,前朝後宮上上下下無數張眼睛都盯著皇後肚子裏的這個孩子。
後來,這個孩子十分平安的出生了,即便是一個女孩,卻也是萬千寵愛集於一身,她不僅是明深的第一個孩子,更是出自於皇後的,也就是說,她身上流淌著的,是最為尊貴的嫡係血脈。
甫一出生便是天之驕女,她今後的人生也是可以預見的,沒有任何的波折,沒有任何的痛苦,任何一切美好的詞匯,都是屬於這位公主的。
而明天,便是那一位公主的周歲嗎?所以明深才要留在皇宮之中,陪著他最喜愛的女兒,過周歲生日嗎?
到底該是怎麽樣的幸運,才能投胎到這位小公主的身上,想必沒有幾生幾世的虔誠,都不會這麽幸運吧。
顧舊年這麽想著,然後慢慢合上了書,將那一句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江有汜,之子歸,不我以”給合了上去。
她不屬於這裏。
所以這一切和她都沒有任何的關係。
她將頭靠在枕頭之上,卻沒有閉上雙眼,出神一般的盯著窗外的幽深夜色。
那如絲的細雨隻是一個開始而已,是暴風驟雨臨來的前兆。
……
今晚就是小公主的歲宴了。
然而,夜色下的天空聚集起的陰雲久久不散,恍若是末日臨來之前的壓抑,在這樣的日子裏,卻是這樣的天氣,難免讓明深有些不悅。
不過即便他是帝王,也不能更改天氣變化,隻好順其自然了,他的視線,卻還是有意無意的會向著落雲宮的方向看去,盡管他明知道這樣是根本看不到落雲宮的,更看不到顧舊年,但隻是向那個方向看一眼,也會讓明深覺得心底有些安靜了下來。
而遠在落雲宮裏的顧舊年,抬起頭看向天空中的陰雲,眼眸深處,是無盡的灰暗之色。
夜色也顯得十分的淒冷。
山雨欲來風滿樓。
和那細雨帶來的溫柔與詩意截然不同,那是一種壓抑著的痛苦,正如顧舊年此刻所感受到的一般。
雨,驟然而下。
顧舊年卻忽地怔住了,她一下子站了起來,看向門口。
月白色衣衫的人影背對著她,站在大雨之中,卻一點兒也沒有被雨水淋到,就好像是一團虛幻的光影,隔著遙遠的時間與地域,在顧舊年的呼喚之中而來。
那是屬於她的記憶,那些被她所遺忘的記憶。
於是她不由自主的向著月白色衣衫的人影方向走去,但是那個月白色的人影,竟然也向著前方而去。
“姑娘,外麵還下著大雨了,你不要出去!”初雨見顧舊年要向外走去,連忙上前攔住顧舊年,顧舊年若是有任何閃失,明深的怒火,絕不是他們這些人可以承受的。
可是顧舊年卻仿佛沒有聽到初雨的聲音,近乎本能一般的,她跟著那個月白色衣衫的人影,走出了寢殿,淋漓大雨將她的衣衫打濕,她卻也顧不得什麽了,隻跟著那人影走去。
不知道那是什麽人,也不知道他要去向什麽地方,但是顧舊年依舊十分堅定的跟著那個人。
雨勢,越來越大,那一樹桃花不知道被打落多少,原本嬌豔嫵媚的花瓣隻能承受這突如其來的命運,被大雨打落,然後浮沉在地麵上的雨水裏,卻根本無力反抗。
命運。
顧舊年的視線也被雨幕遮擋住,有些模糊不清,但腳步卻一刻也沒有停下。
隻要緊跟這那個人,就可以找到那些被遺忘的過往……
這個想法不知道到底是從何而來,卻深深地紮根在顧舊年的心裏,她對此深信不疑,莫說隻是眼前的磅礴大雨,哪怕是刀山火海,陰譎鬼道,她也絕不會落後半步。
而初雨一直跟在顧舊年的身邊,她全身上下也已經濕透,但還是不斷的勸說著顧舊年回去。
可是顧舊年已經聽不到她在說什麽了。
她跟著月白色的人影一路而去,穿過無數幽深曲折的長廊,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最後竟是一路走到了閣樓之上。
半麵恢弘的宮牆首先映入眼簾,落雲宮變得如同錦繡畫卷一般的展現在眼前,但是她卻看不到那個月白色的人影了,她一路跟隨而來,直到閣樓之上,可是那個人又在哪裏?!
心底又一次抽痛了起來,她咬緊下唇,舉目望去,隻見桃樹在風雨的摧殘中,枝葉不斷地晃動,花瓣至少有大半都被打落了下去,那白色宮牆和青色石板被大雨一遍又一遍的衝刷著,池塘之中泛起一層又一層的漣漪……
可是無論哪裏,也找不到那個月白色衣衫的人影了。
於是顧舊年就怔怔的站在閣樓之上,這雨夜顯得越發淒冷了起來。
他……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