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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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許我放火,就不許你點燈。
粗砂石灘外,河水蕩蕩。
蘭水河從一條小小的蘭水溪,漸漸壯大,直到像一匹烈馬,流經日出城、鈴音堡,如刀消瓜,如犁破沙,一路水激石穿,深澗峭峽,歡鳴飛濺。
兩岸邊蘭花隱逸,香氣幽幽。
然而它卻不是一個如蘭的淑女河,而是著名的暴戾乖張。
國中婦孺皆知,“蘭水河底一尺布,景元國中一怨婦”。
這條河,是寡婦製造者。
每年一月枯水的季節,要行船的水手們,都會在登船前,給家裏留下長發一縷。
“若船失,此即我頭!”
從寶塔城附近的渡頭,順流而下三千裏,直至邊關,不需三日。
平時,送一車的貨物,若到鈴音堡,縱如施崗全是驛馬驛道,尚需月餘。
動用戰備資源,百裏換馬這種事,哪個普通商家能做到?
他們風塵一路,移貨易物,往往一個單程,就耗時三月,用金百貫。
三日對三月。
換算成利益,就是成千上萬貫的差距。
這種利益,足以讓許多人,賭上生死,去拚一回。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太多人麵對人生彷徨,太想一勞永逸,以命搏貴,勝負一舉。
若富貴,從此笑看行船人。
若舟沉,從此寂寂水中魂。
戒賭吧的老哥老姐,隻是這些人鄙視的恥辱後輩。
雖說“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然而許多人自認小人。
許多人被迫做小人。
許鬼曾是王國的將軍,被視為人中的君子。
盡管是個癮君子。
但是現在被迫做了小人。
甚至連人都不算,隻能稱鬼。
許鬼找到一塊光滑巨大的河石,坐在上麵。
他晃著虎背,目不轉睛的盯了施崗一回,拾起塊石頭,扔向河水。
“嗽——嗽——嗽——嗽——”
石頭在水麵彈射跳躍,攸然不見。
九陰山張開寬闊的臂膀,象情人擁抱著蘭水河,讓蘭水河變成了溫婉的姑娘。
在這裏眺望,河水連著沼澤,直到地平線上。
遠方,梭舟幾抹,白帆數點。
有人在唱著漁歌。
許鬼喜歡這裏。
數十年來,這裏是他的家園。
腳下的每寸土,都是英雄的血肉凝就。
這裏,是許鬼魂牽夢係的地方。
他發誓讓這裏不再受戰火的淩辱。
他清了清嗓子,大聲宣講。
“兄弟們,你們中有我寒潭城的舊部,然而更多人是聽聞我許鬼的薄名,後投到這九陰山寒潭崖。”
“你們好好看看,就是這個施老鬼,當年秋彌圍獵,連連用詐,破壞賭規,雙箭射角,與我連賭四局,連勝我四局。後來發生了什麽,想必你們都有風傳,至今我許鬼的大名,仍在各地官府通緝榜榜首
!”
“這個施老鬼前頭打得我成了河裏的王八,現在又跑到我麵前來賣乖,兄弟們,你們說我該怎麽辦?”
“殺了他,殺了他……”水賊們各個憤然作色。
許鬼站起身,向他的兄弟們說,“當年他連勝我四局,是我中了他的圈套,他憑什麽射斷鹿角?!他憑什麽自己射角,又不許我射角?他憑什麽連施陰謀,騙我賭上盼盼,卻要我用重金,為他的陰謀押
寶?”
“這麽多年了,我才漸漸想明白,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騙子,不但騙了我,還騙了世人這麽多年,一直稱讚他賭技高,箭術好!我的賭局,最後成全了他的名號!”
“現在,這施老鬼落我手裏了,我可以象扔條死魚一樣,把他扔在這蘭水河底,連個響都聽不到!”
“但是如果就這麽讓他死了,你們的大當家就沒有機會再揭破他的麵具,讓你們看看他麵具後的那張虛假的臉!那樣,我就輸給他一輩子,我們不能成全他這樣的虛假清名,要讓世人知道他是真正的賊
心鬼道!”
