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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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希聲身上一件白色t恤不知道穿了幾天,領口胸前泛上淺淺的黃色,是汗漬反複浸透留下的痕跡。一條灰色的家居褲,腰上鬆鬆地打了一個結,膝蓋的地方磨得發黑。
此刻頂著一頭鳥窩似的頭發,胡子拉碴,形容枯槁,臉上傷痕累累,結著暗紅色的疤。一隻手上果然打了石膏,也不知道他怎麽弄的,外麵的紗布殘破不堪,髒得好像在泥裏打過滾。
相處這麽多年,哪怕是鬧得最凶的那一段,每天早上,他依舊會打扮整齊,將頭發梳得一絲不苟再出門,夏苒看著麵前這個狀似落魄的男人,心裏不由喟歎了一聲。
夏苒脫了鞋子,隨便趿上雙合適的拖鞋,拎著東西往廚房走。
杜希聲已經反應過來,走來攔著她,沉聲道:“你也給我出去。”
夏苒像是沒聽到,看見他沒斷的那隻手裏端著酒杯,橙黃色的液體隻剩下淺淺的一層,冰塊橫七豎八地倒伏在杯底。
她看了看杜希聲那瘦得凹下去的臉,說:“看來他們的顧慮是多餘的,你還知道製冰來享受酒精呢,怎麽可能這麽快就不行。”
杜希聲說:“出去。”
夏苒衝他笑了笑,說:“我去做晚飯。”
夏苒隻是稍微一推,杜希聲被撥到一邊,她暢通無阻地走進來。
晚飯弄得簡單,他這不人不鬼的樣子恐怕吃不下什麽幹貨,熬一鍋爛爛的粥,再做一兩道爽口小菜,對付過去這頓就行了。
廚房落了一層灰,不知道他從什麽時候起就辭了阿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夏苒找出手套來打掃。
夏苒剛剛擦過灶台,腳步比烏龜還慢的男人終於走過來,倚著廚房的門,喘氣道:“這兒用不著你。”
她開了窗子透氣,又讓抽油煙機工作,明擺著是不想說話也不想聽人說話了,偏偏杜希聲還是一副要死不死的語氣:“你聽見我說話了,你現在就走。”
夏苒歪著頭一陣歎氣,將兩個手套一把脫下來,摔到流理台上,抱著兩手回身看向杜希聲:“一大男人,話怎麽這麽多啊,你要我走是吧?”
夏苒作勢從廚房裏要出來,和人擦肩而過時,杜希聲卻伸手攔住她。她側頭去看他,那張滿是傷痕的臉又是糾結,又是痛苦地擰起。
夏苒明知故問:“你這手攔著到底是讓我走,還是不讓我走?”
杜希聲卻死死咬著牙,既不肯說話也不肯放手。
兩人無言的對峙,夏苒最後退了一步,回到廚房戴上手套,重新忙碌開來。
做好晚飯已是一個小時後的事情,夏苒盛了一碗粥送到他麵前,又陸陸續續上了幾碟菜,端出椅子坐下來,向他支了支下巴。
夏苒說:“好久不做菜生疏了,不知道鹹淡符不符合你胃口,你也別挑三揀四,就湊合著隨便吃點吧。”
杜希聲踟躕中將筷子拿起來,聽到她說:“我看你吃完了我就走。”他眉心一蹙,又將筷子放下了。
杜希聲恨不得將桌角折得整整齊齊的桌旗看出個洞,方才慢幾拍地說:“你別走。”
三十歲的人了,平日裏的沉穩成熟,所有人麵前都擺出的一副高冷疏離,卸下防備之後,還是帶著一點孩子氣的幼稚。
好像他以前無論是怎樣耀眼的追風少年,私下裏和她在一起時,也總有出人意料的順從和柔和。那時候覺得是情`趣,是兩個人在一起時心照不宣的默契,我向你撒嬌,你忍我蠻橫。
沒想到幾年之後再經曆,他還在戲裏,她卻像是坐在一邊圍觀的吃瓜群眾,不附和尷尬,附和也尷尬。夏苒此時點了點桌子,懶懶道:“你還是快吃吧。”
杜希聲臉一放:“要麽你就現在走,要麽你就別走,我吃不吃飯是我自己的事,我多大的人了,還要人在一邊看著?”
夏苒一笑,接過話茬:“你也知道你年紀不小,不用別人看著才能做事,那你一個人跑回來,非要把照顧的人都打出去,自己堵在家裏做什麽?退一萬步說,你現在是一個成年人,如果不能做到照顧好自己,起碼也該擺平外麵的那群人。你想自暴自棄、自我放逐、自甘墮落,都沒關係,但你不能影響到別人。”
杜希聲慢慢把話過了一遍,問:“是我媽喊你來的?”
夏苒說:“你還不笨嘛。能讓她下定決心打電話給我,可見她現在已經著急成什麽樣了。我起初是不想來的,咱們一早就離了,一是我對你沒義務,二是你有女朋友,三還是我剛剛說的,你一個能獨立思考的成年人敢於放下親情和愛情去作死了,旁人幹嘛非要吃力不討好的攔著?”
杜希聲臉色極其難看:“那你還來?”
