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東州麒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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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簡如瑟和楊莆來到客棧後廚時,見屋中已經坐上了十幾人,還有人陸陸續續地往這邊走。從掌勺師傅手裏接過饅頭和清粥,簡如瑟道了謝,轉身走向了角落處。

    楊莆端著飯往四周瞄瞄,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衝著簡如瑟說道:“簡哥兒……我去那邊了?”

    好。”簡如瑟應了一聲,坐下後,他才回過頭看去一眼,見楊莆正向著一桌人走去,然後堆著笑臉坐在了他們之間。

    那些人同楊莆一樣,平時都是在客棧中忙活,彼此都已經很熟識了。隻不過除了楊莆,他幾乎沒有和別人有過交集。因為店裏的人對簡如瑟大多都是視若無睹,甚至還有些惡感,所以楊莆也有一些顧慮。

    簡如瑟心中明白,都是在外討生的人,自然得用到關係朋友,因為和他走得近,也落得個被他人晾在一旁的下場,肯定是楊莆不願意麵對的。

    而對於這些人情世故,簡如瑟自是抱著無所謂的態度。以目前的情況和心態,簡如瑟想不出有什麽目標,或是值得追求的東西。除了那個略有些折磨的噩夢之外,平日裏的簡單生活就已經讓他感到滿足了。對於未來,他也從沒有展望過。

    不用嬉笑交談,一個人吃飯自然是更快一些。咽了最後一口粥,在他人有些驚異的眼神中,簡如瑟起身走到牆邊,在水桶裏麻利地涮了碗筷,便步出後廚,直向庫房行去。

    嘖,不管是吃什麽飯,還沒等咱開了胃,他就已經抹嘴走人了。”在楊莆那桌,座中有一人斜眼望著簡如瑟遠去,開口說道。

    兩個月不見,這人還是老樣子……”另一漢子笑道。

    旁邊的人嗤笑一聲,“依舊是這等做派,每日頂著這一副清冷樣子,又能如何?無非也是個人下人。”

    楊莆捏著饅頭聽著他們講話,張了嘴想要插一句,卻又懦懦地止住了,下意識抬起眼,瞄了下坐在上位的中年人。

    最先開口那人此時也把臉轉了過來,哈腰對中年人笑道:“段老大,您來說說,客棧中為何要養這等生分的人?那簡如瑟對人半點熱度也無,又自己剪去了頭發,弄得一副囚犯樣貌,指不定會給咱這店招來禍患……”

    那中年人並未開口,隻是緩緩放下了筷子。他的目光一垂一挑間,忽然填上了幾分犀利,從在座的幾人身上慢慢掃過。

    見此,眾人心中登時一陣忐忑,不由停了手上動作,靜待著他發話。

    楊莆心裏也在打著鼓,這位被他們稱作段老大的人,名為段浩景,乃是客棧中的管事人物。平日裏江掌櫃及他的幾名親信大多不在店中,上下大小事務,都是由段浩景處置的,其中自然包括店裏夥計的去留。若是段浩景和別人一樣,也對簡如瑟這般看待……這魚門客棧裏,定然會少去一個人了。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活法……”段浩景終於發出了聲音,而後看向了最先開口那人,問道:“你說客棧是養著他,有何依據?這一年裏,店中的三十匹馬,和豐鎮軍府寄養在這的十五頭耕牛,沒有一隻染了瘟疫,或是得了結症。換做是你,能做得到麽?他和你一樣,每頓也是吃這些飯,而他做的事,定能值這些飯。哪怕姑且說是養,店裏養著他,其實比養你合算。”

    聽到這話,那人滿麵慚色,低了頭再不言語。桌上幾個未曾說過話的人揶揄一笑,招呼著繼續吃飯。楊莆暗自舒一口氣,偷眼瞧了下段浩景,見他卻並未動筷,似乎還要說什麽,楊莆剛要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懸在了胸膛裏。

    不過,像這樣不通人情世故,又來曆成迷的人,自是不堪大用。”見段浩景這樣說,指責簡如瑟的那幾個人的臉色才好了些。

    但有一點,你們需要記得……”

    段浩景的臉上看不到喜怒,緩聲再道:“休要再說這店裏容不得他,別忘了,簡如瑟是江掌櫃親自開口留下的人。江掌櫃的決定,還輪不到我們來質疑,明白麽?”

