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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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晗一早想到事有蹊蹺,隻是此時此刻,在他已經決定要向家裏坦白的時候,逃避絕不會是一件明智的事情。

    林晗幾乎是被人押上了汽車,到達目的地前,他們甚至帶他去換了一套幹淨衣服,這才風馳電掣地趕到一處格調高雅的——中式餐廳?

    穿改良旗袍的服務員領他走進包廂,他那個常年隻能通過電視新聞見到的父親坐在上首,他母親和一個陌生男人分坐兩側,另一個陌生中年女人之後,頭低得恨不得埋進胸裏的賀雅嵐在靠近門的位置。

    林晗覺得自己隻需要用腳趾頭就能想出這其中的乾坤。

    鴻門宴。

    思想上一有警惕,行動上就放鬆起來,林晗剛要大咧咧坐下來,他父親搶先一步說話,毫無必要地介紹在場的人給他認識:“林晗,這是雅嵐的父親母親,喊叔叔阿姨吧。”

    林晗歪著頭,從善如流地喊:“叔叔阿姨好!”

    兩位中年人很難消受似地站起來,客客氣氣回道你好,林父做出個坐下的手勢,說:“他是小輩,你們不要站起來了。”

    賀雅嵐爸爸此刻遞了一個顏色,她媽媽立刻自位置上走出來,將放在包裏的一盒東西送到林晗手上。林晗推脫著說不要,他父親又在上麵說:“長輩給你的,你就收下。”

    父親說收下,他便收下,說坐下,他便坐下,走菜了,開席了,他便拿起筷子夾菜猛吃。狼吞虎咽,像是鬧過很長時間的饑荒,桌邊的人被他胡吃海塞的樣子分散精力,醞釀許久的話題一時沒有突破口。

    開在國外的中餐館大多依照西方人的口味做過融合,酸的不夠酸,臭的不夠臭,適應這麽多年,難調的中國胃仍舊挑剔,賀雅嵐覺得這也不夠味,那也不好吃,反觀身邊的這一位吃得實在太香,於是拿胳膊戳了戳他,問:“你屬豬的,好賴都不挑啦!”轉而一想:“不對,你可是吃雞腿都吐皮的大少爺!”

    林晗嘴裏塞了一整根芥蘭,含糊不清地說:“你要像我一樣坐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又馬不停蹄地穿越大半城市趕過來,估計你比我吃得還難看!”

    “這孩子喉嚨天生大,說話又是這麽直,旁人聽起來還以為是吵架呢,大家見諒啊。”坐林晗身邊的母親暗中踢了他一下,臉上仍舊維持著得體的笑容,很優雅很有涵養地向賀雅嵐父母點頭示意——

    直至林晗口無遮攔地說:“媽,你幹嘛絆我腳,桌子這麽大還能找到我,果然一看就是我親媽——手長腿長啊。你也別為我打掩護了,我這人有個壞毛病,人隻要一累就容易發火,為了不讓我這大喉嚨影響你們用餐,你就讓我趕緊吃點東西走人吧。”

    林晗母親一張臉頓時黑得不行,場麵尷尬,賀雅嵐父親連忙出來打圓場,說:“林公子剛出差回來吧,坐十幾小時的飛機,確實挺累,我們這次過來,休息了兩天還沒緩過來呢,也難怪你會有點情緒。”

    林晗一副強裝的笑臉迎上來,說:“別喊我公子,喊我小林就行,不是什麽出差,就是回國見見我未婚妻而已。”

    在座的都是一怔,賀雅嵐父親兩手往台上一扶,詫異道:“什麽……未……未婚妻?”

    林母一臉隱忍怒意地看向不省心的兒子,意味深長地喊了聲:“林晗。”又向賀雅嵐夫婦解釋道:“跟你們開玩笑呢,這麽多年連個正經女朋友都沒有,哪來什麽未婚妻啊。”

    林晗笑起來,說:“媽,你要給我樹立好形象也該挑個不離譜的說,我這些年是沒什麽正經女朋友,但不正經的可是有一堆,要不是您兒子我處處注意著,估計你孫子孫女都能排滿這間房了。”

    房間裏氣氛凝滯,賀家兩口子沒料到會有這麽一出,連忙拉過賀雅嵐小聲詢問情況,說好了是來訂婚的,怎麽這仗勢倒像是他們林家沒有事先溝通好?

