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暗消肌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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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屹然站著,美得凜冽,“你怎麽好意思腆著臉和我說天下蒼生?王朝更替,苦的是誰?你若真有心,應當良言勸諫,匡扶天下。可你做了什麽?趁著奴兒幹戰亂,朝廷調兵平叛之時謀朝篡位,這麽做和落井下石有什麽區別?你辜負了我對你的信任,也辜負了你南苑王府世代賢德的美名。”說罷輕蔑地哂笑,“或者說,曆任南苑王的功績不過是做給世人看的,你們韜光養晦,為的就是今天吧?真真處心積慮,那些言官口才再了得,怎及你重兵在握?你要在內亂之時擊潰慕容氏,和那些北虜一起瓜分天下嗎?”

    他知道,現在怎麽解釋都沒用了。他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她豈是一個甘願躲避在男人羽翼下苟且偷安的小婦人!她有她的氣節和堅守,最終如何,他想總有回旋的餘地。隻是目下她正氣惱,他也由得她發泄,即便打他幾下,他也認了。

    她退後一步,他上前一步,“江山更替是必然,大鄴兩百六十年,已經到了壽終正寢的時候了,即便沒有我,也有各方諸侯揭竿而起,這種事是避免不了的。你從小長在紫禁城裏,穿著綾羅綢緞,吃著山珍海味,你不知道人間疾苦。遠的不說,就說上回你跟我去懷寧,看見那些孩子的驚恐了嗎?看見年邁的老人蜷縮在路邊饑腸轆轆了嗎?皇上端坐蒲團視而不見,我以為你比他有血有肉,更能對百姓的苦難感同身受,誰知竟錯了。這樣滿目瘡痍的國家,要一直維持下去,讓更多的人走進水深火熱裏嗎?你恨我謀反,可你有沒有想過,一旦這江山落進別人手裏,你我將來如何收場?與其任人宰割,不如先發製人。我說過要保你一世無憂,如果不能號令天下,我怕我力不從心,會眼睜睜看著你被人欺淩。”

    他說了這麽一大通,最後不過證明他造反是為了保護她。難道愛她就必須毀了大鄴社稷嗎?真難為他,想出這麽可笑的說辭來。

    她慘然望著他,“我寧願站著死,也不願意跪著接受你的寵幸。你這麽做不是愛我,是在割我的心肝。你讓我永生永世抬不起頭來,我怎麽嫁了你這麽一個亂臣賊子!”

    她說到最後,簡直痛心疾首。他沒見過她這個模樣,像風裏的燭火,杳杳欲滅。他想當年她在承光殿裏舌戰群儒的時候,大概也像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公主,經受了那麽多,他也心疼。可是如今的奮力一擊,是為了保證以後再也不讓她經受同樣的痛苦。壯年時長痛不如短痛,遠遠勝過晚年惶惶不可終日。因為現在有這份力量支撐變故,再遲一些,難道要為兒孫擔驚受怕,日複一日的準備迎接削藩治罪嗎?

    他沒法為自己找更多的借口,沒錯,反了就是反了,踏出這步,沒有回頭的餘地,他隻有勸她放棄執念。

    “想想我們的孩子,婉婉。他已經五個月大了,要不是皇上硬把你扣留在京城,他不會夭折,難道你不想為孩子報仇嗎?”

    她慢慢點頭,“你說得很對,孩子沒了,我應當找個人來憎恨。我的確對皇上深惡痛絕,要不是他,我不必同內閣理論,也不必為此傷情小產。可是事到如今,我才發現我恨錯了人,如果你沒有心懷不軌,寶寶怎麽會死?如今你謀反不是為孩子報仇,是為滿足一己私欲。既然如此,不若大方承認,何必把自己妝點得冠冕堂皇。”

    她已經油鹽不進了,他說什麽都是枉然。他也做好了準備,任她如何責怪,他都要盡力忍耐。這個時候怎麽和她理論?他隻有俯首歎息:“所以在你看來,隻要大鄴江山還在,朝廷不管怎麽欺壓南苑,我都不該反抗。”

    她眼神冷冷的,寒聲道:“君是君,臣是臣。你不能忠君,那便是逆臣。不要說朝廷欺壓,放眼天下,南苑仍舊是大鄴最富饒的藩地。金陵帝王州,當初太/祖將這裏賞賜給你們祁人,也算待你們不薄。後世君王,削藩的念頭興起多少次了,最終沒有動你宇文家分毫。倘或手段更決絕一些,南苑王府早就不存在了,還輪得著你揮師北上嗎?”

