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賭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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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

    天空有雲。

    沼中有水。

    水中也有雲,那是雲的倒影。

    天上雲,水中雲。

    一個世界?

    兩個世界?

    一個青蛙跳進水中。

    “咚!”

    水中雲破碎,搖曳……

    這光和影,如此神秘。

    一忽,天上的雲,也被風吹散。

    施崗的聲音悠悠,如同蒼老了一個世紀。

    仿佛也來自異世界。

    “十年了……十一年了……”

    “十一年前,鈴音堡前麵,還有座軍塞,叫寒潭城——噢,對,就位於現在這個寒潭崖水寨……”

    施崗的發絲中,明顯白的,要比黑的多了。

    “鈴音堡守將和寒潭城守將,是莫逆之交,平時兩城互相依靠,互為犄角,逢敵互為支援。”

    “一次兩人身率軍隊,不料中敵埋伏,身陷重圍,軍士無食,掘草充饑。寒潭守將把最後一口幹糧留給鈴音守將,自己帶隊衝鋒突圍,身中十數傷,戰袍破碎,即將命殞,幸得他城來援,才得脫免。”

    “又一次,兩人觀察敵營,地理水熟,迷失方向,誤入敵境,遭遇對方百人追蹤,寒潭守將座駕中流矢,披箭不行,鈴音守將把戰馬讓與寒潭守將,自己步戰接敵,亦身中十數傷,甲裂盾傷,死戰得脫

    !”

    “無戰事時,兩人都喜狩獵,雙城相離兩百裏,常取其間,秋獮冬狩,比武飲酒,唱邊塞曲,賞戈矛舞,不亦快哉!”

    “……”施崗說到這裏,眼中的故事,比口中的更加迷茫。

    “寒潭守將,軍士百姓皆呼作賭將軍。隻因他嗜賭如命,無一日不賭,無一事不可揣摩出賭理。賭將軍常賭,卻常輸。越輸越賭,越賭越輸。”

    “當時,寒潭守將在前線破虜,所獲敵資何止千萬,不消數年,輸得一幹二淨,除了他自己和自己的弓劍坐騎,唯剩十名從敵手解救的歌妓。”

    “錢沒了,他就討伐山寇水賊,賊沒了,他就用那十個歌妓做賭注。竟連輸了九名歌妓,八名輸給了他自己的士兵,一名輸給了路過的商人!最後輸得隻剩一名歌妓,叫做盼盼。”

    醉客唐雲訝然道,“盼盼,難道——鈴音堡中……”

    施崗點點頭,“正是此女,賭將軍唯獨寵愛盼盼,就算賭癮難耐,無物可資,也不用盼盼押注。他正壯年,雖寵盼盼,無奈盼盼出自下賤,家族不納,不能娶作正妻,於是他就幹脆不娶。還放言天下女

    子,無過盼盼者。”

    醉客唐雲想了想,“那盼盼敬我一杯酒,姿色才藝,確是不俗,不過言天下……我覺得他就不如田璐、周曉彤,甚至比不上格格巫的身材……”

    情人眼裏出西施。

    最亮的是眼前的燈盞。

    人通此情,情通此理。

    想多了,他趕緊把思緒拉了回來。

    “那年秋獮草場,一時興起,雙將擊掌打賭——看誰先獵到第一隻野物,先獵者勝,賭注是各自的佩劍。”

    “結果鈴音守將先拔頭籌,贏了賭將軍的佩劍!”

    “賭將軍不服,接著設下第二場賭局,賭誰先打中第二隻獵物,先獵者勝。賭注是各自的佩弓,嗬嗬……”

    “第二局他贏了……”醉客緊張的問道。

    施崗摸了摸花白的短髭,“嘿嘿,人類猴子,仍然是鈴音守將先他一步,贏了他的佩弓——賭將軍仍然不服,接著設下第三場賭局……”

    一不服二不服三不服。

    不服不服就不服。

    整倒也不服。

    葉良辰?

    這個賭將軍真是一言三梗首啊。

    “鈴音守將說此刻你己然輸得無劍無弓,狩獵都不能進行,還賭什麽?”