    明白!”眾人立刻正了身子,肅容點頭。

    順便告訴你們一件事。”段浩景抬起手,往客棧後院的方向指了指,露出一絲莫名的笑意。

    掌櫃的已經回來了,這些言語要是被他聽見,後麵會出什麽事,我可就說不好了……”

    掌櫃的回來了?!”眾人一驚,而後臉上都冒出了喜色。

    以往不都是在月末才……”

    段老大,難不成,咱們真要做一票大的?”

    收聲!”段浩景一擺手,“過兩天,你們自然會知道。”

    ……

    ……

    ……

    啪!

    一位黑瘦老者帶著鄙夷神色,將巴掌拍在了桌子上,甕聲道:“一個時辰之內,給我還回來!”

    說完,他才撤了手,露出下麵的一把鐵鑰匙。

    好。”

    老者身前的簡如瑟應了聲,拿了鑰匙走出庫房。

    ……哼!好,好,好好好……媽的每次就會說一個好……”

    老者瞪著遠去的簡如瑟,嘴裏不住嘟囔。可等簡如瑟走遠了,他臉上的憤然忽然就全換成了歡喜,眼睛一直放在簡如瑟的身上,眨都不眨一下。

    嘿嘿,小夥子走路真有範兒!這腰,這腿……嘖嘖,看不夠……看不夠看不夠!”

    ……

    ……

    ……

    離了庫房,簡如瑟叩開中門,進了客棧的後院。在這裏居住的是江氏一族和店裏一些夥計的家眷。江掌櫃仁厚大度,店裏的人若無去處,皆能在這裏得一個舉家安穩。

    在婦人吆喝碎念,和孩子的哭鬧嬉笑聲裏,簡如瑟沿著牆邊小路,走向設在最北麵的馬廄。從落座於後院正中間的一棟二層樓上看去,他的身影在屋宇間時隱時現。

    小樓內,有一人含笑靠在窗邊,目光一直放在簡如瑟的身上。

    你在看什麽?”溫和的話語聲傳了過來。

    窗邊人回過頭去,注視著坐在案旁的中年文士,笑容一展,頓時給他添了更多英氣。

    我在看一個秘密……”

    好了,我不想聽你閑扯。在豐鎮多待一刻,我的行蹤就會暴露得更快。”文士搖頭笑道。

    無妨,打你進了我江瑾的館子,就已經被人看到了。”窗邊人慢聲說道。

    你確定?”文士皺了皺眉,問道:“是誰?”

    江瑾上下打量了文士一眼,笑容古怪,“從何時起,麒麟在走路時,都需要注意腳下的東西了?”

    昔日麒麟馳騁於天際,能與其比肩者,唯有天柱之龍。如今麒麟失其翼,與遍地虎狼同行,為之奈何?”中年文士淡笑道。

    天柱之龍……”江瑾不再倚著窗子,側頭眺向了西方,臉上的笑容也慢慢隱去了。

    中州之中,有山名天柱,巉岏巍峨,直入雲霄。天柱山下,即是神州五大雄城之首,皇都天啟。

    文士口中的天柱之龍所指為何,他自是明白的。

    星焐兄,上月我在南方霍氏所轄界內時,曾聽到一則傳聞。早些年,除了如今仍然存在的樊,南,霍三大家族外,南方另有兩個家族,但這兩個家族,卻在大信王朝開國的那段年歲裏,離奇地消失了。”江瑾沉默少許後說道。

    你想在我這裏,證實這段傳言,還是,在向我示警?”文士笑道。

    大信立國,至今已有近三百年,而這個傳了三百年的傳聞,定然也有其根據。我既不是史官,也不喜刨根究底……”江瑾走到案邊,扯過把椅子與文士麵對而坐,繼續說道:“我祖上將這客棧從中州陽北搬到東州來,也有百餘年了,殷氏過去在東州享有何等榮光,我也有所耳聞。”

    過去……”文士緊了眉頭,目中憶色閃動。

    江瑾笑歎一聲,講道:“我曾看過大信之前的商,衍兩代史書,那時的東州,有著虎賁軍和麒麟衛兩支熊兵,與神州最強大的術士團。百萬甲士皆擎踏雲麒麟大旗,試問北荒,雲中,夏朗,乃至中州,各方勢力有哪個敢對東州生出覬覦之心?”

