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三章

字數:6592   加入書籤

A+A-


    暮色四合之際, 胡鐵花終於領著張簡齋折回了木屋。

    他沒有看到鄰家張大嫂,隻看到楚留香坐在椅子上發呆。不過床上的樂遠岑已經被從頭到腳梳洗打理好了, 不再似一個時辰前見到的從水中撈出來的樣子。

    “張老先生, 快請——”楚留香一見張簡齋就站了起來。

    適才張大嫂幫著樂遠岑梳洗換衣時,她說了樂遠岑身上有不少淤青與刮傷,左右手臂上還有一道利器劃傷的傷口。

    楚留香也知道眼前的實情與他在河底驚鴻一瞥時,誤以為是仙入凡塵的感覺相去甚遠。

    其實,從樂遠岑破損嚴重的衣著就能看出來很多不妥,她手臂上的傷是箭傷, 而衣服上的破損是利石所劃, 還有完全不知所蹤的鞋子。總之, 一切都表明樂遠岑是從險象環生中死裏逃生。

    張簡齋搭上了樂遠岑的脈搏, 又是翻開了樂遠岑的眼皮一看,再是檢查了她手臂等處的外傷, 他的眉頭開始越皺越緊,好半晌卻是一言不發。

    胡鐵花有些耐不住了,“我說張大仙,你給句話,這是什麽病,你能不能治?”

    張簡齋搖頭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終於開口說話了, “這就不是個人啊!”

    楚留香聞言微微蹙眉。

    胡鐵花已經瞪眼了叫到, “嘿!你怎麽說話的。這不是人, 還能是鬼不成?這分明就是大活人, 你醫術不行,不能說別人不是人。”

    “小酒鬼,你不要那麽急躁,聽我說完。我不行,難道你行?”

    張簡齋摸著胡子繼續說,“這人雙目被利器刺瞎,經脈被藥物全毀,身體上那麽處重傷,又是在高燒之中。一般的人到了如此地步早就去閻王跟前報到了,怎麽可能還活著,她活著就是一個奇跡,體內竟然還能一絲內功氣感。此等求生意誌也讓我大開眼界。”

    張簡齋可不是一般的大夫,所謂南張北王,他就是其中那個一指判生死的神醫名俠。他如果說世上有什麽病治不好,那麽就九成九治不好了,至於剩下的一絲渺茫生機,畢竟他是人不是神仙,誰也說不清世上會有什麽萬一的存在。

    “這外傷不成問題,能一點疤都不留。高燒用了藥丸,兩日內也必然全退去。”

    張簡齋說著就搖頭了,“可是盲眼之症沒有辦法,下手的人太狠了,外表看不出來,出手快準狠直接傷了根本,而經脈內傷也是困難。這都太遲了,她傷了有半年多,下手的人是毫無顧忌地灌下的第一副湯藥。”

    “你這話不是說了等於白說,都下手了怎可能手下留情。”胡鐵花聽得皺眉,他還要說什麽就被楚留香拉住了衣袖。

    楚留香對胡鐵花微微搖頭,他又看向張簡齋,“張老先生,還請直說有多少治好的可能?剛才你也說了,她體內還有一絲氣感,如果是經脈寸斷,應該做不到這一點。”

    “這就是我說的,她不像人的地方。我不知道她為何能夠凝聚氣感,但這就是最後的孤注一擲,說白了就是抽取盡了體內之氣去拚一把。”

    張簡齋也是對此感到不可思議,但即便如此,那也是強弩之末了。

    “現在的情況是,這一股元氣消耗殆盡之後傷上加傷。我剛才講到下手之人用的第一副藥是虎狼之藥,那就根本沒有控製藥量,一貼下去死活不論。然後又是不斷地再持續用藥,半年內也就將經脈毀了七七八八了。我做不到讓她痊愈,也從沒有聽聞過有什麽辦法,能夠將此中程度的傷勢續脈生經。”

    “張老先生,藥材並不是問題。罕見的藥材都能在巫山,或者再往遠一些的武陵源、神農架裏找到。”

    楚留香看著床上的樂遠岑,沒有想到她竟是雙目被刺瞎了,為何她還能笑得那般明月清風?而今隻要有一分的可能,他也想要試一試。

    張簡齋隻是搖頭,“藥材確實不是問題。但是小楚,人能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我還是一個人,不是神仙再世。眼下,最好的情況是在一年半載裏,讓她養好體內受損的元氣,她作為一個普通人還能活到五六十歲。

    可是談及續經脈、塑氣海,我沒有辦法。我猜測用藥者就是不給她一絲習武的可能,我也沒有聽聞過有什麽功夫能在斷脈之中練習。目前我們不能好高騖遠,走一步是一步,先把重傷根本的身體調理好。畢竟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其它更多的事情就交給天意吧。”

    天意?誰能夠算得準天意?

