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生惻隱救弱襄陽道 禍轉福遇倩登雲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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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雨襄微微拭目,凝神細看,果見一箭之外有一人飄飄蕩蕩,時沉時浮,隨著不疾不徐的河水向下遊而去,何雨襄提身一縱,踏水來至近前,探手將其捉在手中,足尖在水麵上微微一點複又返回岸邊。細看時方知落水的竟是一個七八歲的孩童,見其發髻淩亂,穿一身淡藍色布衫,赤著兩隻小腳,牙關緊鎖,蒼白的臉上多是淤青。何雨襄扶脈沉吟良久,在其前胸後背一陣推拿,過了移時才聽那孩童淺吟一聲,“哇”的吐出幾口水,鼻翅一張一翁,無力的睜眼看了看何雨襄,滿麵茫然,嘴唇動了動,卻沒說話。
此子正是龍吟風,茉花村一役,雙傑斃命,龍吟風落水,飄飄蕩蕩順流而下,足足在水中漂了一日,天見可憐,終於被水頭推到岸邊,也是冥冥中一段緣分,這才被路過的何雨襄救起。
衛戍躲到近前,見何雨襄滿是愛憐之色,唯恐遭了奸人算計,因抬手扶著龍吟風額頭問道:“娃娃,你叫什麽名兒?家在哪?怎地如此頑皮竟落了水?”。“咹?”龍吟風似乎被問的一愣,茫然凝視著衛戍,仍不答話。衛戍略一遲疑,又道:“娃娃,我們不是壞人,你不言聲,難道要和我猜謎嗎?”。龍吟風身子本就虛弱,被衛戍連番追問,忽地急火攻心,眼睛一翻,又昏死過去。衛戍急的一跺腳,嘟囔道:“嘿,這算怎麽檔子事兒”。何雨襄趕緊扶住龍吟風,單掌抵住後心,將真氣灌入龍吟風體中,如是再三,卻仍不見醒轉,心下暗自驚奇,還欲再試,卻被機警的衛戍攔住:“老爺,此事蹊蹺的很,不可損耗真氣,以防有詐?”。何雨襄略一遲疑,猛地想起車上所載的金甲銅屍體,旋即抱起龍吟風上了馬車,衛戍不解,低聲問道:“老爺,這是何意?”。何雨襄轉臉,道:“荒山野嶺的,這麽點兒個孩子丟在這裏,多半活不了命,不消多說了,先回洛陽再議”。衛戍雖覺不妥,但何雨襄的秉性言出如山無可違拗,當下不敢回話,隻得跳上馬車,打馬迤邐前行。
沿路饑餐渴飲,曉行夜住,非止一日。
單說這一日,馬入馳道,車入坦途,已進了洛陽。穿街過巷,沿路再行裏許,一座宅邸映入眼簾,紅色的朱漆門樓高懸一塊門匾,黑底兒金字兒,上書“登雲莊”三個大字。馬車剛到院門口,早有丁仆上前迎接,衛戍自抱了龍吟風跳下車,何雨襄親自驅車徑取後宅紫金閣。
紫金閣內,何雨襄去了棺蓋,雙手在案上輕輕一撫,案上的八卦仙衣已裹在了銅屍身上,手中掐訣,右腳急跺——“起!”,銅屍隨著一聲低喝鬥然平升而起,何雨襄一個箭步躥至切近,彈出金錢兩枚封了封了銅屍雙目,與此同時袖管之中拂塵滑出,頂在銅屍下頜上,銅屍口微微一張,何雨襄順勢將一隻竹筒塞入其口中,旋即向後躍開。但聞“噗”的一聲,一股濃重的綠氣順著竹筒噴出,良久方止。
“落!”何雨襄用手一點銅屍,銅屍應聲倒入棺中,何雨襄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移步案前捉了一麵古色青銅鏡,順勢朝棺上一擲,青銅鏡竟在棺材上空尺許定住,何雨襄咬破食指,隻在古鏡上一點,那古鏡登時紅光四射,足有移時,才漸漸恢複如初。待一切停當,何雨襄方舒了口氣,匆匆出了紫金閣。
臥榻前,何雨襄搭住龍吟風的脈門,撚須沉吟,但覺脈象紊亂錯雜,時緊時慢,似有還無,全無章法,忖道:“這孩子的脈相,卻不似溺水,雖暫無性命之憂,但恐命不久了”。何雨襄滿腹狐疑,禁不住又端詳了一陣龍吟風,這才搖著頭悵然出了房屋。
不知過了多久,龍吟風一陣劇烈的咳嗽,緩緩睜開雙眼,但覺身子沉重,四肢酸軟,胸口突突直跳,說不出的疲憊,閉目平息良久,突然意識到什麽,趕緊又睜開眼睛,四下打量,竟見自己正躺在一張軟床上,盯著榻頂仔細回想,腦中一片空白,慌忙之下方欲做起,隻覺周身酸楚沒有半點力氣,遂罷了這念頭。
