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鄉野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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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酉時初,古鯉兒出門。

    一枚雪花飛舞,輕輕落在他的肩膀。

    原來已是初冬。

    雨雪紛紛,乃大地之勢。

    古鯉兒想起恒果經的開篇序言,此刻見到雪花自蒼茫天穹飄落,竟隱隱有悟於心頭。

    “若我手心便是大地。”

    古鯉兒伸出手,一枚雪花輕盈而下,卻並未落入他的手心,而是緩緩在他手心上方回旋如蜂蝶。

    然後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數十枚雪花在他手心上方回旋,一刻不停,雪花回旋的軌跡便如一顆雞蛋,呈橢圓形。

    這便是果。

    原來這便是果。

    古鯉兒嘴角露出一抹平靜的笑容,五指微微一放,雪花們終於得脫果的束縛,重回天地之間,卻又被大地之勢困住,紛紛揚揚,落在泥地。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

    古鯉兒於客房內思考三日,不得其門而入,誰知初冬的第一場雪,與一片雪花之間的偶然相遇,竟給了他了悟的契機。

    這一刻的他,隻覺得通體舒透,整個世界對他來說,變得更加親切。

    就像麵對一個蒙著麵紗的女子,此刻撩開了一角,讓他看到了她白皙細膩的下顎上,有一顆美人痣。

    未知會導致疏離和恐懼,認知才能拉近雙方的距離。

    原來,所謂的修行便是認知這片天地的過程,或許,還包括這片天地之外。

    那曾經的日月二星去了哪?

    這吞噬日月二星的十字魔紋又是什麽存在?

    這漫天星辰為何閃爍不停?

    古鯉兒雙眼愈發明亮,在他的識海,那個黯淡模糊的法身微微一晃,竟是變得稍微清晰了一些。

    那圍攏著法身縹緲來去的煙嵐似乎也淡了一些。

    這一切,古鯉兒並未察覺,他隻是身心愉悅,腳步不由地輕快了許多。

    就在此時,一絲警兆在心底滋生。

    古鯉兒腳步一頓,身前一縷急風吹過,砰的一聲,一個花盆砸在他身前的地麵上。

    他如果沒有停這一下,這個花盆必定砸在他頭上。

    就算他是一個初級的修士,身體強度遠遠大於普通人,但這陶土燒製的花盆堅固無比,這高處砸下來,就算不死,但受點傷流血幾乎是必然的。

    如果是一炷香時間之前,他肯定躲不開,但他恰好於片刻之前成功感悟恒果經,對於天地之勢有了一絲皮毛的了解,這才於心中生出了一抹警兆。

    “對不住,對不住啊!小哥兒,你沒事吧。”一個清脆的女聲在街道旁的閣樓上急急說道。

    古鯉兒抬頭,卻見一個女子雙手掩著嘴巴,瞪大眼睛,一臉自責模樣,在閣樓三層的欄杆上望下來。

    “沒事。”他搖了搖頭,麵色有點凝重,快步離去。

    “小哥兒,等等,我真不是故意的,請讓我當麵道個歉。”那女子大叫,轉身下樓,氣喘籲籲地跑到大街上,卻哪裏還有古鯉兒的身影。

    這就是朱忌青所說的厄運常伴嗎?

    古鯉兒不敢確定這是一次偶然,還是這片天地在排斥他。

    自遠古以來,從未有人能在觀想自身後,還能活到終老。

    無論是不是偶然,古鯉兒的心中已經生起了足夠的警惕。

    時不我待,他需要足夠的時間成長,但這片天地會允許他成長嗎?

    他的眉頭皺了起來,但很快便舒展開。

    他在天地之間,無論走到哪裏都在天地之間,城市裏、深山裏、潭水邊、大海上,他都在天地之間,他躲無可躲。

    那就來吧,古鯉兒心裏麵說道。

    ……

    ……

    三年前,破廟前的空地上。

    秋寒露重,冰風滲骨,樹葉泛黃,天地蕭瑟。

    天還蒙蒙亮,依稀可以看到古樹的根部凝結了冰霜。

    小鯉兒站在古樹之下,身軀凝立不動,不時急速探手,以手指夾住飄零的落葉,每一次,均是準確無誤。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身後傳來一聲歎息。

    “小鯉兒,你真的沒必要這樣折磨自己。”耳窿輕聲說道。

    “老大,我沒有折磨自己。”小鯉兒轉身,平靜地說道。

    “許多年前,黃毛抱著一個女嬰來到廟裏的時候,我們就應該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小妹先天體弱,有重病,鎮裏的醫生已經明確說過她活不過八歲。”耳窿說道。

    “我真的沒什麽事,老大你不用開導我。”小鯉兒搖搖頭,說道,“從我砸碎了那座神靈的雕像,用鐵矛刺穿了他的腦顱,我就在心裏麵發了誓,要好好活著,連同小妹那一份,一起活著。”

    “你和黃毛都不讓人省心啊,那家夥天天一大早進山裏,傍晚下山的時候筋疲力盡,渾身汗水,料想也是在折磨自己。”

    小鯉兒望著清晨模糊的大山,沉默著。

    “我們都是孤獨的人,隻是恰好碰在了一起,所以……我們承受不起更多的孤獨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小鯉兒眼眶泛紅,輕聲說道。