    “恰在此時,前方不遠處,亂草之間,出現一隻年幼的雄鹿,落入設伏的陷阱,此鹿頭上鹿茸剛剛分叉。賭將軍見後,說我這第三局己現,你我賭一賭,那隻鹿的鹿角哪一邊會先對著你我——賭注是各

    自的坐騎!”

    “不用施大人說,我都猜得到,賭將軍又輸了——這個賭將軍還真是運氣差得可以,應該把他送到戒賭吧找老哥老姐治療治療!”

    “人類猴子你說得也對,也不對,當時鈴音守將讓他先猜,他說是左角——鈴音守將挽強弓放利矢,抬手一箭,射斷了那隻鹿的左角!”

    “左角既己不存,當然是鈴音守將獲勝。”

    “這個鈴音守將,狡猾狡猾滴!”周曉彤申請連線,津津有味地看起了唐雲的故事。

    “賭將軍此時馬匹武器全部輸光,當著他的士兵,一時難堪,尷尬不己,吵吵嚷嚷,還要繼續賭!”

    “鈴音守將說,你現在一無所有,沒有有意思的賭注,我可再不來。”

    這時盼盼和一眾侍衛,從後帳中,給前頭送來酒水茶點。

    “賭將軍躊躇半晌,青筋暴露,說有一必勝之局,絕無輸理,問盼盼可願答應自己做一次賭注!”

    醉客唐雲己經緊張得不敢說話,二大爺的,你們城裏人真是太會玩!

    周曉彤卻說,“怎麽能這樣!女權呢?人權呢?”

    盼盼聽後,站立不穩,神色恍然,長歎一聲,俯身施禮,言“身命皆將軍所屬,無不助之理,隻望將軍萬分慎重,切勿後悔!”

    “放心,成竹在胸,萬無失敗之理!”賭將軍撫起盼盼。

    “鈴音守將問他——你賭什麽,他說——我依舊賭這隻鹿,用哪邊的鹿角先朝向你我!”

    醉客唐雲實在憋得慌,“這局,他一定讓鈴音守將先猜,如果先猜者說右角,他也一樣射出一箭,斷其右角!”

    “人類猴子你說得果然不錯,賭將軍確如所想。不過如果你也這樣想,當時換做是你,你也一樣會輸給鈴音守將!”

    “不可能,那隻小公鹿隻剩一隻右角,你猜右角他就射一箭,你猜哪隻角都不是,他就不射箭,怎麽想來,他也不可能輸!”

    “嗬嗬!”

    施崗輕蔑地看著醉客唐雲。

    周曉彤也隨議,“對,沒毛病……唐雲,他嗬嗬你……”

    “我嗬回去……”

    施崗吃了一口點心,喝了口水,“鈴音守將果然被要求先猜,而且他就是猜右角朝向二人!”

    “賭將軍射箭了沒有!”

    “當然也射了一箭!”

    “沒射中?這個賭將軍,武藝這麽差,活該賭輸!”周曉彤緊張的說。

    “當時賭將軍從士兵手中挽過強弓,哈哈大笑,說鈴音將軍必敗無疑,言罷一箭射去!”

    “射中了?”

    醉客掰著一片草葉,啪地拉斷了。

    “沒射中?”

    周曉彤嘴唇咬得發白。

    “哼,電光火石之間,鈴音守將亦出一箭,將賭將軍的箭中途擊落!”

    “那隻鹿仍然有右角,而且原地打轉,所以——鈴音守將又贏了!”

    “施大人,你連勝許鬼四局,作何感想?”

    “人類猴子,你果然聰明,己然猜到那二位將軍的身份。不錯,鈴音守將,就是施某,寒潭守將,正是如今寒潭崖水寨大當家——許鬼!”

    “這個施大人,雖然確實技高一籌,可是用我們的話說,他是不折不扣的損友,要不要這麽咄咄逼人啊!”周曉彤己經憤怒。

    施崗好象聽到了她的話,“唉,當年我心氣輕狂,不容人短,手握把柄,不留餘地,隻管取勝,驕傲虛榮。換作今夕,定不會如此相爭,可惜悔之晚矣。”

    周曉彤己然不聽施崗的悔恨,不停的嘀咕著,“打獵打獵,成天打獵,我去動物保護組織告你們去,小鹿多可愛,說射就射一箭,有種射自己一箭,沒人性!”

    “你贏了,盼盼歸你了,怎麽又到李將軍那裏去了?”