    張簡齋留下了治療高燒的藥丸,至於其他的藥材過兩天備齊了再讓藥童送來,或者他們自己去鎮上取也行。

    楚留香也不知怎麽送走了張簡齋,他在想也許等到臘月師父回來,說不定能有什麽方法,知道有什麽能夠續經脈的武功,而當前隻能先幫助樂遠岑調養好好身體。

    胡鐵花去廚房轉了一圈,麵糊糊是不能吃了,還好有張大嫂送來的幾隻饅頭可以下肚。他拿著裝饅頭的碗,邊吃著邊走到了木屋門邊,就看到楚留香匆匆收回了輕撫上了樂遠岑雙眼的手。“饅頭,你要來一個嗎?”

    “我已經吃過了。這些都是你的,或者留到明天做早飯也行。”楚留香說著就起身朝屋外走,走向了小院另一側的屋子。

    胡鐵花一邊啃著饅頭,一邊亦步亦趨地緊跟在楚留香身後,讓楚留香不得不回頭看向他,“你跟著我做什麽,找個地方坐下來吃不行?”

    胡鐵花好奇地打量著楚留香,“我就是要認真看看你。因為不是我要幹嘛,而是你要幹嘛?”

    “我要收拾屋子,這麽明顯你看不出來?我不想今晚跟你擠一張床。”

    楚留香沒去管胡鐵花的打量,他說著就推開了木屋。小院實則很大,其中有五六間木屋,這一間還沒人住過。

    胡鐵花裝模作樣地點頭,“你不隻是不想今晚跟我擠一張床,否則你可以打地鋪湊活一兩天,我看你是別有所求吧?”

    楚留香聽著瞥了一眼胡鐵花,“你能不能好好說話。”

    “要我好好說話,行,我想一下。”胡鐵花湊到楚留香跟前先伸出了四根手指,想了想又是換著比劃了一個八,“我猜八個字,一見鍾情,情竇初開。對不對?”

    楚留香一把取出了懷中的鳥蛋扔向了胡鐵花,“饅頭也堵不上你的嘴,那就給你加個蛋。”

    胡鐵花匆匆擋住了徑直投向他額頭的鳥蛋,還好這是一個煮熟的蛋。他剝了蛋殼咬了一口,就又打開了腰間的小酒壺喝了一口酒。

    “好好好,我不開玩笑了,你都還沒說這人到底怎麽來的?你想到收留她?”

    “不是收留,是邀請她留下。”楚留香先糾正了胡鐵花的說法,“你沒有意見吧?”

    “我當然沒意見。這裏那麽大,多個人更熱鬧,不就是添雙筷子的事情,根本不是事。”

    胡鐵花啃著饅頭又說了,“當然了,如果能夠幫忙改善一下夥食就更好。你看我們每天吃的都是什麽?白米飯加蛋、麵條加蛋、饅頭加蛋,再有水煮蔬菜,啃啃野果。隔三差五去張大嫂家蹭肉吃,關鍵是張嫂的廚藝也就那樣。”

    “那是因為有人每次去飯館,都忍不住要買最好的酒,也隻能吃一般的菜了。”楚留香毫不留情地揭穿了胡鐵花缺錢的原因,“你想著改善夥食,怎麽不自己動手?沒見你繼承師叔半分的廚藝。”

    楚留香沒說的是,胡鐵花想得倒美,不管樂遠岑本來廚藝好不好,以她如今的情況並不適合去廚房,萬一燙傷或是被菜刀割傷了手怎麽辦?

    胡鐵花做了一個鬼臉,“行,我們就繼續過清貧樂道的日子,我有酒就好,忍得住。對了,你還是沒有說人是從哪裏來的,從河裏飄來被你撈了起來?”

