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史朦朧16記者洗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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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洗腳
那一年,父親病重危急,小馬回家侍奉。
上樓,進門,父親躺在床上。沒開燈,昏暗的屋內,透過屋頂上的亮瓦射進幾絲光來。
爸!……爸”。
病榻上的父親“哦……”的應了一聲,聲音很小,很無力。
鼻子一酸,熱淚一行。“我的父親怎麽就這樣呢,他不是很堅強嗎,很高大嗎……”
撲到父親跟前,我的聲音同樣哽咽,“爸,爸……”。
回來了……”。父親顯得有些激動,他拂去蒙在臉上的被子,露出臉來。這一刹那,我驚住了,父親的臉龐皮包住骨,眼睛深深地凹了進去,鼻梁高高地凸起,額頭和頸項纏滿了醫用的紗布……“爸,爸……”。小馬的雙手,作擁抱狀,身體情不自禁地向他靠了去。
貼著父親的臉,淚水一個勁兒地往外竄。
沒什麽,沒什麽……”,父親安慰道。
有人說,女和父親,兒和母親。在記憶中,和父親親昵的動作確實很少,特別是如此情此狀。以過弱冠之年的小馬,以近古稀之年的父親,兩個人在擁抱中享受著最難以忘懷的親切。
小馬還是抱著父親。
父親呼喚著小名,說:“去,給我打盆洗腳水來,我想燙燙腳。”父親用他慣用的口吻,表示著男人般的剛強,他用一種恰似命令的語氣,顯現出他對病魔的無所謂。
哦,哦,哦”,一連答應幾聲。
鬆開父親,下樓打水。小馬想,父親作為一名醫生,從醫數十年的老醫生,他是明白放棄治療的生命含義的。對己,對人,都是一層紙。小馬,感覺了時間的珍貴,空前的珍貴。
打水回來,把盆端在床前,說:“爸,水來了”。
父親會意地“哦”了一聲,他需要幫助。
父親是偉岸的,那是父愛的表達。父親是魁梧的,這是對身材的詮釋。一米七的個頭,一百三十多斤的體重,這是對父親身材的印象。可當小馬揭開父親被子的時候,魁梧的父親顯得是那麽瘦弱,用手腕撫起父親的時候,小馬明顯感覺了他的體重。一種落差,一種對生命的感悟,油然而生。
其實,生命是脆弱的。
這在小馬後來一次遇險,差點失去生命的時候,理解同等深刻。生命,是那麽弱不禁風。
父親甚至直坐都有些吃力,所以他勉強地坐在床前,示意可以洗了。
當手觸及父親腿的時候,對於他身體狀況的感受更為直接了。在小馬的印象中,父親的腳很粗,很多汗毛,有男人般的力量。這是很小的時候都看過的。以前家裏洗腳是睡覺前的必修課,家裏所有的人,圍坐在一個大腳盆邊。父親,母親,哥哥,姐姐,所有的人,腳放在盆裏,占滿了盆。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小兒。父親也特別照顧小馬,所以小馬往往是在他的懷裏洗腳,他寬大的腳占得一片地盤,也總會在兩隻腳間留出一片空地,容下一雙小腳。就像和他一起看露天的壩壩電影,他把小馬裝在他瑣大羊皮大衣裏麵,隻留出兩個眼睛,讓他得到溫暖,如同袋鼠對兒子的照料一般。所以也打小開始,小馬就熟悉了父親的一雙腿。
可眼前的腿,盡管汗毛依舊,但卻讓小馬禁不住熱淚對眼眶的衝撞,一行一行地往盆裏直掉。
父親看見了,他還是故意裝著無所謂,問我:“大學畢業了怎麽辦?”
小馬說:“現在工作有眉目了,報社的。”
好啊,好啊”,他連說了好幾個好,他對報社的理解其實我很清楚,那是一種仰望的姿態,因為方沿幾十公裏的鄉裏,也隻有放電影的那個“老劉”才在報紙上發表過“豆腐塊”,其他的人,隻有看,沒敢想。
父親的腿浸到了水裏,他的腳上也已經沒有了肌肉,剩下的就是皮和骨,腳杆和腳丫上明顯可以看見骨頭的走向來。小馬輕握著他的腿,澆水洗著。水珠從他的腿上滑落,和小馬的淚水混合在一起。小馬耷拉著頭,心裏隻有酸楚,覺得一切來得太突然,一切又失去得太快……想,留住父親。
小馬終於還是忍不住了。
爸,我們還是回醫院吧”。
他依然叫著小馬的小名,那樣親切,那樣甜美。他說:“不了,我的病,我知道,再住去,空花錢,也沒用”。
不能這樣!爸,爸!”,聲音哽咽,透過淚花眼簾,抬頭看著他,瘦削的臉龐,剛毅的眼神。
他說:“傻孩子,我是醫生”。
可,可這會讓我們一輩子都不好受的,爸……”
隻要你能養活自己,我就滿意了!”