    聽到醉客詢問,施崗又象忘記了時間一樣,太久不語。

    看來他,心事多到無法訴說。

    太過沉重。

    就選擇輕鬆。

    沉默。

    到麻木。

    不想訴說。

    漸漸心如枯井,身似頑石。

    唐雲心道老人家不要玩沉默了,我等到花了也謝了。

    施崗又是一聲長歎。

    講這個故事,他己經發出第十三聲歎息。

    “當時盼盼年方二七,伏首給賭將軍下跪,聲淚俱下,泣言——微身蒙許將軍救出火窟,身命自歸將軍所遣,今既賭輸,自當踐言,奴去也,從此拜別。”

    “言罷來到我的馬前!當時將軍畜妓,實屬常事,我正待相邀,盼盼忽然從士兵手中奪過利劍,橫在脖間,厲聲喝問,“我自許將軍救出蠻夷之手,當時立誓,生身非將軍不侍,如果施將軍納入,奴家

    即舍身命,以生身報許將軍厚恩,以死身付許將軍賭約,不負當初之誓!”

    “當時三軍俱震,我亦肝膽折伏,區區歌妓,賤軀薄命,竟有此等驚天動地大丈夫之行,於是對賭將軍說,願舍此婦,請換一賭注!”

    “賭將軍立時同意,願以百萬金錠相送,代替盼盼。”

    周曉彤聽得氣都不敢喘,此時終於長出一口氣,“盼盼這個傻瓜,一往情深!施大叔總算還有點人情味!”

    唐雲通話說,“他們本來不是人,好不好?”

    “你才是冷血動物,哼!”

    “十天以後,我看到送到大營的幾十箱黃澄澄地金錠,一時也相當興奮。”

    “甚至還拿出些金錠,賞給我的親兵近衛,皆大歡喜,卻不曾想,日盈昃,月滿虧蝕。數月後,竟樂極生悲。”

    “三月後,朔日深夜,哨兵闖營急報,寒潭城有情況發生!”

    “登上望樓,隻見寒潭城方向火光衝天,竟然照得天都紅了,急忙派出幾隊哨兵前去打探!”

    “天還未明,哨兵未回,寒潭城的退兵卻不成行伍,丟盔棄甲的來到鈴音堡城下。並報寒潭城己失!”

    “我大驚失色,急問許將軍何在,待到天剛透明,許將軍帶領他原來的五百衛兵來到城下,旗幟皆倒,傷亡者數十,我大喝許將軍,此來為何?”

    “他大聲回道,寒潭城守軍昨夜嘩變,勾結外邦,半夜開關——引敵入城,四處縱火,焚燒寒潭城。一夜之間,寒潭城己化為烏有,上千隨軍百姓和商人死於非命,寒潭城當時成了血和火的活地獄!”

    “待我迎入許將軍,追問他細情,軍士為何嘩變,他卻一言不發。”

    “唉!”施崗說到這裏,仍是歎氣。

    追悔。

    不同於懺悔。

    忤後不重犯,是為懺。

    悔而後犯。

    是為虐。

    活在自虐中的人,是痛苦的。

    如果給施崗一個重回當年的機會,不知道十一年後的今天,他是懺,還是虐。

    對錯皆有心,是非存一念。

    這一念即是脾性,最難更改。

    球球每次見到異類的便便,都象看見大餐一樣撲上去。

    再高貴冷豔的狗都****,這也是脾性。

    “寒潭失落,是景元王國衰落的起點。”

    “寒潭城失守引發了連鎖反應,敵邦乘機毀滅了另兩個我方的突出據點,於是就剩下如今你看到的六城!人人皆道景元六城,不知原數其實有九!可惜啊,可歎啊,可悲啊!”

    “一直到我和許將軍,雙雙為王宮近衛軍所捉拿,麵對審判官員,我才知道——就是這百萬金錠,斷送了我、賭將軍和寒潭城……也斷送了王國的鼎盛!”

    “我哪裏知道,賭將軍身無長物,為踐賭約,動了不該動的心,伸了不該伸的手——私自克扣寒潭城守城士兵一年的餉銀,每個士兵每月隻發三文銅錢,用其餘的錢還我的賭債!”