聽許鬼這樣說,眾水賊不住點頭言是。
看來在他們內心裏,許鬼的確是個被騙得褲頭都沒了的輸將軍,輸賊頭。
許鬼握拳擊空。
神色一正。
“行,施老鬼,我就讓你多喘幾口氣,就給你個機會,讓你死得心服口服——咱們再開個賭局,這回——咱們五局三勝,輪流出題。要是我寒潭崖許鬼輸了,你的東西我一樣不落,都還給你。要是你輸
了,恐怕你就真的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咱們相交一場,我這麽做,也不算絕情吧。”
“兄弟們,先把施老鬼放在地上,讓他背著石頭趴會!”
他回頭呼叫,“水耗子,把我的酒葫蘆,和新做水晶蜜餞給我拿來,這蘭水河邊有蘭草香,多聞聞對身體好,咱們慢慢的欣賞欣賞風景,邊喝邊玩!”
施崗被扔在石灘上,厚重的大石板砸在背上,下巴紮進卵石裏。
他的臉憋得通紅。
周曉彤碎碎念著,“哥,大叔真可憐”。
過了一會,水耗子拿著一個紅通通的大酒葫蘆和一盤晶瑩剔透的蜜餞跑了回來,那蜜餞裏佐了名貴的香料,老遠就香味直鑽喉管。
“大當家,慢慢喝著,咱們好好看看這施老鬼的慘樣!”
許鬼喝了口酒,“這麽多年來,惟此杯中物,伴我渡風塵。鈴音堡的錢大壯釀的酒,獨有醇香,確實不錯。我水寨的三千弟兄都喜歡喝,我幾次三番,千金萬銀的邀請他來我這開爐造酒,這小子說什麽
我是水賊,說什麽也不來。真是給臉不要臉,老子一怒,就把他的兒子劫了來,那小子半生隻此獨子,有了他兒子,我就不信他敢不來我這釀酒!錢大壯如果來了,鈴音堡就沒有了燒坊,姓李那個什麽
狗屁將軍就等著天天喝白水吧,哈哈哈哈!”
“大當家的妙計!”
“大當家的聰明!”
“他們有白水喝就算是造化!”
“打進鈴音堡,活捉李老狗!”
“……”
大當家的壓寨夫人失陷,一直讓水賊們義憤填膺。
醉客聽得分明,抓了虎子,目的是不讓李將軍喝上好酒,看來因為盼盼,這許鬼對李將軍恨之入骨。
“那猴頭,酒——我這有一大葫蘆,至於你能不能代盼盼敬酒,那還得看你沒有沒命從我寒潭崖出去再說,救出了盼盼,我送你十壇我水寨中珍藏的佳釀!救不出來,哼哼……你想現在敬酒,我可不喝
!”
就在這時,眾人的眼前金光閃爍,有什麽東西從醉客唐雲的背包中跑了出來。
是一個小閨女。
萌死人不償命小閨女。
“嚕——啦啦,小子,誰在吃好吃的,我聞到好東西的味道啦!”
吉兒站在石灘上,蹦蹦跳跳地說著。
她竟然長得和三四歲的孩子一般大。
醉客伸了伸他的猴頭,好吧,這小閨女己經快要和自己一般高。
“唐雲,這是——那個吉兒,我都快認不出,她長了好多呀!你確定不是你的私生女兒嗎,嘻嘻”,周曉彤笑著,“你女兒和你長得一點也不象!她真俊,你嘛——”。
“我也帥得亂七八糟好不好!”
“帥就未必,亂七八糟是肯定啦,哈哈哈!”周笑彤笑得眼睛眯在了一塊。
和這個小家夥鬥嘴,真是撿不到半點便宜。
吉兒抖了抖自己一身金黃的裙衣,瞪著水靈靈的大眼睛,一眼就看到了許鬼的水晶蜜餞。
“嚕——黑大個,我也要吃蜜餞!”。
許鬼看到一個小女孩突然蹦了出來,先是吃了一驚,隨後撫掌大笑。
“有了,施老鬼,這就是我和你打的第一個賭,當年射角,我技不如人,敗於一箭,今天就還從一箭開始——嗖——”他向著施崗一比,“箭上綁上竹筒,射向河中,就讓我的手下——這個水耗子,和
你們帶來這個小姑娘比賽遊泳,誰能先把箭取回來,就判誰贏。”
施崗淡淡地說,“我能說不同意嗎?”
