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韓汐一愣，直到這時候, 心裏朦朧的感覺才被坐實。傍晚自從見到麵前的這一對, 就感覺兩人有點奇怪。葉雪城還是那副端正禮貌的樣子, 話不少，卻沒跟占薇說幾句。中途吃飯的時候給占薇夾了幾隻蝦, 被占薇以“不吃”的理由給夾回他碗裏。

    大概是吵架了。

    葉雪城的臉上沒表情, 停頓了幾秒, 突然放下了筷子。

    占薇沒看他，“很久沒回家了, 今晚想多待一會兒。”

    “你這不是在給媽添麻煩？”葉雪城的語氣很淡，讓人摸不透他心裏什麽打算。

    “我就是想在自己家裏睡。”

    “自己”兩個字帶上了重音。

    葉雪城側著頭，冷森森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占薇挺了挺後背，坐得端正了一些。

    見苗頭不對，韓汐怕兩人等會兒鬧得更僵，適時進來打圓場, “自己女兒過夜，怎麽是添麻煩呢。”

    葉雪城沒吭聲。

    “既然占薇想留下來，今晚就在這兒睡吧。”

    晚上睡的是自己的房間。雖然已經很長時間沒在裏麵住過, 屋裏還幾乎保持著原貌。窗外那顆銀杏樹又長大了一些, 鮮黃的葉子掉得差不多了。大概是風的緣故, 有幾片扇形的樹葉吹落在一旁的鋼琴上。琴蓋緊緊合著。占薇用食指拈了拈，上麵的灰塵不重, 看來媽媽會經常找人清掃。

    她搬了跟板凳, 趴在窗邊。夕陽還未褪下去, 天朦朦朧朧亮著。借著昏黃的光線，隱約可以看到窗戶底下正對的石階，上麵已經鋪滿了深深淺淺的青苔。想起剛和葉雪城相熟的時候，正是臨近高考的日子，他到了晚上會在底下坐一會兒。

    一開始她並不知情，每天寫完作業後開始玩音樂，自娛自樂著。大部分是彈鋼琴，偶爾也會哼哼唱唱胡亂寫的調調。夜幕降臨的時候，在這一方封閉的空間裏，她開心得仿佛世界都是屬於她一個人的。

    後來知道每天晚上都有人在底下偷聽，還偷聽了大半個月，她不是沒有被嚇到。

    可那個人是葉雪城。

    他不僅主動幫她修鋼琴，還告訴她，“你的琴聲，是我聽過最好聽的琴聲。”

    說這話的時候，少年的眸光閃閃，頭頂是澄澈的星空。占薇很輕易便相信，他不是在說謊。

    她開心地像是發現了靈魂伴侶似的，找出自己暗地裏寫的歌，一遍一遍地給他演奏。對作品感到滿意的時候，還會特地從窗戶裏探出頭來，語氣裏帶著點小驕傲，“剛剛這首歌是我自己寫的，好聽嗎？”

    “你寫的？”坐著的少年仰起頭，微微笑著，表情裏有意外。

    “嗯！”占薇用力點頭。

    “超級好聽。”葉雪城是謹慎穩重的人，很少用表達強烈情緒的副詞，可他卻用了這麽重的兩個字，“你怎麽這麽厲害？”

    女生沒吱聲，不好意思笑了笑，把腦袋縮了回去。

    有一次，葉雪城正認真聽著，突然朝裏麵喊話，“占薇——”

    鋼琴聲停了下來。

    女生站在窗前，自然卷的齊肩短發隨著夜風輕輕地揚起，“怎麽了？”

    “為什麽不唱？”

    “嗯？”

    “我想聽你唱歌。”

    占薇疑惑，他什麽時候聽過？

    葉雪城回憶了一番，他知道自己唱得不好，索性將歌詞念了出來，“什麽……你對我笑，像用羽毛撩我的心髒？”

    占薇一聽，臉開始上火，說話也吞吞吐吐，“你、你聽到了？”

    “嗯。”

    “那天、那天你明明不在。”

    “我換了個位置，坐在樹後麵，忘了跟你打招呼。”

    占薇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心裏的感覺，就好像寫了暗戀班裏某位男同學的日記，卻被主角不小心撞見。

    那麽讓人難為情的歌詞，怎麽就給他發現了呢。

    即使現在回憶起來，占薇還能記得那時的心情。

    一點小羞赧，一點小悸動，還有她那顆“砰砰砰”整晚的少女心。

    床上換了幹淨的被子，是她喜歡的粉藍色，純棉的布麵有親膚的質感。她蜷在被窩裏，想著之前的事。葉雪城吃完飯沒多久便離開，七點左右那邊發了條信息過來，“我到家了。”

    占薇回了個，“早點休息。”

    想留下是臨時起意。最近發生的事、她和葉雪城的關係，就像是複雜交錯在一起的亂線。她身心俱疲，隻想個人清淨下來，好好理一理。

    想了很久也沒什麽頭緒。

    更晚一點，韓汐進了房間，在她身邊躺下。清淡的芍藥香傳來，是屬於對方的味道。占薇這才想起來，似乎很久都沒跟媽媽睡過了。

    韓汐醞釀了一會兒，問她，“又跟葉雪城鬧脾氣了？”

    “不是鬧脾氣……”占薇道，“他做了很過分的事。”

    “什麽？”

    “他……”占薇氣鼓鼓地冒了個音，斟酌了一會兒，想起母親似乎永遠站在葉雪城那邊，還是決定把話收回去。

    韓汐不再追問，隻是笑了笑，“葉雪城他對你有真心，這一點媽媽作為旁觀者，看得很清楚。就像我之前跟你說的那樣，該無視的無視，該放下的放下，人生可是好幾十年呢，誰能保證自己不做錯事？”