    “人不是被我撈起來的。”楚留香再整理床鋪的手一頓,隻怕此生都不會忘記夕陽下水中相遇的那一幕,他低聲說到,“是真的有水中仙。”

    胡鐵花真的不明白了,“啊?什麽意思?誰是水中仙?那姑娘?”

    “樂遠岑,她的名字。”楚留香轉身看著胡鐵花,“我是說真的有人能在河裏呼吸,就像是水中仙一樣。張老說了,她需要調理一年半載,我們剛好也在這裏留一年半載。所以我想請她住下,她說不定能教我水下呼吸的功夫,正好可以兩全其美,不好嗎?”

    “困擾你的武功終於找到了解決之道,那是好的不能更好了。”胡鐵花說了這句就退出了房間,在房門口又來了一句,“老臭蟲,你臉痛嗎?誰說世上根本沒有水中仙的?”

    胡鐵花說完就溜,不管身後楚留香的怒視。他這會心情非常好,因為總覺得楚留香會要倒黴了,難說是會倒黴多久。

    **

    翌日,正午。

    樂遠岑從昏迷中徹底醒了過來,並沒有立即睜眼。

    這一刻,她也罕見地有了一絲茫然。

    昨天張大嫂給她換衣時,她就迷糊有了意識,能聽到身邊人再說些什麽,不過是累得睜不開眼,但也把張簡齋的那些話都聽了清楚。何況她也懂醫術,也就更明白當下自己的身體情況。斷脈難續、氣海難塑,去哪裏尋找也許根本不存在的能夠讓她修行的武功?

    從那個鬼地方逃了出來,惡夢醒了,但是眼前真的有路可走嗎?

    樂遠岑正想到這裏就聽到了楚留香的腳步聲,還聞到一股清粥的味道。

    楚留香端著一碗粥進了房,他看向床上的樂遠岑,就見到她睜開了眼睛。“你的熱度已經退了,再用兩顆藥丸防止反複。先起來吃飯,粥已經不燙了。”

    樂遠岑支起了還很酸痛無力的身體,就聽到楚留香挪動了椅子放到了床邊。

    “我自己來就好了。”樂遠岑伸出了手示意給她碗,她還沒有到需要人喂飯的地步,“謝謝你,也要謝謝小院裏另一位兄台,尚未請教怎麽稱呼?”

    “在下楚留香。院子裏還住了胡鐵花,他去鎮上了。我們應該差不多大,你高興怎麽稱呼都行。”

    楚留香猜到了樂遠岑昨天雖然昏了過去,但是昏得不徹底,她應該聽到那番診斷之語。“張老建議你調理上一年半載,你就安心在這裏住下,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慢慢來。來日方長,說不定能有什麽機緣出現。”

    因此,不必急於報仇或者別的什麽。這話楚留香就沒有挑明了說出來。

    樂遠岑接過了粥碗,她稍稍嚐了一口,味道平平,卻是她來到此世後,吃得最好的一頓飯。她確實不能急躁,就算眼前已經黑暗到沒有了路,那麽也要在黑暗中從頭起步,踏出一條路來。

    好歹,她並沒有倒黴到底。

    死裏逃生所遇還是好人,這就該謝謝命運的寬容。

    樂遠岑思及此對楚留香笑了起來,“我身無長物,在此住下少不得要麻煩你們。救命之恩,你總要讓我做些什麽才好,我也不想隻是嘴上說一兩句謝謝。”

    “不用那麽麻煩,我與老胡都隨意慣了,也就是添一雙筷子的事情。沒有什麽要幫忙的地方。”

    楚留香就沒想讓樂遠岑幫忙做什麽,至於什麽皮膚呼吸的功夫,那都等到她身體情況更好一些再說。

    樂遠岑卻是笑著搖頭,“話雖如此,但你該讓我找點事情做。人看不見了,就有更多的事情要去做,從頭來過,從新學起。何況對像我這般要慢慢調養的病人而言,沒事做反而更容易胡思亂想,你不把我當做病人對待,我的心情會更好。其實瞎了,不過是離天更近了。”

    楚留香看著樂遠岑的笑容,他半晌沒有能回神。而且,聽她的話,究竟是誰是病人?

    “那好,我與老胡最缺的是大廚。恩,我的意思是,不是讓你下廚,你可以教我。”

    樂遠岑聞言有些意外,這還是真是為她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