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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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會進行到第三天,看攤子的比看客還多。沒必要再留那麽些人,夏苒和同事各輪半天班,休息的那半天就去論壇等林晗蹭飯。
與夏苒之前參與過的無數次會議不同,台上演講的激情澎湃,台下聽講的專心致誌,一番論述完畢回答問題的時候,居然真的有人踴躍提問。
林晗帶著工作證,作為大會的主持穿梭在座位之間,他給提問的人遞話筒,也對問題進行補充。
夏苒時時有些恍惚,那個住在對麵的傻小子,到底是在什麽時候變成了現在的林博士?
夏苒想到之前與蘇珊交談時,形容他是一張任你描繪的白紙,現在看來,其實並不是的,他已經為自己打過輪廓著好色,活成了一副色彩斑斕的美好畫卷。
那麽……自己呢?
論壇散場,林晗被熱情的來客拖住交流了片刻,等將話筒設備遞還給會場的工作人員,找到坐在最後一排的夏苒時,她趴在桌上枕著臂彎,居然已經睡著了。
印象裏,夏苒從小就貪睡,還是團子時,成天沒事就冬眠似地盤床上。她爸爸媽媽到點該出門上班,喊她她不起,一袋子動物餅幹放床頭,她眯著眼睛一邊閉眼一邊伸手拿了吃。
念到幼兒園,樹了規矩不得不起早,然而每天清早,林晗關著家門都能聽到她媽媽扯高嗓門地大喊她小名:“苒苒,夏苒苒,太陽公公曬屁股啦!”
往往出門的時候仍舊困在黑甜的夢鄉裏,被她爸爸一把扛在肩頭,小麻袋似地匍匐著,兩隻眼睛緊緊閉著,水紅粉嫩的小嘴裏津津有味地嘬著大拇指。
一次終於因為貪睡惹出了□□煩,她爸爸騎著摩托車載她時,她又被瞌睡蟲勾得前仰後合。她爸爸一聲一聲地喊她名字,提醒她不能睡,她前一秒還有口無心的答應著,後一秒就紮下了車。
回來的時候眼睛上補了好大一塊白紗布,聽她爸爸講給大家事情原委的時候,林晗悄悄撕開了她眼睛上的一道縫,立馬被裏麵青腫一片嚇了一跳,大聲問大人:“苒苒不會瞎吧!”
夏苒當然沒瞎,小孩子新陳代謝快,傷口由青至紫轉橘最後退成淡淡的黃後,她又開始被爸爸扛著離開家了。隻是從那之後,眼皮上留了細小的一道疤,就在眉梢向下一點的地方。
林晗沒費多少工夫就找到了那傷口,準備拿手碰一碰的時候,她忽然兩隻眼珠子骨碌一轉,睜開眼,一臉迷糊地瞅住自己。起身打嗬欠,她擠出眼淚:“結束了?”
還不結束嘛,整個廳裏就剩下他們和三兩收拾的服務生。林晗用手刮了刮她鼻子,說:“怎麽還和以前一樣,隨時隨地都能睡得著。你要是能把睡覺的勁頭用到別的上麵,估計這會兒早就功成名就了。”
夏苒沒拿他話當回事,一看手機,說:“都快六點了,你該早點喊我的,剛剛一直做什麽呢,就這麽瞧著我?”