夏苒實話實說:“沒想來,但我告訴我自己欠你媽媽一個人情,我必要要給她做點什麽才能徹底安下心。所以不管怎麽反胃怎麽排斥我都厚著臉皮過來了,還完這一次,以後我跟你們家橋歸橋路歸路。”
杜希聲說:“你要還什麽人情,是當年瞞著她和我結婚,還是現在瞞著她和我離婚?如果都有的話,你大可不必煩惱,婚姻也是能獨立思考的成年人的自由,在這一點上,你對她沒有什麽虧欠。”
夏苒說:“看來我今天確實是來錯了,其實我一腳踏上飛機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後悔了。你大概從來都不知道,明明心裏討厭一個人,還總要拿熱臉貼人冷屁股,真的糟糕透了。”
夏苒此時站起身,如釋重負般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看著對麵一臉菜色的杜希聲說:“那我先走了,這晚飯你吃還是不吃我管不著,我本來也是受人之托來看一眼你死沒死的,既然你還活得好好的,我也能跟她交差了。”
隻是剛剛跨出一步,桌子忽地被人一頂,緊接著手腕被人緊緊扼住。夏苒擰著眉心看他青筋暴起的一隻手,問:“你還有事嗎?”
杜希聲說:“我有。”
夏苒說:“你有事就趕緊說事,別跟一精神分裂的病人一樣,一會兒讓走一會兒不讓走,也別總這麽緊緊抓著我,你們有錢人,覺得這樣一來二去的才有意思是不是?”
杜希聲說:“我頭暈。”
夏苒說:“那你好好坐著,別摔著。”
杜希聲:“你扶著我。”
夏苒:“我是來探視的,沒想當你保姆,走了。”
往前一帶,杜希聲整個人都是一衝,夏苒想說你倒是鬆手啊,他搖搖晃晃忽然折了兩腿跪下來,撲到夏苒身上。
夏苒大聲:“杜希聲,你別以為裝死我就能聽你的,我——”
她動了動膝蓋,男人爛泥似地往一邊倒,她連忙蹲下扶他,掰過他臉一看,雙眼緊閉,眉頭緊鎖——真暈了?
***
杜母隨著醫生同來。杜希聲身體虛弱,醫生給他掛了葡萄糖,經驗老道的護工給他換衣服,擦身體。
夏苒在主臥外的樓道裏等待,身後的牆上是一副色調單調的油畫,夏苒盯著看了半天,才想起這該是杜希聲在某次拍賣會後帶回來的珍藏。
他這個滿身銅臭的商人大概是愛慘了這幅畫,所以見到的頭一麵就下定決心不管花多大的力氣也要將這幅畫收入囊中。
據他所說,拍賣會上他和另一個人爭相競價,最終還是他荷包更鼓方才拿了下來。剛剛買回來的高興得不知道怎麽是好,是專門辟出個藏品室呢,還是重新裝裱掛在家裏顯眼的位置?
後來隨著他收藏的東西越來越多,價位越來越高,這幅畫也就從頂峰慢慢慢慢下滑,直至一點點被騰出來掛在這無人問津的樓道裏。隻是偶爾重新注意到,他還是會指著這畫頓一頓,說我當年眼光很好。
大抵這世上的所有人都善變,對所有東西都有這麽一個由深轉淺的過程,她的新鞋子買回來了,最寶貴的也隻有那前三天。不是不喜歡了,就是沒那麽在意了,然後漸漸丟在一邊。
夏苒記不太清他們是什麽時候搬進的這棟別墅,懷著怎樣的心情,又做過什麽樣的掙紮。她就和忘記這副畫一樣,開始忘記自己曾經被這個人怎樣的愛著,然後背叛,嘶吼著說我不甘心,再一點點的麻木,最終徹底搬離。
總有一天,她會不記得在這世界的這個角落,有這麽一幅曾經被他捧在手心後,又置之不理的畫……就和他曾經對待她一樣。
杜母從房門裏走出,徑直走到夏苒麵前,說:“多虧有你了。”
夏苒說:“我什麽都沒做,就連燒的晚飯他也沒顧上吃。”
杜母說:“還是要謝你,要是你今天不在,他再一個人暈家裏,那真是不知道會發生點什麽了。”
夏苒說:“那他現在應該沒事了吧,時間也不早了,我該走了。好多天沒回來,估計家裏都髒死了,急著回去打掃衛生。”
夏苒說著要往樓下去,杜母跟在後麵,不疾不徐地說:“要不然……你這幾天就住這兒吧。”
夏苒一怔:“啊?”
杜母說:“你不是說了嗎,你那許久沒進人,肯定落了一層灰,時間確實不早了,你今天又是坐飛機又是過來照顧希聲,已經很累了,晚上再回去收拾家裏實在太辛苦。而且我也怕希聲醒過來見不到你人會發脾氣,他那倔脾氣一上來十頭牛都拉不住,再把醫生護工趕跑了,真不知道這病還要拖多久。”
可憐天下父母心,不管麵對的是多咬牙切齒的人,為了孩子,總能豁出去把好話說盡。
一旦那個能感同身受,問一句“你忍了有多久”的女人最終歸位,還是可以放下那些她最深惡痛疾的糟心事,轉而去為了自己的骨肉打算。
夏苒想了想,說:“我還是回去吧。”
有人正推門進來,大聲喊著“杜希聲”,她一甩長發往二樓看來,夏苒和杜母也正往下看她。
嚴熙婷冷冷一哼:“真巧啊,夏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