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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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有人生命有危險,你可以救他,但自己一定會死,你會怎麽做?
江雪見對方神情太過認真,也就認真思考起來。
這不是兩個人一起過獨木橋,搶先到達對岸就能活下來的“競爭”,也不是兩人並肩作戰共同麵對危險的“未知”,而是明知道要以命換命還要救人的“犧牲”。
她之所以要思考,就是因為她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而前麵兩種她都遇到過。
既然她活著,那麽很明顯,第一種,她搶到了生存的機會,第二種,她用生命作為賭注,進行了一場豪賭,並且賭贏了,和朋友一起活了下來。
但是,以命換命?
如果不救人,對方死,自己活。
如果去救人,對方活,自己死。
沒有別的可能。
江雪列出這兩個等式的時候就已經得出了結論。
嚴格來說,這種把自己和他人的生命放在天平兩端的衡量她早已經曆過——在那一個她無法忘記的夜裏,她看著母親落水而沒有呼救的時候,她就已經做出了選擇。
她珍惜自己的生命勝於他人,即使血肉之親都沒能讓她動搖。
江雪略有些遲疑,不知道直接說出來會不會讓人不快,等她試探性地看了安倍晴明一眼,被對方沉靜包容的神態安撫了,也就說出了真實的答案。
“我覺得……我應該不會救他。因為……我的生命也很可貴,我不想死。我隻能說抱歉,我沒有舍己為人的高尚。”
安倍晴明輕輕挑眉,似乎有些訝異。
“雪姬殿下的答案無論何時也不會更改嗎?即使有危險的是自己喜歡的人?”
江雪又想了想,沉吟片刻,答道:“我想……應該是的。對我而言,有比生命更加可貴的東西,但是,那不會是他人的生命。”
這樣說的時候她就想到了那首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如果不是為了“愛情”而是為了“自由”,那麽她的確可能賭上性命,賭上一切。
江雪不禁笑了起來,順口說,“不過,以後的事情也說不準呢?或許某一天,我會深深愛上一個人,願意為了他而死。”
她才說出這句話,自己就笑了起來,滿臉都是不相信,笑著擺擺手。
“不行不行,我實在想不出自己會有這樣的時候……那該是多深的感情啊,什麽都不顧了,隻想要對方活下來。或許我這輩子都不會感受到了吧。”
“哦?”安倍晴明笑得眯起了眼睛,“如此說來,雪姬殿下想必很喜歡鷹通殿下了。”
江雪笑嘻嘻地點頭。
“是啊,因為鷹通是我的兄長嘛。”
安倍晴明沒有再說什麽,靜靜地起身,把這裏留給了藤原兄妹。
江雪看著昏睡的藤原鷹通,發現他拿下眼鏡、放開頭發之後看起來竟有些“楚楚動人”,這個詞剛剛掠過腦海,她立刻搖搖頭。
怎麽能用這種詞形容男人,何況這還是她的哥哥。
不過,這麽看,藤原鷹通真是英俊又秀氣,大概因為是文官,也沒有武將的那種英武之姿,不過也不是“文弱”,大概用“文質彬彬”來形容是比較恰當的了。
江雪一手按著自己的傷口,一手撐著地麵,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柔聲說:“兄長,快些醒過來啊。”
快些醒來,然後恢複健康,再度變回那個精明幹練的治部少丞,而不是這樣虛弱地躺在這裏。
快些醒來,看著她說,我沒事了。
藤原鷹通在做夢,他知道自己在夢中,因為他變回了小時候的模樣。
尚未元服的藤原鷹通隻是個孩子,敬畏著父親藤原鷹通,仰慕著倫子夫人,又依戀著生母,但他的生母隻是藤原家一個侍女而已,連貴族的身份也沒有,為了能夠讓他得到更好的教導,他很早就被抱到了倫子夫人身邊養育,假稱生母是某個身份高貴的已故外室,平時他去見自己的生母甚至不能稱呼對方“母親”。在他的記憶中,母親就像是年長一些的“姐姐”那樣,永遠地停在了去世那一刻的容顏。藤原鷹通元服禮剛剛結束,他的生母就去世了,但他甚至不能去參加生母的葬禮——因為藤原家的公子沒有理由要給一個侍女拜祭!