“不能!這局是我出題!你如果不同意,就等於認輸。”
因為下巴埋在砂中,施崗腦袋一上一下的說——“當年你因射箭輸給我,我相信,今天你在射箭的賭題上依然贏不了我,我沒有二話。”
“好!”
許鬼讓手下拿來綁好竹筒的箭,對著江心,弓如滿月,一箭疾出。
甫一離弦,水耗子立即奔向河邊,一躍入水。雙臂翻飛,象一隻在水麵奔跑的怪獸,身後打起一趟水花,直奔漂浮的箭枝而去。
難怪他外號水耗子。
吉兒還在許鬼的身邊跳著,舉著白胖粉嫩的小胳膊,“嚕嚕,黑大個,我要吃蜜餞。”
許鬼看著施崗哈哈大笑,把盤子遞到吉兒手裏,“都給你,誰家的小姑娘,真俊,伯伯喜歡,慢慢吃,不夠的話,伯伯的寨子裏還有!”
醉客唐雲焦急地看著吉兒,“吉兒,一會再吃,勝了,我給你買十盤!等你吃完,我們就輸了!”
吉兒向河中一瞄,掰了塊蜜餞塞在肉嘟嘟地小嘴裏,“嚕嚕,小事情,吃飽了才有勁,哇,這個好吃,小子,這比你拿來的黑炭塊一樣的蜜餞好吃多啦!哇,好吃好吃,給我拿著,去去就回!”
說著,吉兒蹣跚地向河邊走去。
邁著嬰兒步,一到水中,吉兒連頭咕嘟一下就消失在波濤下。
許鬼看著湯湯河水,歎了口氣,“施老鬼,你為了不輸我一局,寧可讓一個小姑娘去送死,真是鐵石心腸,這下好了——那麽俊一小姑娘,眼瞅著淹死了。虧你還曾是一方平安護主,簡直人麵獸心!”
施崗沉默應對。
水耗子己經遊到箭枝附近,無奈河水帶著箭枝順流而下,他還在追趕。
在他背後數十丈遠的地方,一團金光彈向空中,塞過流星趕月,射上水麵。
那是一條魚,一條金光閃閃的魚。
那條魚搖動著尾巴,射出水麵,飛梭一般,三縱兩縱,竄到箭枝麵前,一口咬住箭枝,消失不見。
找不到箭枝,目標消失,水耗子隻好回遊。
他才回遊到一半,眼見河岸邊光華一閃,一個渾身金黃衣服的小閨女,胖胖的小手拿著捆綁竹筒的箭,蹦蹦跳跳地跑上去。
許鬼看著吉兒拿著箭枝跑過來,把蜜餞盤子一把奪了回去。
“你們使詐,這小姑娘是條魚,我不服!”
“這可不象當年的你,賭將軍,願賭服輸,題目是你出的,是你指定要我們的小閨女取箭,我們連話都沒得說,輸了就要認。現在輪到我出題。”
吉兒看到水晶蜜餞被搶了回去,生氣的撅起小嘴來,“嚕,黑大個,連盤蜜餞都舍不得,那個耍猴的,這道題,我來替你出!”
施崗磕著腮幫,費力的說道,“也好,我行動不便,就由這個小閨女代我出題!”
吉兒嚷嚷著,“那就比比誰能不借舟楫,足蹈蘭河,淩波微步!”
說著她騰空而起,飛踐蘭水,不濕足心。
隨後,一躍而回。
水耗子向許鬼單膝跪地,賠罪行禮,“大當家,我雖然也可踩水,卻不會飛,無法離開水麵,請將軍另尋能人!”