龍吟風轉頭打量周圍情形,見離自己不遠有一身著黃色小襖的少女,背向床榻,坐在一張臨窗的長桌前,左手按紙,右手提筆,刷刷點點,正在學書。一時間腦中閃出無數個念頭,卻又不敢出言相詢,隻望著那少女的背影癡癡地出神。
那少女右臂微動,形態飄逸,口中輕輕誦讀著所書寫的內容——“穿衣裳,舊如新,做茶飯,要潔淨,凡笑語,莫高聲,人傳話,不要聽”。忽地停下筆,轉頭望向龍吟風,四目相對,此時方得見少女的真容,看她肌膚如雪,清麗秀雅,眉間憂愁暗藏,自古人稱女兒家美貌均以天仙相比,試問何人能識仙容仙貌,而今一見這少女,腦中當真忍不住想到天仙二字。
目光剛一接觸,龍吟風隻覺心跳的厲害,羞得轉過頭,卻聽那少女悠悠道:“你醒了”。龍吟風使勁兒的閉著眼睛,輕“嗯”了一聲,那聲音低的連自己都聽不清。隻聽一陣細微的腳步聲,接著房門輕輕一響,腳步聲漸漸遠了。龍吟風這才轉過頭,思緒混亂,怔怔地出著神。不多時,又聽得外麵腳步響,龍吟風心中忐忑,趕緊轉過頭閉目假睡。
少時,房門一響,知是有人來了,登時將眼睛閉得更緊,良久才聞有人低聲竊語,卻不到榻前。畢竟年少心奇,龍吟風終於忍不住睜開眼睛偷偷的觀瞧,隻見何雨襄、衛戍臨榻而立,另有一女娃兒吮著手指盯視著自己,惺目細看,卻不是剛才所見的那位,約有六七歲的年紀,粉麵桃腮煞是可愛。
何雨襄見龍吟風一動,緩緩坐下來,把了把龍吟風的脈搏,點頭柔聲道:“你醒了”。龍吟風不知所措的睜眼望著何雨襄,見龍吟風不說話,何雨襄問道:“你叫什麽名字?是哪家的娃兒?”。龍吟風被問得一愣,雙眼一渺,茫然道:“我叫什麽名字?”。嘴唇微微蠕動了幾下,終於沒答出來。何雨襄和顏悅色道:“既然你不願說,我也不勉強你,但你要把家鄉住處、父母姓氏說於我,隻這般我才好送你回家與父母團聚”。
龍吟風苦苦思索,奈何腦中空白一片,再想時,隻覺腦中轟鳴,頭痛欲裂,趕緊咬住嘴唇,強忍著沒出聲。何雨襄伸手在他頭頂輕輕一按,龍吟風隻覺頭腦清涼,心中如秋風過崗,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疑惑地盯視著何雨襄,撓頭道:“我我記不起來,什麽都想不起來,想的久了頭疼的厲害,不能再想了,不能再想了”。
龍吟風所言非虛,隻因他隨水漂流時頭部被水中頑石撞擊,受了傷,竟將以前的事忘得一幹二淨,這對於一個身遭劫難,年幼喪父的孩子來說或許也是好事。
何雨襄察言觀色,料定龍吟風不是說謊,微微點了點頭。衛戍本就龍吟風有所懷疑,更兼心焦氣躁,聞言勃然色變道:“你這娃兒好沒道理!我們救你性命,你不道謝也就罷了,卻又怎地遮遮掩掩,好沒”。他話沒說完,何雨襄盯了他一眼,下頭的話竟硬生生憋了回去。正在此時,一旁站立的女娃終於忍不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看著好端端一個活人,原來竟是個癡,真是有趣,爹,哪有人不知道自己是誰?”。
龍吟風瞥一眼女娃兒,嗔道:“我不知道怎麽,好像你很清楚似的?”。那女娃吐了吐舌頭道:“咦?你是與我打擂台嗎?我不清楚?我叫何靈兒,還不止這些”。說著一指何雨襄道:“我還知道我爹叫何雨襄”。繼而指向衛戍:“這個黑著臉的叫衛戍,是我的大馬,我說的對吧,爹”。說著頑皮地搖晃著何雨襄的衣袖。何雨襄憐愛地刮了一下靈兒的鼻子道:“靈兒,乖,靈兒有些對,有些不對”。靈兒大眼睛忽閃著,撇著小嘴兒問道:“哪裏不對了呢?”。何雨襄微笑道:“衛戍是管家,怎麽就成了你的大馬了呢?”。靈兒道:“我說是便是,怎麽不是哩,我騎在後背,說聲駕,他就馱著我風兒也似的跑了”。何雨襄女兒逗得哈哈大笑,衛戍雖覺不自在,卻也發作不得,隻能假意陪笑。
龍吟風是天生的爭強鬥狠的心性,越聽越覺刺耳,心中不平,也不理睬何雨襄與衛戍,憤憤道:“全是你家裏人,你自然全曉得,那有什麽稀罕,知道我叫什麽嗎?你若說的出來,那才好本事哩!”。靈兒聞言,眼珠轉了轉,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偏在這時,忽聽房外有人隔窗反問道:“你自己好清楚麽?”