滿意了!他的話語,如針紮進小馬的身體,疼,又不知疼在哪裏。
無言。小馬低著頭給他搓洗著腳……
直到感覺水有些涼手,小馬才停止了給他洗腳。抹幹水,扶上床。出門倒水,小馬的淚水模糊了視線,小馬真想再洗會兒,再洗會兒。盡一個兒子的孝道,感謝父愛,感謝教誨。
父親沒多久就離開了我,給他洗腳成為兒子對父親最後的肌膚接觸,心與心的接觸。
這年4月,小馬的記者生活就即將滿整整7年了。
7年,在曆史長河中,或許不算什麽,小馬一個無名小卒也留不下什麽彪炳史冊的光輝之筆。
但是,7年,對於小馬本人,那可是一輩子重要的時期,青春與熱血,他說“我把青春獻給你”就成了他的名言。和報社老大爺的那句“下圍棋,絕不是笨蛋,但也決不是壞蛋”一樣,印象深刻。所以,7年裏,有收獲,也有感慨,有經驗,也有教訓。這7年裏,小馬一直保持著一顆打不死的上進心,一個孜孜以求的好態度,一種嚴謹成熟的新思維,同樣,小馬也有教訓,也走過很多彎路,也得罪過一些人,這點點滴滴,對於一個農村出來的人,對於一個腳上還一直留著泥土氣息,並多年不願意揮去的人來說,上進和堅持是值得一學的。
小馬生在農村,長在農村,直至大學,也沒有出過縣。
以前讀書也挺難的,特別是就讀好的學校。小馬記得小學畢業時,小馬班上40多個人——具體數目小馬也記不清楚了——考重點初中的才五、六個,因為當時是六個鄉考一所重點初中,而重點初中又隻招收2個班,不像今天的重點學校,一個年級可收二十個班三十個班。幸好,那個年代錢還不是很管用,有錢也不一定能上好學校。今天,有錢就能上重點,能上大學,通知書還可以收到一大疊。那時候,即使再有錢,考不上,再好的關係再多的錢,也沒法求爹爹告奶奶,枉然的。
大學裏,最希望了解的是社會,時時扣問自己社會是什麽,怎樣才能適應社會。大一大二,活蹦亂跳,大三大四,打牌睡覺,生在其中,一樣的環境,一樣的過程。對於小馬的寢室來說,室友們的早上是從中午開始的。
那年,取消了工作分配。
畢業找工作階段,開始時大家還是熱情對待,積極行動,但時間一長,碰的釘子一多,再硬氣的皮球也焉了氣,早出晚歸的同學們,回來時總是疲憊的,茫然的。後來,大家也都懶得再出去,因為不出去,還有一分幻想,還有一分自信。畢業領畢業證時,全班也就隻有五六個人找到了相對固定的工作,說固定,是因為用人單位提了檔案,轉了戶口。還有幾位同學找到了到企業工作的機會,當然沒有固定的含義。其他同學,就隻有了羨慕的眼神。小馬,很幸運,找到了到報社,這是最好的結果,因為這是吃“皇糧”。
櫻桃好吃樹難栽,不下苦功花不開。
大學時,小馬倆有一倆自行車,20圈,一部十足的“小車”,在前麵騎,很難,小馬1米72的個頭,騎上一部20圈的車,踩起來腳都動不起來。其實,坐在後麵的人,更為難受,坐在後麵就感覺象坐上“奧拓”“百利”,總覺得坐上了,還要往下落一截。
他能夠到報社去,自然就不放過。所以確定先去看看。沒想到,這一去,成了人生的一個轉折點,開始了小馬的記者人生。幸運也就降臨了。
有心開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小馬遇見了一個人,對今後的道路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一個是招聘會上那個胖胖的常務副總編輯,後來成為報社的社長、總編輯,當然還有其他職務,他懶得寫。他說,頭銜太多,脖子太累。
小馬的家鄉在大山裏,出門在外,最難改變的就是鄉音,特別是“牛”“油”不分的大山人。
你是川東人?”
啊”,小馬告訴了他具體的。
那我們是老鄉,有啥事,明說就是”。
胖胖的老總當過兵,在農村也織過竹篾背篼,說話也總是那麽直截了當。
在老總的安排下,小馬開始邁開了第一步。
時至今天,小馬仍想給父親說說話。在失落時,埋怨父親沒能活下來給我指點;成功時,真想在他麵前得意忘形的秀一把。所以,在夢中時常見到他,他還是那麽和藹可親,那麽魁梧,形象那麽偉岸,父親的好,父親的壞,都成最想繼續回味的。因為經曆過後才知道情感的真切,愛是無私的,是不圖回報的,所以愛隻是愛,她不管別人對她的評價,是好或是壞。如同小馬自己的兒子出生的時候對他的愛一樣,每天夜裏,都看著他睡覺,整夜整夜的不睡,都毫無睡意,第二天也沒有瞌睡,而且覺得舒服。舒服就是他的感受,就是他的愛。所以,小馬已經明白在不懂事的時候對父愛好與壞的評價,那都是單純和幼稚的。那句話,“失去過後才懂得珍貴”的話,現在,小馬真不敢苟同了,擁有的時候也能參透出珍貴的了。
所以,願父親能聽到他的話。小馬想,“真希望父親能再活一次,讓我再給他洗次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