許鬼瞪著眼前的小姑娘,喝了一大口酒,生氣地把蜜餞盤扔在地上,水晶蜜餞撒了一地。
吉兒心疼得原地亂跳,眼中射出火焰。
許鬼看了看施崗三人,點了點頭。
“行,施老鬼,沒料想有這等怪物幫你。這才兩局,別得意,這第三局又輪到我出題了吧。這小姑娘是條魚,會遊泳,又會飛,是不是。她剛才說什麽不借船力,那咱們這局就必須比劃船!去,前麵渡
頭泊兩條船,你們三個一條船,我、水耗子、再加一個水寨兄弟,也是三個一條船,我們比誰先劃到河心,再劃回來,誰先回來,就是勝者!”
“那你得給我鬆開,我這綁著石頭,不用說劃船,有船都得沉下去,賭將軍,你這是耍賴!”
“來人,給施老鬼鬆開,我們是水賊,專弄舟楫,劃船是咱們的本行。這局咱們就讓他輸得心服口服。”
說著他帶著水耗子和另一個賊丁,走向渡頭。
施崗三人來到自己的船邊,發現是隻小漁船,隻有一隻破碎的槳和一條剩了一半的櫓,船舷都己破裂,不停地漏著水。
對麵不遠,許鬼三人,正在一艘水賊專用的斥候艇上升起帆來。
許鬼在斥候艇上對著這邊擺著嘲弄地姿勢。
周曉彤看了唐雲的船,花容失色,“唐雲,這能劃嗎,你確定它不會沉在河裏……”
很快,對麵的斥候艇解纜離岸,二人操槳一人使舵,勁風鼓帆,很快馳到河心。
施崗這邊,拴船的纜繩還沒有解開。
“這繩子被係死了!”
施崗抽出赤雲刀,將纜繩斬斷。
小船斷纜,一下子被河水衝出十幾步遠。
兩個隻好跳進水中,追著船跑著,好在河岸邊水淺,終於爬到了船上。
許鬼的斥候艇己經調頭歸來。
施崗麵對此景,也露出了放棄地眼神,“哎,這次我們輸了,隻好等下局……”
“嚕……嚕……那個黑大個竟敢扔了我的蜜餞!這裏是河,仗著微末之力,在水裏和我們龍族耍威風,就算是水賊,也不足慮!耍猴的,還有你——小子,讓你們長長見識——看看我們巨龍族在水族中
的權威!”
吉兒飛騰著沒入水中,在蘭水河中念念有詞,不消片刻,它身邊的水沸騰了起來。
氣泡蒸騰,浪花翻滾。
那不是水開了,而是——魚群!
先是幾條,後來是十條,百條,千條,萬條!
一群群,一團團,一陣陣!
象是河水的狂風!
無數條魚,圍著吉兒在跳躍!
水花濺上船來,迷住了施崗的眼。
醉客唐雲舉著雙爪遮擋著。
周曉彤秀目圓睜,“哇,哇,好多魚!”
吉兒似乎對魚群吩咐了什麽,這龐大的魚群一會就失去蹤影。
象煙花在夜空爆開,又消散。
周曉彤盯著河麵搜尋,不見剛才的魚群。
“哥,這些魚遊散得真快!”
“那是咱們吉兒長得俊的結果!”
“哼哼,問你個事,哥,我俊,還是吉兒俊?”
“你?吉兒三歲半,你卻在問三歲半的問題!”
“混蛋,不許目無領導,回答問題,士兵!”
吉兒己飛身上船。
“當然——是……”
他話才說到一半,小破船就一個搖晃,差點把施崗和醉客晃到河裏。
此時,許鬼己在回程的一半。
既然賭了,就不能隨便認輸。
兩個人在小漁船上弄槳操櫓,被河水衝得東倒西歪,艱難地向河心劃著。
沒劃多遠,這小船就被卷入一個大漩渦,在原地不停地打轉,任憑二人如何努力,既退不回去,也前進不得。
槳櫓都己失效。
河水從破舷處灌入,小船己經開始下沉。
施崗把槳一扔,“咳!”
醉客唐雲也無言而對。
沒被沉潭淹死。
難道要被沉船淹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