林晗說:“你好看。”
夏苒笑:“得了吧。”
林晗說:“你眼皮上頭還留著疤,我想摸來著。”
夏苒自己摸了摸眼睛,說:“你要是不提我真給忘了,那時候太小了沒記事,要不是後來你總拿這個三番五次的笑話我,我估計能一點印象都沒有。”
林晗攬著她手扶她站起來,兩個人往門外走:“你那時候真是傻得很,縫完針回家之後還是疼得大聲哭,叔叔他抱著你偷偷歎氣,說苒苒你再睡會兒吧,睡著了以後就不疼了。你果然閉上眼睛數綿羊,沒多會兒又醒過來,特鄭重其事地告訴大家,好像真的沒那麽疼了。”
他一張口便是繪聲繪色,語氣模仿得惟妙惟肖,夏苒被逗得直笑,又聽他說:“你以前挺纏叔叔的,我回來這麽多天,一直沒聽你提到過他,這次清明你也沒回去。”
夏苒臉色當即僵了些,沉吟著思索了半晌,這才說:“是該回去一趟了,他現在身體不是很好,酒喝得太多,身子都被掏空了,我之前有勸過,但他並不聽我的……你知道的,哈哈,他是不想跟我說話的。”
父女之間沒有那麽多的深仇大恨,哪怕一方教另一方失望,歸根結底也隻是父母對孩子的希冀太深,林晗知道,夏苒也知道。
林晗不想在這淺顯的問題上多做糾纏,電梯裏,他很快地輕吻了一下她額頭,說:“開心點,這周末帶你去個好地方旅遊怎麽樣?”
他們自金色的反光梯轎裏互望彼此,夏苒看到自己一臉茫然,問:“旅遊?去哪?”
***
答案揭曉的當天上午,夏苒埋在被子裏磨蹭了半天都不肯起來。她一臉生無可戀的樣子,道:“我在隋興都快住了半輩子了,要遊你們遊,我反正不去,我寧願窩在家裏睡大覺。”
林晗正處在一天之中,生物鍾最亢奮的階段,接連問了三次“你真不去”後,一把扯開被子坐上她雙腿,不由分說就開始撕扯她睡衣下擺。
夏苒嚇得直往上攀,終於坐起來,按住他胳膊,說:“行行行,我怕了你了,不就是出去玩嘛,我當舍命陪君子了。”
林晗信誓旦旦地告訴她:“別說得和要英勇就義一樣,不讓你吃虧,我保準給你一個不一樣的當地二日遊。”
不一樣的當地二日遊就是,頭頂大太陽,冒著二十八攝氏度的高溫,在偌大的公園裏瞎轉圈。
一道同來的還有上次鬧著一起吃過夜宵的兩個華裔,一個叫約瑟夫,一個是威廉,都隻在國內度過過短暫的一小段時光,中文說得十分夠嗆,洋腔洋調的聽起來頗有點港台那邊的味道,於是盡管被林晗帶得話語粗糙,聽起來實則有點娘。
夏苒一邊忍受陣陣港台腔帶來的酥麻感,一邊冷冷看著麵前的兩人合打一把陽傘。哪怕如此全副武裝,兩人仍舊被熱浪侵襲得奄奄一息,於是見到湖邊有租賃遊船的時候,興奮的立刻一陣小跑趕過去。
劃船的人多,機械操作的那一邊更多,約瑟夫和威廉怕等,站到了“腳動”操作的船前。夏苒原本也要跟過去,被林晗摟著腰又給提了回來。
“你等著瞧吧。”林晗送過去一個諱莫如深的笑意。
果然等兩人開起小船,優哉遊哉地推開波浪時,約瑟夫和威廉還在賣力地蹬著他們那條小黃鴨的船離開船塢。
林晗朝兩個人吹聲口哨,方向一調,隻留給兩人一個瀟灑的背影。
夏苒笑得不行,說:“你太壞了,知道那船不好劃,還不提醒他們一下。”
林晗說:“提醒他們幹嘛,人不吃點苦頭就不長記性,下次遇到這兩難選擇還是會想走捷徑。”
夏苒嘖嘖:“一張口就打官腔,平時領導當慣了,一點不知道聯係群眾。我看他們總是跟你在一起,是不是你在的同事?”
林晗想也沒想,脫口而出:“是,我們在一個小組接過項目,他們倆給我打下手,人很聰明就是經驗還不足。”
忽然覺得有些不對,一直盯著湖麵的眼睛掠到她臉上:“你知道我在工作?”
夏苒說:“你把我摸得這麽透徹,我也該投桃報李,對你加以關心吧。”
林晗笑得有些勉強:“受寵若驚,我真謝謝你,請你女王還關心到什麽了?”