    ……江瑾,時代變了。我東州……殷氏為何會落到這個局麵,我也有許多疑惑。在大衍到大信的這段曆史中,仍有著極多的空白。”文士沉默良久,方出聲道。

    時代是人改變的,任何時候都是。”江瑾搖了搖頭,抬手道:“暗中尾隨你的車駕的人,不過是出自川星劍閣的一些低級的修行者。嗬,這個世道,老鼠都能竄到老虎的身上?身為麒麟王世子,你殷星焐,就想接受這樣的局麵麽?”

    殷星焐抬眼注視著江瑾,他的話音雖輕微,但盡顯篤定之意。

    自是不會。”

    哈!”江瑾笑出一聲,徐徐道:“我倒是太過激動,忘了你殷星焐,乃至殷氏之人,是何等的人物。代代麒麟王,均是心狠手辣的鐵腕梟雄,到你這裏,又怎會少了血性和魄力。”

    你懂便好。”殷星焐微微一笑。

    當年要不是無意間卷入了東州鬼狐和興君遊風之間的醃臢事,我仍然隻是個客棧當家,也不會和你們這些人麵獸心的家夥攪到一塊兒。”江瑾無奈說道。

    知道了秘密,總是要付出一些東西的。”殷星焐仍是笑著。

    狐狸……總賣關子的是你才對。”江瑾長出一口氣,“說吧,到底是什麽事,能讓你親自走出奉元城來找我,難不成這次我需要踏出人界,到南疆的殤茫群山裏給你抓隻妖獸?”

    那倒不會,這次的路也不是很遠,我隻是希望你去一次中州陽北。”殷星焐說道。

    陽北?”江瑾一怔,“何事?”

    幫我給一個人送去……”殷星焐停頓了下,繼續道:“一件東西。”

    東西?”江瑾挑起眉,一手握了茶碗,“何人?”

    北荒大汗,阿古拉闊納爾。”殷星焐說道。

    你要我去華興城,見北荒的狼王?!”江瑾手中的茶碗蓋子猛地一跳,幾滴茶水濺到了袖上。他的話音有著驚疑,複又添了幾分調笑,“你就不怕我羊入狼口,一去不回?”

    此行的確有些風險,但不會出現在華興城,和阿古拉闊納爾的身上。”殷星焐說道。

    也就是說……好,我明白了。”江瑾點了點頭,隨即含笑問道:“不過,我依然對這次要見的人有些好奇,狼王決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我更沒有聽說過,你竟然還和他有過交情?”

    四年前的新一輪南征中,人族大軍右翼陷在了殤茫群山的赤水沼。全軍突圍時,我的部下在精英妖獸的包夾中救出了北荒的大半精銳,因此,阿古拉闊納爾許諾了我一個人情。”殷星焐淡笑道。

    那麽,你現在想讓狼王兌現承諾?我要送的這件東西,居然能抵得上北荒的狼騎和天神戍衛。”江瑾輕聲自語。

    即便是整個陽北,加上整個北荒,都抵不上。但我在目前,隻有這一個選擇。”殷星焐傲然說道。

    這樣麽……那好。”江瑾無聲笑笑,沉聲道:“我會走完這段路。”

    我從未質疑過你,也就不說那些客套話了。”殷星焐展顏笑道,在站起身的同時,他將一封信箋放在了桌案上。

    隔牆有耳,我即刻返回奉元城,殷氏對你還沒有來得及說的話,都在這封信裏了。”

    殷氏?”江瑾的目光鎖在那封信箋上,一直沒有移開。

    殷星焐並未回答,隻在一瞬間,他的身形就從房中消失了。

    良久後,江瑾才有了動作,緩緩將信箋展開。

    看罷,他的神情似笑非笑,似哀非哀,終是發出了一聲長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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