那成了藤原鷹通永遠的遺憾。
盡管他對父親的安排和倫子夫人的叮嚀都心懷感激,毫無不滿,但他始終在意著這件事——他還沒有來得及回報自己的生母,她就離開了人世。在有限的見麵裏,母親一直都溫柔優雅,客氣地稱呼他“鷹通大人”,關心他,卻又總是擔心著自己是否僭越。
溫柔的、善良的、如同花朵一般的女子,那就是他的母親。
藤原鷹通在夢裏再一次見到了母親,她坐在屋中細心地修剪著花枝,遠遠看去,要比花朵更加嬌豔可愛。
幼年的藤原鷹通快步走過去,到了門口才停下來整理著衣服,理到再也沒有任何可以被挑剔的瑕疵了才輕輕在微微打開的門扉上叩了叩。
屋中的女子聽到聲音看向門口,立刻露出了喜悅的神情,放下了花枝,走到門口,悄悄看向附近,見無人在此,就大膽地拉住了藤原鷹通的手,牽著他走進了屋內。
在那一瞬間,藤原鷹通感覺自己分成了兩部分——其中一些留在了屋中那個男孩的身上,依戀地握著母親的手,向母親傾訴著,一些升到了空中,變回了他現在的模樣,這樣俯視著地麵,奇異地透過了屋頂,清晰地看到了屋內的一切,隻是聽不清聲音。
藤原鷹通看著年幼的自己和記憶中的母親,一時間心緒難以平靜,無數的回憶突破了“現在”洶湧而來,幾乎將他淹沒。
將野馬般的情感以理性駕馭住,那才是人類。
這是藤原鷹通秉持的觀念,也是他一直貫徹的原則。
但是,在這一刻,他感覺到手中的韁繩將要脫手了。
已經很久沒有夢見的母親……
自從他元服之後,他變成了“大人”,有了官職,就有了和過去不同的責任,他必須成為足夠優秀的人,這樣才不會讓視他有如親子的倫子夫人丟臉,才不會墮了藤原家的聲名。他不能給那些人任何理由來抨擊“那不過就是外室之子”,這會是對他兩位母親的中傷。
藤原鷹通迫切地想要出人頭地,要比誰都更加努力、更加勤懇,要讓人挑不出任何疏漏瑕疵,要憑借自己的能力取得足以與官位相匹配的地位,他是如此渴望著得到眾人的認同。
藤原鷹通和藤原賴通不一樣,藤原賴通是正室之子,是無可置疑的繼承家業之人,再愚蠢的人也不會挑釁下一任的藤原當家,但是,藤原鷹通對外一直稱作“側室之子”,這就給那些講究血統的貴族們留下了談論的餘地。他要向父親、向倫子夫人、向所有人證明他足以擔得起目前的地位,他沒有一絲悠閑放縱的餘地。
嚴謹、自律。
藤原鷹通恪守著原則,不斷地奮鬥,直到“雪姬”出現,他才忽然發現——在他的人生之中,還有如此溫情的存在。
那並非被他仰望崇拜的父親,也不是他深深感激敬慕的倫子夫人,不是他傾心結交的友人,而是一個需要他照顧、需要他保護的可愛的少女,是他的異母妹妹。
雪姬從未因為“藤原鷹通”是“藤原家的公子”而對他有過任何先入為主的看法或期待,隻是單純地看向自己的親人,看著他的眼睛說,你會保護我的吧,鷹通兄長。
藤原鷹通早已察覺到雪姬對於平安京中最講究的血統家世毫不在意,從她會貿然進宮探望定子中宮那一刻他就知道了,這個妹妹並非為了藤原家的權勢才千裏迢迢渡海而來,她是為了更加單純的理由,即使她的父親並非“藤原道長”,她也一樣會甘願冒著航海的巨大風險穿越數千裏的距離。
我有鷹通這樣的兄長,真是太好了。
——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有多麽感動,多麽愧疚?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做一個“哥哥”,他在藤原家一直扮演著“兒子”和“弟弟”的角色,第一次有了這樣一位需要細心嗬護的妹妹,他單方麵地接收著雪姬的誇讚,卻根本無法配得上那些稱讚,她說他是一個溫柔的人,可是,他覺得,雪姬才是真正的溫柔的人,溫柔地包容著並不懂得如何體貼人的他。
即使是冰也會在溫暖的手心融化,何況藤原鷹通的心並非冰。
怎麽可能不被感動呢?
當雪姬看著對方的眼睛真誠地說出“喜歡”的時候,有誰能夠拒絕?
她那麽率直地用雙手捧著自己的心遞到了前方,誰會忍心傷害她?
藤原鷹通看著地上的男孩從母親手中接過了修剪過的花枝,似懂非懂地拿在手中,戀戀不舍地轉身離開,而現在,他突然間明白了母親那時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要訴說什麽。
藤原鷹通已經不再是孩子了,他離開了父親的臂彎和母親的懷抱,走出了當初那小小的屋子,成為了能夠擔當責任的“大人”。
花朵嬌豔,需要小心地照料保護。
心愛的人也是同樣。
要比照顧花朵更加細心地嗬護才不會令她難受。
藤原鷹通想要保護“雪姬”,不僅僅是因為她是自己的妹妹。
他愛著她,比她對自己的依賴要更加深沉的多。
他想要一直保護她、照料她,希望她永遠幸福地笑著,希望她不必經曆任何風雨,可以安心地看著雲卷雲舒。
可是,他同樣清楚著雪姬的性格——她想要的並不是單純的保護而已。
無論是因為“京”的事情挺身而出自告奮勇地麵見天皇陳述神子與八葉之事,還是在羅城門時因怨靈而負傷,她四處奔走著,因為她想要“保護”。
那麽,如果他們可以一起保護藤原家、保護京,那就好了。
在這時候,藤原鷹通聽到了聲音。
那是他所熟悉的、溫柔動聽的聲音。
——屬於雪姬的聲音。
“兄長,快些醒過來啊。”
夢境似真似幻,在藤原鷹通聽到這個聲音的瞬間,一切宛如昨日再現的景象都消失了,隻有一片深沉的黑暗,而他的前方隱隱有光束透過來。
雪姬就在那一邊。
藤原鷹通毫無依據地如此相信著,向著有光的方向跑了過去。
不知過去多久,藤原鷹通睜開了眼睛,迷糊中看到了兩塊朦朧的影子。
元宮茜收回手,轉頭對江雪說:“這樣就全部淨化好了,我先走了。”
她非常識趣地立刻跑了出去,找森村天真說悄悄話去了。
江雪身上的汙穢剛剛也拜托元宮茜淨化掉了,現在身體輕鬆多了,直接跪坐在藤原鷹通身旁,看到他睜開眼睛後立刻驚喜地抓住了他的手。
“兄長,你醒了!”
藤原鷹通因為太過苦讀,視力受到了影響,去掉眼鏡後,他看不清東西,但是,掌心的觸感和耳邊的聲音告訴了他答案,他無意識中露出了一個極為溫柔的笑容。
“讓你擔心了,雪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