靈兒嘻嘻一笑,向窗外道:“姐姐說的是!”。繼而轉頭問道:“對呀,你自己好清楚麽?”。龍吟風哼了一聲,登時氣的說不出話來。何雨襄責備道:“靈兒不許胡鬧,出去玩,姑姑要去峨眉山了,這一走又不知什麽時候回來,陪小姑說會子話兒吧”。靈兒雖頑皮,卻不敢違拗父親的意思,偷偷對著龍吟風扮了個鬼臉:“我走嘍”。說著一溜煙兒跑出房去了,“哐當”一聲房門已被關上了。
何雨襄又問了一些話,大抵不離龍吟風的親戚玩伴,家鄉住所之屬。龍吟風不是沉默就是搖頭,何雨襄歎了口氣,心知如此問下去終是無益,於是囑咐龍吟風且安心住下,又吩咐家丁為龍吟風準備些吃食,自帶著衛戍走了。
自此日起,庒中專有仆人伺候龍吟風的起居飲食,無微不至,隻幾日外傷已恢複的差不多了。登雲莊不缺銀子,老媽子、丫鬟,每日裏圍著一大堆伺候,好吃好喝,龍吟風自然十分歡喜,隻為自己的姓名身世連番苦惱,一得遇閑暇,定要苦思冥想,奈何想的稍久,腦中必又劇痛難忍,也隻好做罷,而每到此時,那伏幾學書的少女形象就會毫無征兆地從在龍吟風的腦海中閃出,細想時又覺朦朦朧朧、模模糊糊,似真似幻,實在難辨虛實。轉眼半個月,卻再也沒見過那少女,龍吟風好奇之餘,又多有失落。
登雲莊,洛陽城中數得上的大莊子,莊主何雨襄不但武藝超群,深諳道術,更兼於行商處賈之道頗有心得,買賣遍布各省,單是洛陽城內何字頭的買賣鋪戶就不下二十家,但何雨襄天性善良,雖商不奸,為富卻仁,平日裏修橋補路毫不吝惜,捐資濟貧也屬平常事。
何氏一脈傳到何雨襄一輩僅有何雨陽、何雨襄兄弟二人,外有一個年紀相仿的遠房姑姑,名叫何薇。何雨陽與何薇也俱是卓群之人,何雨陽娶妻李氏,育有一子二女。何薇許配林懷英,夫妻恩愛,舉案齊眉。婚後三年,何薇有孕,偏在此時林懷英突然去向不明。何家費盡資財四下打探,方知林懷英隻身去了京城,但其中原委外人卻不得而知。何雨襄與兄嫂、小姑計議一番,終於決定動身往京師找尋林懷英。月餘,身負重傷的何雨襄懷抱一女嬰隻身返回洛陽,幸得神醫張小八搭救才從閻王手中搶回了一條命。此後一年有餘,何雨襄閉門謝客,足不出戶,誰也不知道在京城發生了什麽事,何雨襄也隻字不提。
姑、兄仙遊,留下了四個孩子無人照料。撫養四子的擔子自然落到了何雨襄的身上,怎奈莊內瑣事甚多,難免不周,經親友勸說,娶妻王氏,婚後產下一女——何靈兒,也是何雨襄命中無妻,靈兒未滿周歲,王氏無疾而亡。俗話說:“有了後娘,就有後爹”,何雨襄悲痛之下,無心續弦,執意親手撫養四子成人。
龍吟風到何府已有月餘,但畢竟有些生分,門是很少出的。那頑皮的靈兒每逢閑暇總找龍吟風玩耍,日子久了,竟與龍吟風最為親密。何靈兒心靈手巧,小嘴巴說起話來就停不住,沒完沒了的纏住龍吟風天上地下的東拉西扯。也說家中外有四個年紀相仿的玩伴——姐姐、何皎、何柔、何若。那何氏兄妹龍吟風時常見的,但對靈兒口中的“姐姐”卻毫無印象,平日裏靈兒對其他幾位哥姐全是直呼其名,唯獨提到此人便甜甜喚姐姐,顯然十分親密。一問方知,“姐姐”竟是那日伏幾學書的少女,月前去了峨眉山,並不在莊中。思量那日情形,不禁一陣麵紅耳赤——原來那不是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