    占薇沒說話。

    “媽媽年輕的時候，和你的性格特別像，愛鑽牛角尖……跟你爸好了之後，才知道，鑽牛角尖苦的是自己。”

    占薇聽到這裏，終於忍不住，“可是媽媽，你知道嗎，他一直喜歡的人，是姐姐。”

    韓汐有點意外。

    葉雪城和占菲因為是同學的關係，小時候確實被人開玩笑拉在一起湊對兒。可見了兩人相處，葉雪城在她麵前坦坦蕩蕩，並沒有什麽奇怪的地方，韓汐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你怎麽知道？”

    “是他自己告訴我的。”

    “他告訴你？”韓汐不太相信聰明的葉雪城會幹出這種事，“什麽時候。”

    “很久以前，他沒出國的時候。”占薇回憶著，“他承認追求姐姐的事，還有……後來我問他是不是喜歡姐姐，他也默認了。”

    黑暗裏，窗沿將月光雕刻成棱角分明的形狀，安安靜靜地落在了被子上。

    韓汐拍了拍她的背，“你也知道那是以前。像葉雪城這樣的人，肯定很招女孩子喜歡，有過去、喜歡過別人也並不奇怪。你看你爸，如果媽媽像你一樣在意他的過去，不是得天天以淚洗麵了？”

    母親的話乍聽之下沒錯，可占薇在內心深處並不認同。

    韓汐又問她，“那你呢？他從來沒說過喜歡你？”

    外頭隱約有風聲，窗簾被吹得鼓了起來。

    “……說過。”占薇聲音很輕，“他說過愛我。”

    對於葉雪城這種在一秒鍾可以變臉的人來說，一句不帶感情、不走心的“我愛你”，根本不是難事。就像上次她問他有沒有喜歡過姐姐，他幾乎是絲毫沒有猶豫地給了她想要的答案。

    可是她知道，聽到的未必是真的，看到的才是。

    比起葉雪城的話，她更願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和經年累月的感受。

    占薇聲音很低，“……會不會他認為那是義務，才說了違心的話？我以前不懂事，隻想著能跟他在一起就好了。可是，現在才發現不是這樣。”

    “你說什麽傻話。”韓汐歎了口氣，“還是先跟他好好談一談吧。”

    占薇雖然對母親的大部分觀點不能苟同，但有一件事母親說的是對的。自己和葉雪城的感情有太多漏洞，需要兩個人抽出點時間，修一修，理一理。

    可機器破壞太重、失修太久，她也不知道該怎麽下手。

    接下來，葉雪城外出錄參加一檔訪談類節目，兩人又好幾天沒見麵。

    周六晚上，訪談節目在某衛視的黃金時段播出，占薇在電腦上看了錄播。

    演播廳不大，背景是純藍色的。中間幾張椅子圍成了一個半圓，坐在右邊的是兩位主持人。主持人身邊是一位同樣有海歸背景的電商創始人，葉雪城在最裏麵，他上身筆挺，一如平時嚴肅正經的形象。

    白色的燈光照過來，眉眼顯得愈發深邃。占薇看著那張清雋溫和的臉，第一次知道他是這樣上鏡。

    節目的名字叫《先鋒客》，請的嘉賓多是在新領域有貢獻的人，談論的也是成功路途中的勵誌故事，內容積極向上。大概是因為今晚的嘉賓恰好是兩位三十上下的年輕人，主持人對於各自的感情生活，多聊了幾句。

    問到葉雪城時，女主持人聽說了他有未婚妻的事，笑著八卦道，“葉先生是已經訂婚了？”

    “是的。”

    “其實在這個年代，訂婚這種事已經不常見了欸，”女主持看了看旁邊的男主持，“所以，為什麽想要先訂婚呢？是不是像您這樣的……對方很沒有安全感？”

    葉雪城笑，“應該是我沒安全感才對。”

    “開什麽玩笑。”

    幾句插科打諢，嚴肅的氣氛漸漸鬆弛下來。

    葉雪城沉了沉嗓音，大概覺得“對方沒到法定結婚年齡”這個答案並不合適，於是開口，“其實是因為對方沒畢業，所以沒有結婚。”

    男主持順著他的回答往下問，“是什麽沒畢業，大學？，研究生……還是高中？”

    場下的觀眾發出一陣笑聲。

    “大學。”葉雪城回到。

    “大學生應該可以結婚了吧？”

    “……怕結婚會耽誤對方學習。”

    女主持“噗嗤”笑了出聲，“怎麽感覺你像個家長一樣……大學沒畢業的話，比你小？”

    “小七歲。”

    “那不會有代溝嗎？”

    “代溝？”葉雪城認真想了想，“還好吧，我是看著她長大的。”

    又聊了幾句，主持人問，“所以……做結婚這個決定把人生確定下來，用了很大的勇氣嗎？”

    “其實我沒有多想，”他認真地、一字一句地答到，“隻是覺得，這輩子反正也不會是別人，就是她了。”

    “不撒手的意思？”

    “差不多。”

    女主持感慨，“這麽癡情的男人，不多見呢。”

    男主持道，“喂，你旁邊不還坐著一個嗎？”

    葉雪城勾著嘴角，溫和儒雅。鏡頭拉近，給這張好看的臉一個特寫。

    占薇看著那個談笑風生、泰然自若的男人，突然就感覺不真實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