    賀雅嵐一早像個笨鵪鶉似地埋頭窩在椅子裏,聽到一聲緊接一聲的追問,煩得直想翻牆出去,拿手狠狠捶了一拳旁邊的林晗。

    他倒是依舊泰然自若,說:“不過那是老曆史了,現在我已經幡然醒悟,就隻為一人衣帶漸寬終不悔。咱們以前都住一個院裏,名字你們肯定都熟悉——”

    林母按住林晗握著筷子的一隻手,說:“林晗!”

    一直沒說話的林父終於發聲,道:“林晗,你任性也要有個限度。”

    林晗一臉的無謂,說:“爸,我沒任性,我打小跟她一起長大,打小就喜歡她,飛越一萬四千公裏,就隻為了見她一麵,為了跟她在一起可以放棄現在的生活……這怎麽能算是一種任性呢?”

    林父置若罔聞,對賀氏夫婦,同時也是對林晗說:“今天晚上我們坐到這裏,就是為了來商量林晗和雅嵐婚事的——”

    “爸!”

    “他們相處了幾年,彼此都對對方有很深的感情——”

    “爸!”

    “我對雅嵐這孩子感到很滿意——”

    “砰!”

    ***

    林晗將麵前的一個水晶杯扔到地上,猛然站起來,臉上帶著很深的疲憊,說:“你就一定要這樣幹涉我的自由和婚姻嗎?”

    林父不說話,那雙有如深潭的眼睛投過來,便有如吸走空氣的威力一樣巨大。這氣氛讓身處其中的每一個人都覺得窒息。

    賀雅嵐不由拽了拽林晗衣角,林晗將她手甩開了,對著自己那無時無刻不高高在上的父親說:“我林晗這輩子如果要有妻子,那她一定是姓夏的那個女人。”

    林父抿得過薄的唇線顯示著他此刻洶湧的心境,過了片刻,他終於選擇承認這一晚的突然襲擊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而他已經不打算再讓這些人看他此刻陷入的窘境。

    他向賀家下逐客令,自責道:“今晚是我考慮不周,小兒剛剛回來還沒倒過時差,等他休息幾天清醒過來,我再再約大家坐下來聊。”

    林晗說:“不管過幾天,我這既定的時差都不會被倒過來。”林母看到丈夫發白的臉色,心顫的同時猛遞眼色,要林晗趕緊閉嘴。

    林晗卻置之不理,坦然看著賀氏夫婦,說:“叔叔阿姨,真對不起,今晚讓你們不愉快了,你們這次過來,按理說我該盡半個地主之誼,沒想到卻讓你們看了這麽一出笑話。我對今晚的事情感到非常抱歉,但我一點也不覺得後悔,我是在保護自己的愛人和愛情,不想蒙騙你們更不想蒙騙你們女兒,她是個一個非常善良非常好的姑娘,她值得擁有一份完完全全屬於她自己的愛情。”

    林晗轉而走向自己父親,說:“爸,咱們今天索性就把話敞開了,我和夏苒已經決定好要結婚,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罷,我隻是告訴你這個既定事實,沒想過要征求你的意見。你說老鷹為了教會孩子飛翔,要把它們叼到懸崖邊扔下,現在沒死的小鷹已經會飛了,它便可以獨自用自己的羽翼去追逐風和太陽。請你以後不要再做這種無聊的事情——”

    “啊!”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氣,林母按住林晗的肩膀,說:“兒子,你沒事吧!”林晗額頭已是血肉模糊,肇事的另一方此刻正被林父緊緊握在手上,他氣得渾身發抖,還想再來一下,被林母死死抱住他一條胳膊,扔了那方水晶煙灰缸。

    鮮紅的液體染上大半張臉,林晗抹去鑽進眼中的那幾股,卻讓自己看起來更為可怖,眼睛一眨,連同雙眼都是血紅一片。他被砸得幾乎後退一步,硬是挺住了,再往前邁了一步,說:“爸,你要是有火,今天一次性打完了,以後你再動手,我可就沒這麽聽話了。”

    林父早怒紅了眼睛,林母抱著他腰硬是攔下來,說:“都讓一步,讓一步。林晗,你現在趕快走,別再惹你爸爸生氣了!”