    周曉彤咬牙切齒地說,“唐雲,聽到沒有,賭博能吃了你的心,讓你六親不認,連最親近的人都當成賭注。所以如果你將來敢賭博,就不要說認識我!”

    “關我什麽事,我又沒有百萬軍餉可貪!冤哉枉也!”

    “混蛋!有百萬金錠,就可以了嗎?”

    “不可以,不可以,大小姐,我打撲克,連大小王都分不清,色子幾個麵都不知道,你說我這樣的人,可能賭博嗎?”

    “分不清又怎麽知道大小王,不知道幾個麵怎麽知道叫色子!再說,許鬼沒用這些,不是照樣陪了夫人又折兵!”

    一席話說得醉客唐雲啞口無言。

    “我對周曉彤發誓,我絕對不會賭,賭也不會用周曉彤做賭注,如果違反了——就不吃下頓飯!”

    “混蛋,想死嗎?用我比盼盼,不知道唐朝的李白怎麽被貶的嗎?這個誓不算,重發一個!”

    “好妹妹,我真不會賭博,如果我賭,讓球球把我咬死,行了吧……”

    “這還差不多!”

    “寒潭城的士兵沒了餉銀,生活清苦尚有軍糧可吃,一眾家屬,有些卻隻能去糧店賒糧!外邦得知此情,趁機以金銀女色,收買了幾個下級軍士做內應,半夜接引敵人……”施崗陷入了痛苦的回憶中,

    回不過神來。

    “前哨大敗,景元王震怒,一路追查起因,最後百萬軍餉露出水麵。大王下令,不想見賭將軍的麵,不必押赴寶塔城,就地處死。就在鈴音堡法場,許將軍即將被砍頭時,他曾經的五百親信衛隊劫法場

    將他救走,逃到邊境。”

    “從此著名的賭將軍變為草寇,因為他對寒潭城失陷心存愧疚,就在廢墟之上建了水寨,當起水賊。因為被王令處死,於是改了名字,從此自號許鬼!”

    “許鬼雖然得以脫逃,但是盼盼卻因為他的關係,充入營妓,這時鈴音堡的新任鎮守將軍己至,就是現在的李將軍,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盼盼被他安放在身邊!”

    “我收了寒潭城百萬餉銀,即是收贓,景元王本來也想處死我,後來眾多大臣求赦,說我實不知情,王法宜寬,因此得免一死,卻被消了軍銜,服役五載。後來派到如今這個所在,馴獸耍猴,為人表演

    ,其實是景元王對我餘怒難消,借此羞辱!”

    醉客唐雲咬著拉斷的半片草葉,心道看不出這個施崗,還有這麽牛叉的過往。

    真是眾生不可度量,收破爛的也可能是個大王。

    “你落得如今下場,也是貪心作祟,不能全說是別人之過。”

    “人類猴子,所言有理,所以如今我隻道自己是個車夫,駕車馴獸,清心寡欲,但求無失,隻願心安。”

    周曉彤聽故事己然明了,著急地問道,“哥,你問問他,那隻鹿怎麽樣了,小鹿被陷阱困住,又被射斷鹿角,好可憐!”

    唐雲哭笑不得的看著她,“這隻是個故事,曉彤?”

    “要你問,要你問嘛,哥——”

    醉客唐雲聽到“哥”,二話不說,馬上問施崗,“大人,事己如此,您現在既己淡然,不可沉於過往,太過自責。隻是如果當時沒有出現那隻鹿,許鬼就未必以為他一定能贏,也就不會牽出盼盼。不會

    牽出盼盼,也就不會貪墨軍餉。許鬼不貪墨軍餉,你也就斷不會象今天這般。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隻鹿對您是福是禍,我們無從評判,不知您後來是如何對待它的呢?”

    “我當時也作如是想,它給我賺了百萬金嘛,就派人捉了它,給它療傷,放養於城外鹿園中去了,如果它活得夠長,現在大概還在那裏吧!”

    “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我總算能安心的吃飯去了,要是小鹿死了,午飯你就不要吃!”

    周曉彤氣哄哄地吃飯去了。

    施崗吃好了點心,又引路前行。

    醉客唐雲把施崗講的故事仔細過了幾十遍,忽然靈機一動,有了主意。

    “施大人,也許——我有解救虎子和橘子的辦法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