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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雪愕然抬頭，隻見這一位傳說中能夠明辨真偽的神明平靜地看著她，滿眼的坦蕩真誠，她不由轉頭看向希諾耶，突然意識到了希諾耶對她如此殷切的另一種可能。

    如果那並不是晚輩對於親長的照顧的話……

    希諾耶沒有說話，隻是含笑望著他的公主。

    江雪定了定神，決定先把眼前給神明奏樂的事情解決掉，她稍微回想了一下樂譜，奏響一曲《空山鳥語》。

    這是非常適合在山林間演奏的樂曲，也很符合這位神明的要求——山林之間既然無人，想要熱鬧一點，那也隻能是鳥語了。

    過去曾經有人在演奏《空山鳥語》時引來無數鳥雀，被引為一時美談。

    江雪有幸見過那一幕——因為當時演奏的樂師正是她的恩師江重離。

    她回想著那一幕，不知不覺地就將這首樂曲演繹得更加歡快起來。

    希諾耶固然安安靜靜全神貫注地欣賞著琴聲，樹上的神明也同樣閉上眼睛，含笑聽著這首琴曲。

    忽然之間，一道笛聲從連理之賢木的方向傳來，因為這樣的距離感越發顯出一種幽幽的美感來。

    江雪在奏樂的時候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樂聲上，對人聲或許還會下意識地忽略掉，但是聽到旁的樂聲，尤其是還算得上“優美動聽”的樂聲，她幾乎本能地就會做出反應。

    現在並非與人合奏，獨奏本來就是相當隨性的，就算臨時對樂曲做出即興變奏或者無故暫停，旁人也不能說什麽。

    不同的樂師對同一首樂曲的解釋演繹本就各不相同，倘若所有人演繹出的樂曲都一樣的話，那這個世界上就不可能有樂師成名，隻會有作曲者成名了。事實上，更為人熟知的往往還是頂尖的，那些曲子正是經由這些頂尖樂師之手才會廣為流傳。

    江雪現在的停頓在樂曲表現山林幽靜、空穀回聲的階段，這樣一時之間的寂靜並不顯得突兀，反倒給曲子帶來了別樣的感覺，不過，這暫停也隻是短暫的，當江雪察覺到那個笛聲並非來和她的琴聲時，她也就不再刻意地給對方留出可以加入合奏的空隙，重新揮動琴弓。

    有趣的是，可以聽見對方演奏的並不隻是江雪而已。

    此刻正在陰陽寮中吹笛的永泉也在第一時間就聽到了胡琴聲，他都不需要思考，隻聽那音色就知道這一定是雪姬的琴聲，永泉一時驚訝莫名，停下了演奏，環顧四周，除了邀他前來的陰陽助麻倉葉王和被關在結界之中的鬼族，絕沒有其他人，更沒有藤原雪姬。

    “這是……怎麽回事？”

    這一位出家的法親王滿臉疑惑地看向麻倉葉王，希望陰陽師能夠解答自己的疑惑。

    麻倉葉王手上動作一頓，布置到一半的結界也就消散了，他半眯起眼睛看向某個方向，凝神聽了會兒，勾起了唇角，對著這位身份尊貴的禦室皇子露出了安撫的笑容。

    “無妨，大概隻是泰明大人在和連理賢木溝通的時候……不小心將那邊的聲音傳了過來吧。看來今天雪姬也去了糾之森。永泉大人，請繼續演奏吧，即使有琴聲傳來也無妨，這會讓結界更加穩固。”

    永泉握著笛子，一臉不好意思地點頭。

    “抱歉，因為我的緣故……讓麻倉大人做了無用功。”

    麻倉葉王對這位天皇的弟弟表現出了相當的耐心和寬容，毫不在意地揮揮手。

    “請您不用在意，我們再嚐試一次吧。如何將音律和術法融合，我也還需要摸索。”

    永泉這才放了心，語帶憧憬地說：“我聽聞，藤原本家的結界就是安倍晴明大人與雪姬殿下合力做出的……若是有機會能再聽到雪姬殿下的箜篌妙音就好了。”