    林晗卻僵了一樣杵在原地,就是不動。賀雅嵐在一旁看得早就是心驚肉跳,這時候跳出來暗中打圓場道:“爸媽,我們走,我就是這輩子都嫁不出去也不能嫁給這種人。他林晗除了家世好點,長得帥外,又有哪點好,我早就受夠他了,咱們走!”

    一聲門響,房間裏隨即又恢複死一般的靜謐。

    林父說:“從今以後,你不是我兒子。”

    林母緊張:“你這種話不要亂說!”

    林父仍舊是說:“我沒你這種不知好歹的兒子。”

    林晗咬著牙問:“為什麽我跟夏苒在一起就是不知好歹?”

    林父指著他滿是血的一張臉,說:“林晗,我告訴你別再來挑戰我的極限!”

    林晗說:“為什麽?爸,為什麽?”他又抹了一把臉,將濕漉漉的一隻手用力甩了甩,再開口的時候,話音開始顫抖起來:“爸,您知道我最愛吃什麽嗎?”

    措手不及的一個問題,在場的其他兩位都怔了怔。

    林晗吸了吸鼻子,說:“您知道我最愛玩什麽,最愛看什麽書,最喜歡和什麽樣的人在一起,遇到自己沒有辦法解決的事,最想和誰傾訴,最想得到誰的幫助嗎?”

    林父眼神一顫,明顯的沒了方才的底氣,說:“你這些問題毫無意義。”

    林晗連連點頭,說:“是啊,毫無意義,除了您的工作和事業,又有什麽東西能對您有意義呢?家庭是無關緊要的,陪伴孩子是浪費時間的,您還記得上一次見我是什麽時候嗎,我穿著什麽樣子的衣服,身邊圍著怎麽樣的一群人,我的工作是不是真像您看到的一樣順利?您有沒有想過,這世上不是每個人都像您一樣,可以將工作當做一切,不需要陪伴不需要理解,甘心做一個伏案的機器。

    “夏苒是不夠好,她人蠢,矯情,遇到事情往往第一個想到的是逃避,她會輕而易舉的受外界影響,旁人隨隨便便一句話,她會放在心裏掖上許久。有時候心軟的,看一部愛情電影都會傷心流淚,有時候心硬的,可以對自己最親密的人捅刀子。她是不完美,可那又怎麽樣呢?

    “她跟我從小一起長大,陪我度過少時的每一天,我有生以來第一個朋友就是她,情竇初開第一次喜歡的就是她,連青春裏第一次躁動第一次幻想的對象也是她……她知道我所有的喜好,知道我所有的事,我們之間有彼此習慣的相處方式,往往一個眼神的交流,不需要過多語言,她就可以猜到我真正要說的是什麽。她以前有心愛的人、有人守護,我可以退到遠遠的地方不再打擾,可她現在一個人了,她需要我,你說我要怎麽放手?”

    一口氣說完,林晗幾乎費盡了胸腔裏的全部氧氣,自太陽穴連著腦仁一陣密密麻麻的疼。

    他眼前一片血紅,幾乎看不清父母的輪廓,喘了幾口氣這才向著模糊的前方道:“我說完了,爸,媽,你們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他看到母親似乎張了一張嘴,然而聲音悶悶的聽不清楚,他像是身處一片大澡堂,霧氣彌漫的世界裏各種嘈雜,卻聽不到想聽的那一個。

    腿下一軟,世界搖晃,一聲尖銳終於傳到耳中:“林晗!”他閉上眼睛。

    渾渾噩噩裏不知到底睡了有多久,林晗睜開眼睛的眼睛一片墨色,視線一掃,看到不遠處亮度很暗的小夜燈。

    有人坐到他身邊,用手摸了摸他臉,聲音熟悉又輕柔,道:“哈哈,你怎麽醒了,時間還早,你再睡一會兒。”

    聲音搖搖晃晃,縹緲如煙,像是隔著很遠的地方傳來,他努力著去握她的手,感受到她溫熱的體溫。

    他心裏堵著好多的話,鬱結了許久的話,埋在心裏多年快藏爛了的話,真想說啊,舌頭卻重比千斤,不知道最後究竟是說了還是沒有。

    他想說,夏苒,我沒有錢沒有權,什麽都沒有,但我有一顆陪你走到最後的心,你要不要考慮一下愛我?

    還有一句,他吸溜著鼻子,苒苒你命是不是太硬克夫啊,我怎麽這麽倒黴,手也斷了,頭也破了,我渾身上下都好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