    ……

    ……

    一隻信隼從雲層穿過,向著下方的城鎮滑翔。

    它飛過了鎮外數裏金黃的麥田地,從鎮口一棵數百年的大榕樹上方掠過,順著穿鎮而過的河道,一路飛掠古色古香的磚瓦房和木製樓閣,終於飛入了一個巨大的莊園內。

    這裏有鎮裏最高的閣樓,它在屋簷上收起了羽翼,輕輕一蹦,翅膀撲閃了幾下,身子一扭,落在了窗棱上。

    風吹過窗戶,書桌上的一本書翻過了一頁。

    一隻保養得極好的手放下了筆杆,向著窗外伸出。

    信隼跳上了他的小臂。

    古溯取下信隼腳環上的一小卷信箋,手臂一振,放飛了它。

    展開信箋,其上是密密麻麻的符號,看不出什麽意思,但古溯很快便皺起了眉頭。

    一道身影無聲無息出現在房間內。

    “安排下去,全力搜尋時輪金剛門恒果經下卷,此外,所有關於煉體強筋、固體防護的秘法都去找,嗯,讓各家都拿出來,我不管他們有什麽理由,都必須無條件貢獻出來。”

    “是。”那道身影如煙般消散,宛若從未存在過。

    “小子,我絕不允許你死,因為……你是我們的。”古溯喃喃說道。

    ……

    ……

    梁府靠近南城門,占地極廣。

    府中的守衛已經盯著古鯉兒看了一會,手中的請柬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

    因為古鯉兒雪白的登雲履上,有著泥垢,小腿的褲腳上,同樣汙濁不堪。沒有任何人敢在梁大人邀請之後,還敢以這般狀態參加晚宴。

    古鯉兒也沒辦法,花盆砸下來的時候,帶著泥水,他雖然躲過了當頭一擊,鞋子和褲腳卻沒辦法,拍掉了大塊的泥土,卻拍不掉泥漿。

    終究這請柬是真的,梁府的守衛揮了揮手,帶著厭惡的眼神,放了古鯉兒進去。

    一個女仆在前頭引路,穿過前廳,走中門,過中堂,轉回廊,不多時,行至一個燈火通明的花園裏。

    花園中間有高台,上有涼亭,涼亭上有一張雕花檀木案台,一個背負短槍的白衣客雙手抱胸站在一旁,此刻半閉著眼,並不理會四周情況。

    涼亭四周於花叢、溪邊、假山旁散落著案台桌椅,粗略數了數,至少有四、五十張案台。

    最妙的是,這些案台雖然看起來散亂,卻似經過高人指點,與四周園林景觀融為一體,而且身在其中,均可輕鬆看見高台上的涼亭,有如眾星捧月般,將涼亭拱衛在中央。

    這些案台距離中央有遠有近,最遠的七八丈,最近的不過丈許,古鯉兒被女仆領到一個距離涼亭兩丈遠近的案台坐下。

    案台上擺滿了熱氣騰騰的香噴噴的烤鴨、燒雞、鹵肉、清蒸魚,還有各種涼菜,各色瓜果,酒水、香茗也已斟滿杯中,當真是琳琅滿目,誘人之極。

    他左右看了看,發現自己並不是第一個到的,已經有二十多人比他更早到場,看年紀果然都是二十歲以下的少年。

    這些人大部分都是正襟危坐,麵容肅穆,少數幾個拿著書卷,旁若無人地默讀著,一副悠閑自得的模樣。

    古鯉兒抓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在嘴巴裏漱了漱,轉頭吐在了一盆精致的盆栽裏。

    立刻,無數雙眼睛愕然看了過來,那些少年們無不是震驚到了極點,竟然有如此粗蠻之人,那盆栽結構精美,匠心獨運,一看就知道是大師級別園林師的作品,現在上麵掛著茶水,還在滴落,當真是太可惡了!

    就連那些侍立在旁的女仆和梁府護衛們都紛紛皺起了眉頭。

    隻有那高台涼亭中的白衣槍客,似外界一切與他無關,並無所動。

    古鯉兒不明白他們為何瞪著自己,他習慣飯前飯後都漱一下口,這個習慣還是受了老乞丐的影響。

    眼看古鯉兒隻是吐了一口茶水,並未有其他過份的舉動,眾人便也就不再理會他。

    誰知古鯉兒一把撕下一塊雞腿,吧嗒吧嗒地啃了起來,院子裏很安靜,沒人敢大聲喧嘩,所以他的咀嚼聲竟是清晰地傳到了四周。

    “大膽!”旁邊案台邊一個頭戴書生巾、身穿白底錦袍的白麵少年大怒,拍案而起,指著古鯉兒叫道,“梁大人未至,晚宴尚未開啟,你怎能如此無禮!”

    “不能吃嗎?那為何擺上來?”古鯉兒一愣,看著手中啃了大半的雞腿,大感不解。

    “當然不能,速速停下!”白麵少年喝道。

    “真不能吃?”古鯉兒轉頭看著一名女仆。

    那女仆哪裏做得了這個主,一臉為難,目光看向其他女仆,希望能得到一些幫助,可惜其他女仆與她一樣,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這種事情從未發生過,主人家又還未到場,幾個女仆哪裏知道如何處理。

    “哦,那就是可以吃。”古鯉兒吃掉了雞腿上最後一口肉,連骨頭縫裏的肉絲都不放過,然後隨手將骨頭拋在了桌子上,伸手又撕下了一塊烤鴨腿,油脂濺得滿桌子都是。

    一個自小在鄉野中長大的乞兒,或許有些小聰明,但哪裏經曆過這種場麵,禮儀教化自然是不懂的,雖然數年間偷聽了李東城的課,但李東城自然不會在課上講什麽飯桌禮儀之類的。

    更何況,在破廟裏,但凡有吃的,哪個不是拚了命搶著吃?

    對他來說,肚子餓了,自然就要吃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