    他無言地看著她,她一副和他不共戴天的架勢,他隻覺得悵然。說實話,女人在戰爭中永遠是弱者,他要是心狠一些,何必在意她的想法。可是他不能,這是發妻,是最心愛的女人。麵對霸業輪替她固然渺小,但在他心裏卻是至關重要的人。當初阿瑪曾經評斷過他,有足智,但不夠狠辣,無情無愛可以大殺八方,一旦動了感情,常常毀敵一千自損八百,他不是個好的戰將。

    可是真正做到無情無愛,和禽獸有什麽區別?人總有軟肋,他的軟肋就是她。硬要換個說法,可以理解成他的野心夠大,這世上最好的東西他都想要,江山也罷,她也罷,既然到了身邊,就絕不能放手。

    他臉上帶著愧怍,“我對得起任何人,唯獨對不起你。現如今局勢已然難以控製,你就看開些吧,不要因此傷了身體。”

    婉婉自然是希望還有轉圜的,她放軟了聲口乞求他,“還沒有交戰,你命瀾舟即刻停下,我來向皇上解釋,就說是我弄錯了,一切都是誤會。”

    他笑她天真,“來不及了,平叛的戍軍已經直赴奴兒幹,其後有三十萬兵馬,怎麽讓朝廷相信這是個誤會?戰爭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我不能為了一人的好惡,讓祁人遭受滅族之災。婉婉,漢人和鮮卑人是你的子民,祁人就不是嗎?現在放棄,朝廷隻會血洗南苑。”他說著,轉頭看外麵的日光,喃喃道,“午時的第一輪攻城已經開始了……”

    婉婉如遭電擊,開始了,木已成舟了……她搖搖晃晃退後,“三十萬大軍……大鄴有雄兵兩百萬,你不知道嗎?”

    然而能用者不及百萬,加上虎符在手,這一百萬裏恐怕還得再剔除三十萬。如此一來勢均力敵,那些路遠迢迢的根本趕不及支援。曆來的兵家大戰,不可開交的隻有核心腹地,比方調撥玉門關外的戍邊大軍,那是絕無可能的。

    都說開了,他心頭巨石也放下了,隻是她令他感覺棘手。他哀聲說:“婉婉,你相信我對你的感情嗎?如果大捷,江山仍舊是你的。如果敗北,我一人赴死,你可以歸附朝廷,無論如何於你沒有什麽損害。”

    她氣得渾身顫抖,這是什麽鬼話!她發現自己再也沒有辦法和他溝通了,兩個人的立場南轅北轍,隻能越行越遠。

    窗外春光正灼灼,桃花開了,一叢枝椏探過來,拗出一個極綺麗的姿態,她卻無法欣賞美景。一手按在桌沿,勉強支撐自己不跌倒,勻了兩口氣道:“我分辨不清你哪些話是真的,哪些話是假的。其實你不必一心尚主,把我拖進來,實在是害了我,於你自己也沒有益處。”

    他承認確實是連累了她,讓她遭受錐心之痛,可他不後悔這麽做,“我怕城破時保護不了你,若我得了江山,你卻已為人婦,那我要這江山何用?誰來同我共享?”

    她忽然切齒地恨他,他這麽無恥,果真是欺定她了。她從小到大沒有受過這種愚弄,就連當初和內閣爭執,也僅僅是滿腔的憤怒。現在呢,她是又羞又恨,自己竟會栽這麽大的跟頭,栽在自己的丈夫麵前,匍匐在地,永世不得翻身。

    她笑起來,笑得異常可怖,“莫非你還想奪取天下後封我為後嗎?一個喪家犬一樣的皇後,你以為你能憑一己之力,保我永生無憂?”她嘲訕地搖頭,“你太高估你自己,今天你有迫不得已,來日你還有千千萬萬的迫不得已。到時候舊臣記得我是縱夫奪位的千古罪人,你的那些祁人奴才們記得我是無依無靠的前朝公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隻怕用不著你下令,他們早就一根麻繩勒死我了。你我之間,總得有一方妥協,你是絕無可能了,我亦然。既然做不成夫妻,那就隻有做仇人,自今日起請你不要再踏足我的長公主府,否則我府中上下即便拚盡全力,也會和你抗爭到底。”

    他怔在那裏,這是要和他劃清界限了嗎?他腦子發木,舌根發苦,嚐試接近她,“婉婉,我們那麽相愛……”

    這話聽得她反胃,“你在說愛我的時候,心裏盤算的卻是慕容氏的江山。你還有什麽資格說愛?”她見趕不走他,踅身從牆上摘下了玉具劍,長劍出鞘,在飛揚的廣袖下寒光大盛,“再不走,休怪我無禮。”

    玉具劍是所有佩劍中最為顯赫尊貴的,曾是東宮和帝王上朝時必須的佩戴。她當初出降,皇帝親送五十裏,在碼頭上解了自己的劍給她,足見高鞏雖然一生荒唐,但對妹妹的心還是實誠的。婉婉原本可以用它斬逆臣,可終究下不去手,最後隻能淪為嚇唬人的工具。他也不是懼怕它的鋒芒,更多是因為怕她傷情過甚承受不住,隻得暫時退讓。

    他說好,“我走,你放下劍,別傷了自己。婉婉,你我經曆了那麽多的波折,甘願就此分離嗎?”

