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錚輕點腳尖，在下一個樹梢微微停頓了身形。他有些出神的凝視著向著月亮飛馳的那道身影。有多久不曾相見啦？林錚殿下眯起了眼眸。還記得應該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吧，久到連記憶都隻能給出模棱兩可的答案了。那是一年之中最美的時節，大梁城外帝苑裏的太液池中，接天蓮葉，美不勝收。

    然後，在某一個黃道吉日，神京裏頭最尊貴的婦人在此舉辦了一場宴會。大半個禹州的文人墨客聞風而動，趨之若鶩。是怎樣的一位女性呢？竟引得整個帝國為之傾心？

    林錚不知道答案，因為從呱呱墜地，到牙牙學語，再到懵懂的童年記憶，母親的麵容始終被一層不濃不淡的紫青色麵紗裹罩著，給年少的自己留下了若即若離的某種惆悵。

    也許那就是某種暗示吧，隻是當年太過年幼，不曾有過深沉的體悟——一種即將長久分離的征兆！

    六歲的林錚的小手被緊緊地攢在母後的掌中，而後，在一大群賓客驚豔的目光之中，容若皇後站起身來，舉杯，吟唱祝酒詞令，掩麵，仰脖，空杯落下。

    自然而然地，這容榮華貴，儀態萬千的舉止引發了長久的掌聲與喝彩。

    母後年幼的時候便是中州浩蕩門鼎鼎大名的“小公主”，畢竟，她可是雍也子的掌上明珠啊，再後來，她留學稷下學宮，亦是流傳出不少的風流韻事，在民間廣為傳頌。

    她從來都生活在別人的或傾羨，或嫉恨，或脈脈含情的目光之中，自始而終，都是如此。

    “母後，快看那裏，好大一株芙蓉。”

    太液池中，瓊樓玉宇之下，小林錚抬手指向湖畔的一朵粉蓮花，用興奮的口吻叫喊道。

    “喜歡嗎？”

    林錚看不到母後的模樣，但那一雙寵溺的眼眸倒是一覽無餘。他有些亢奮的點點頭，用很大的力氣，說道：“喜歡。”聞言，高貴的皇後娘娘輕輕的笑了，年幼的皇儲並未覺察出那抹兒笑容的詭異。“錚兒，你是這世間最尊貴的王子，但凡你喜歡的，都可以據為己有，從不用理會他人的感受。”說著，皇後命人割下那朵粉蓮花，而後顧影自憐一般的輕撫著花瓣垂淚，“真是好美的芙蓉啊，可惜從它被割裂，被占據的那一刻開始，生命的精華也在加速的流逝。”林錚的母後將蓮花捧到懷中，最後推給林錚，道：“喜歡嗎？不知道當所有炫目的花瓣盡皆凋零的時候，你還是否一如既往的心滿意足！”

    那是林錚人生中第一次受到詛咒！

    而施展咒語的巫女卻是他的生母。

    回憶至此便嘎然而止了，他已不記得當年自己那錯愕的神情啦。即使記起又能如何？平添傷感罷了。

    嵩山某山峰，峰回路轉處，赫然顯現出一座氣勢恢宏的殿宇。那道一路牽引他過來的身影沒入殿宇深處，消失不見。林錚悄無聲息的落到宮殿前的一株鬆柏上，躊躇著，低垂著腦袋。說實話，他還沒準備好迎接這一切。無論是麵見母後亦或是困惑自己長久的那個真相，他都沒準備好。

    就這樣，一道年輕的身影孤獨的站立在鬆柏的最高端，在身影的後方，是一輪略顯淒迷的薄霧殘月。

    “沒錯，我才是你的親生父親，不相信的話，可以去問你母親啊，她現如今就在嵩山中州浩蕩門！”少年皇子低頭思量著，猶豫著，甚至是恐懼著。他又想起了不久之前，雷海宗的那一番言論，心中竟是隱隱的不安。他怕被帝師一語中的，他怕他會脆弱的難以承受已經呼之欲出了的真相。

    “既然跟了過來，為什麽不進來坐坐呢？”

    容若皇後的聲音自殿宇之中傳出，林錚沒理由拒絕。他邁動腳步，走了進去，小心翼翼的像是受到了驚嚇的波斯貓。

    轉過一麵流光溢彩的百鳥朝鳳屏風，林錚見到了那道風華絕代背影的主人，同記憶中母後的模樣幾乎沒有什麽改動，一如既往的美麗，動人心魄，一如既往的眉眼彎彎，麵容卻遮掩在一麵不濃不淡的鵝暖黃麵紗之下。

    容若皇後端坐在八仙桌的盡頭，桌子上擺放著幾十隻小白瓷碗，各色嬌豔的香花異果浮動在白瓷映襯的飴糖凝露之中，宛若自天國降下的珍饈。在母後的左手側，還擺放著一壺酒，半壺茶。右手旁卻是一副棋局，下了一半，是個殘局。

    “坐下來嚐嚐吧，小時候，你最喜歡母後親手製作的糖飴的。”

    貴婦人吐氣芬蘭，輕輕的吹動那揉麵輕紗，明眸若星。

    林錚順從的點點頭，往口中含了一片，慢慢咀嚼起來。他的確至今仍對這種別出心裁的宮廷珍饈記憶猶新。林雪吉也擅於此道，但不及母後的萬一。

    為了製作這種奇巧的甜品，她會先製作半粘稠狀的飴糖，在其中和上鹽醃梅鹵汁；然後，把色豔，香溢的各種鮮花，一股腦的投放在著飴糖中浸漬。即使浸上一年，糖中的花朵也依舊香，色不變，就如同初離枝頭一般，而花朵中所含的汁液則漸漸融入糖飴之中，這樣釀來的花糖飴，“奇香異豔”，“入口噴香”，乃是難以想象的美食境界。

    林錚點點頭，的確和記憶中那般美味。這眼前的幾十個白瓷碗裏，大該盛滿了由秋海棠，梅花，野薔薇，幹菊花乃至佛手，香櫞的肉或皮製成的飴糖。真是別出心裁而又巧奪天工。

    “渴了嗎？”

    母後慈祥的凝視著久別重逢的獨子，微笑著問道，“想來點兒’眉壽‘（樊樓釀製的名酒），還是品品茶？”

    林錚勉強擠出一縷笑意，道：“什麽茶？”

    “暗香湯。”

    哦，林錚有些無奈，他對這種茶水了若指掌，先把半開的梅花花蕾摘下，拌以炒鹽，密封的瓷瓶裏，到了夏天，在茶碗裏放點密，再放進去三四朵梅花蕾，用滾水一衝，花蕾立即綻放，猶如怒放枝頭的花葩一樣新鮮。茶名借用詠梅名句“暗香浮動月黃昏”。

    也是小時候母後哄孩子時衝出的飲料。

    今夜是怎麽了，搞這些回憶殺？

    可林錚心底最刻骨銘心的卻是那一句句莫名其妙的咀咒，令他心寒的詛咒。

    書中提及的美食語出孟暉先生的大作《畫堂香事》*附則“釀花成飴，蜜意成憶”。

    書中提及的“暗香湯”語出孟暉先生《畫堂香事》中一則“湯浮暗香，茶烹寒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