夏苒搖搖頭,拿腔拿調:“其他的事,知之甚少,還是你自己給女王說道說道在裏的事兒吧。”
林晗一臉奴才樣的笑,立馬行了個簡易的禮,說:“喳!”
卻又不知道到底該為夏苒說些什麽,直到她提醒:“我聽說你一開始進那個公司的時候被邊緣化過?”
林晗這才清楚她問的原來是那些事,想了一想,回答道:“其實也不算吧,什麽也不懂的新人進去,肯定不放心讓你直接上手公司業務,總要先從基礎崗位輪過來,沒看過的看一看,沒學過的學一學,先好好熟悉一下公司嘛。”
夏苒一臉狐疑地盯著他看,滿臉都是“你繼續吹”的樣子,直到厚臉皮的男人開始繃不出,林晗終於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說起來慚愧,其實我一開始還真沒剛剛說的那麽豁達。”
十幾年的象牙塔生活枯燥然而單純,一旦邁出就要做好準備,迎接這光怪陸離的世界。林晗學成而來,導師詢問他是否願意留校任職的時候,他想也沒想便婉言謝絕,滿懷信心要在社會大學裏大展拳腳。
進入是一個美好的意外,在裏任職的技術高管親自登門拜訪,邀請林晗導師進行產學研合作,共同研究提升航天材料性能。為表誠意,順帶向林晗拋出了橄欖枝,邀他進入了。
林晗卻怎麽都沒想到非但沒有讓他參與進這次項目,人事部門更是將他放進了有名的養老部門。平日裏常規的工作是收發整理文件,大家怕他太過清閑,開始請他幫忙購買每日咖啡。
再往後,訂餐,打掃,收發快遞,最後某某開會,接送孩子放學也成了他必修的功課。世界一流學府畢業的高材生,淪為了徹頭徹尾的打雜小哥。同事將他孤立,輿論將他痛擊,還有心理巨大的落差,那時候的林晗敏感又自卑。
真正爆發是在一場麵對麵的冷嘲熱諷之後,他在食堂和兩個同樣來自中國的同事大打出手。林晗的觀點是,我在國外被這群白人欺負,共同喝過長江水的故鄉人不說幫忙,反而還落井下石。
兩個中國人也同樣是義憤填膺,擼著袖子朝林晗破口大罵:“孫子!別的真本事沒有,投機取巧鑽空子的能耐倒是不小,大家都是過五關斬六將來的,你一聲不吭就空降下來,誰能服氣?說你兩句是要你別丟中國人的氣節,你倒好,中國人打中國人,還嫌我們在外麵丟的臉不夠大?”
事情最後捅到了他導師那一處,林晗意氣用事,帶著老爺子的麵大放厥詞,發誓不再踏足一步。導師問他平時在做些什麽,林晗掰著手指念給他聽:“買咖啡,拿報紙,送文件……”
導師聽得連連點頭,說:“不錯,不錯,那你已經去了這麽久了,幫著大家做了這麽多,記不記得每天哪個人要了哪種咖啡,是美式還是摩卡,要不要糖,加多少奶?”
林晗張了張嘴,居然答不上來,摸手機來看的時候,導師說:“林晗,你跟了我這麽多年,我當然知道你有能力,一件事情交給你,你永遠能保質保量的完成。隻不過每每放手讓你一個人去做,你總是缺乏方向,心又太浮,沉不下來。你說不給你機會,可你連每天要買的幾份咖啡種類都記不住,你覺得你又能勝任什麽事呢?”
船頭一擺,夏苒順著椅子滑到內側,連忙拍著他肩膀,道:“你悠著點,別一提這些崢嶸歲月就開始激動,我還沒活夠呢,不想跟你一起翻到這湖底喂魚。”
林晗笑眯眯地回望她,說:“你放心,我死也把你托起來,一點都不耽誤你找第二春。”
夏苒躲在後麵暗搓搓的笑,林晗這時候猛然回頭掐她臉,說:“我還沒死呢,你就開始想東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