    三尺青鋒複前進半步,堵住了他的話。她臉上那股不怒而威的氣勢,讓他想起婚前她的模樣。永遠是雪山上不可攀摘的蓮,就算委身於他,也不會因此失了她的風骨和驕傲。

    他走了,她才頹然坐下來。剛才屋裏劍拔弩張,銅環她們一直在外間候著,等南苑王離開了,立刻都進來了。也不說什麽,隻是默默站在她身旁。

    她垂下手,劍鋒抵在蓮花紋的墁磚上,自言自語著:“來不及了……”

    小酉含淚撫撫她的手臂,“殿下,您要挺住。”

    她把手裏的劍遞給銅環,落寞道:“這世上好人有很多,但總叫你委曲求全的,一定不是好人。”

    是啊,她總在委曲求全,從下降開始,一直到現在。她知道有得有失的道理,既然高貴的出身帶給她無上的榮耀,那麽她肩負的責任也必須比別人多。她從不抱怨,一味隱忍,然而忍到現在,越來越無法承受。別人要造反還猶可,為什麽偏偏是他?他是駙馬,是她的丈夫啊!

    她看錯了他,本以為他溫文爾雅,至少還是念舊情的。沒想到他辦事狠而絕,事後餘棲遐才告訴她,那三百名廠衛出府之後金石曾經悄悄探訪過,誰知音訊全無,恐怕已經凶多吉少了。

    她嚇出了一身冷汗,想起留下的那些錦衣衛,險些連他們都沒保住。

    她自責,站在銀安殿前淚流滿麵,“是我的過失,如果沒有答應他,就不會出這種事。”

    可是後悔有什麽用,他會放著那麽多的扈從不下手嗎?早些晚些的分別罷了。眼下整個府邸被他的禁軍包圍起來,連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虎符是難找了,行動也受限製,現在這境況,還不如在京時的光景。

    “我總被人捏在手心裏,以前是哥哥,現在是丈夫。”她坐在簷下,兩眼癡癡看著天邊流雲,“我成了籠中鳥了,那天應該聽金石的話,回京倒好了。”

    銅環說不,“您要是回京,隻能加快南苑大軍殺伐的進程。留在這裏反倒讓他顧忌,或許可以拖一拖。”

    餘棲遐從二門上進來,走到近前,晦澀地看了她一眼。

    “怎麽?”她直起腰問,“外頭有什麽消息嗎?”

    餘棲遐猶豫了下方道:“先前派出去的武曲回來複命,不敵王府戈什哈,被斬殺在巷子裏了。”

    婉婉怔怔的,慘白著臉說:“他回來做什麽呢,不該回來的……”

    府外已經那樣腥風血雨了,大廈將傾,一個王朝被更替,毀的不單是姓氏的主宰,還有千萬條人命。單單她的長公主府已經折進去那麽多,紫禁城呢?北京城呢?她不敢想,心頭一陣驟跳,仰天倒下去,渾然沒有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晚間一陣淒風苦雨潑灑在直欞窗上,案頭的燭火昏暗搖曳。她支起身子張望,這臥房仿佛不再熟悉了,隻有她孤身一人。她受了驚嚇,大聲喚銅環和小酉,出現的卻是他。

    他穿一件竹青的禪衣,頭發虛虛攏著,端了一盞琉璃燈進來。燈火照亮他輕拂的袍裾,也照亮他神佛一樣溫和眉眼。

    “醒了?”他把燈擱在炕桌上,到床前來看她,“我聽說你暈倒,回來照顧你。大夫交代了,是體虛,要好好調理。這程子你經受得太多,都是我的錯,你怨恨我,怎麽懲罰我都可以,隻是別傷了自己。”他邊說邊覷她臉色,戰戰兢兢又挨過來一些,“婉婉,你不要不理我,這麽著比淩遲我還叫我疼。事已至此了,日子總要過的,難道你打算恨我一輩子嗎?”

    她漠然看著他,心如死灰。他的所作所為實在令她感覺陌生,人命在他眼裏是草芥子嗎?他麵對她時慈眉善目,轉過臉去就成了催命的夜叉。那些廠衛做錯了什麽,他要一氣兒把他們全殺了?現在是二門外的,慢慢會發展到二門內,銅環、小酉、張嬤兒、李嬤兒……最後就輪著她了。唇亡齒寒,大鄴尚在已然如此,等到他攻破九門,世上焉有慕容氏和臣屬的立錐之地!(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