    麻倉葉王想到祈福宴上的《春江花月夜》和一曲盛放的藤花，神色也變得更加柔和起來。

    “箜篌固然很美，雪姬最愛的始終還是胡琴，現在這一首曲子……真像是山間百鳥爭鳴。”

    “是啊……好美的琴聲啊……”永泉不自禁地露出了神往的神情，讓人感覺他恨不得立刻就能趕到糾之森去，不過他還是牢記著自己此行的目的，要配合陰陽師做出更強的結界關注鬼族，好讓其他的八葉無所顧忌地去調查另一個帶著八弦琴潛入京中的鬼族的下落。

    永泉收攏了心神，再次將笛子貼到唇邊，但是他越是聽到胡琴聲，越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去呼應這個聲音，以至於最後吹出的曲子已經不是先前的那一首，而是同樣描繪山林景色的樂曲，宛若在回答胡琴聲中的鳥語一般。

    永泉今天沒有陪伴元宮茜一起前往糾之森並不是江雪所猜測的“還沒有身為八葉的自覺”，恰恰相反，正是因為這位禦室皇子有著身為八葉的自覺，在主動詢問過是否需要自己幫助後，他被安倍泰明指到了陰陽寮來，見到了陰陽助麻倉葉王。

    自從伊庫提達爾被抓住以來，除了“八弦琴”，他再也沒有吐露什麽，無論怎樣的威逼利誘、刑訊逼供，伊庫提達爾始終保持沉默，由於京中的人們對於“鬼族邪惡狡詐”的印象過於深刻，麵對可以算是“乖巧”的犯人，他們反而很不安，哪怕伊庫提達爾現在被關在陰陽寮中也讓人不放心，有人提出假如夜間陰陽師不在的時候鬼族突破結界，可能反而給大內造成威脅。在這種時候，安倍昌浩提出或許可以效仿藤原本家結界的製作方法，同樣用在鬼族身上，眾人皆覺可行，於是問題就變成了尋找演奏樂曲的人選。

    若是單論音律第一，藤原雪姬自然是最好的選擇，可是這件案子本來就是“白拍子”一案的延續，怎麽可能還去麻煩藤原雪姬？

    幸而永泉成了八葉，安倍泰明又是一個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單純地從音律角度選了永泉，二話不說地把人帶到陰陽寮去，自己則帶著神子和其他的八葉去了糾之森，向連理之賢木詢問是否看到過那個將八弦琴放到教王護國寺的鬼族。

    安倍泰明和連理之賢木溝通的時候，過去的景象被重現了，謝夫魯的麵容也就出現在眾人麵前，當連理之賢木去繼續追溯謝夫魯目前的行蹤時，幾人驚訝地發現謝夫魯竟然在陰陽師的重重守衛下潛入了陰陽寮，與伊庫提達爾見過一麵。

    畫麵到此中斷，似乎被什麽力量幹擾了，但是連理之賢木並沒有就此斷開與外界的聯係，而是將此刻伊庫提達爾的處境顯示出來，也就在同時將永泉的笛聲傳了出來，並且同樣忠實地把江雪的琴聲傳了過去。

    江雪和永泉兩人這才會隔著半個平安京有了此刻的樂聲相答。

    胡琴聲和笛聲分別演奏著不同的曲子，卻又描摹著相似的意象，空穀、山林、清泉、明月、鳥語、蟬鳴，兩種樂聲交織在一起，帶來了別樣的趣味，就像是一問一答、一唱一和，將兩片景色融合為一。

    空山鳥語本就是一首歡快的樂曲，若不是因為糾之森中生靈太少，此刻或許都有鳥雀鹿兔聞聲而來。

    江雪發現了笛聲的變化後，欣然對樂曲進行了變奏，有時故意放緩了旋律突顯出笛聲，有時又刻意地以炫技般的手法演奏出華麗的裝飾音來構成百鳥爭鳴的熱鬧景象，每當此時，笛聲都會相當配合地模擬著風聲與林葉搖動的聲音，有時還演繹出遠處回音的空曠來，越發襯托出琴聲的優美。

    當笛聲在描繪清泉溪流的時候，江雪投桃報李地偶爾回以泉水叮咚的聲響，更多的時候則是去表現月夜的清幽。

    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

    泉水最動聽之時本就是月夜。

    幾月之前，江雪曾因為永泉一曲而落淚，現在，永泉因為她的琴聲而心生喜悅。

    樂師以樂會友，以樂交心，哪怕素昧平生，隻要聽過對方的音樂，曾感受過對方樂曲吐露的真心，曾因樂曲中的喜悅而喜悅，因樂曲中的悲傷而悲傷，那便可為心之友人。

    聽我曲聲，知我心意，聽汝曲聲，知汝心意，可謂知音。

    樂師的對話本就不需要語言，樂師演奏的音樂就是最好的語言。

    無所顧忌無需隱藏，將所有真心真意都展露在樂聲之中，互相回應、互相配合，這比千言萬語都更加真實、更加貼近心底。

    兩人這般毫無預先準備即興地合奏問答竟然帶來了出乎意料的效果，無論是糾之神與希諾耶，或是陰陽寮中的陰陽師和鬼族，或者是在連理之賢木旁被這般奇妙合奏奪去了心神忘記了離開的神子和八葉，一切聽到了這美妙樂聲的生靈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情不自禁地渴求著更多。

    糾之神不自覺地笑了起來，整個糾之森也因為神明的喜悅而發出了歡愉的鳴響，風吹過林葉的簌簌之聲正是森林的歌聲，而此刻隨風飄落的櫻花便是森林的舞蹈。

    江雪閉目演奏著，神色溫柔，眉眼間透出發自內心的喜悅，這樣的喜悅反應在琴聲之中便是生機盎然的歡快。

    希諾耶癡癡地看著被落花鍾愛著的公主，心中竟生出了一種奇妙的驕傲。

    這是他愛著的人——這是值得所有人去愛的人。

    他恨不得將雪之姬君的魅力展現在全世界麵前，也想要將她的美麗藏在自己身邊，可是，他大概什麽也不能做，隻能滿心歡喜地去實現雪姬的心願吧。

    如果他是神明的話，他一定會忍不住將雪姬隱藏起來，再也不讓任何人看見。

    幸好他不是。

    空山鳥語，也有盡時，琴聲停下來一段時間後，笛聲才略帶悵然地也終止了。

    連理之賢木所溝通的兩個地方就此斷開，聲音不能再互相傳達。

    江雪睜開眼睛，站起來向著樹上的神明再次行禮，笑吟吟地問：“這首曲子如何呢？”

    糾之神從樹上慢慢地飄下來，將一枝櫻花輕輕放在江雪手中，笑著回答：“雪姬，多謝你。我雖然是神明，卻也沒什麽能夠回報的，就讓這一枝永不凋謝的櫻花作為贈禮吧，但願它能讓你想起今天的景色。明年……若是你能來的話，我……和這一片森林都會非常開心。”

    江雪拿著神明送的櫻花，正想說話，麵前的少年突然就消失了，她茫然地四處看看，隻能看到希諾耶。

    “希諾耶？”

    希諾耶走過去，示意江雪把胡琴交給他來拿，滿不在意地說：“那位神明大概是聽完了琴就回去休息了吧。我們回去吧，雪公主。”

    “嗯。”

    江雪點點頭，看到希諾耶一手拿著胡琴，另一隻手向著她伸出，下意識地就搭了上去。

    就在這時，一聲因驚訝而微微變了調的聲音傳過來。

    “雪姬？！”

    江雪隻覺得希諾耶輕輕握住她的手將她往前拉了一把，她起先也沒在意，等她抬頭看向聲音來處，見到了神色古怪的橘友雅，她突然覺得手中握著一塊火炭。

    或者說，此刻橘友雅盯著她和希諾耶交握的手的目光才是燒紅的火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