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Chapter03 舊時風月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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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燼
清冷的雪光透過抽紗窗簾,是一種極淡的青色,像是上好的鈞窯瓷薄薄的釉色,又像是十七八的月色,好雖好,卻是殘的。薄亮的光線給屋中的家具蒙上了一層紗樣的輕霧,這屋子皆是最新式的西式裝潢,地板卻用了上好的楠木,並沒有學西人的樣子鋪上地毯。屋子裏熱水管子的暖氣充足,赤足踏在地板上,亦不覺得冷。
落足極輕,幾乎無聲無息,每邁出一步,都要屏息靜氣,再極慢極慢地放下。這樣靜的夜,隻有身後床上傳來勻停的呼吸。她像一隻行走於屋脊的貓,似連背上的汗毛都根根豎了起來,但並不用在黑暗中摸索,那些乳白色的法式家具,都有精美的描金花邊,在映入窗內的清冷雪輝下勾勒出柔美分明的輪廓。
床前的地板中央橫著兩團黑黑的事物,是他的鞋。向來都是旁人幫他脫鞋的——今晚被他自己胡亂踢在地上,他隻顧著與她的糾葛,兩隻軍靴一隻的長筒疊在另一隻的靴尖上。皮帶也被隨手扔在一旁的椅子上,像一條僵直的蛇,皮帶上的槍套靜靜地垂著,她的一顆心開始怦怦地狂跳。
夢寐以求的近在咫尺,反倒令她生了一種怯意。她回過頭去,床上四麵垂著華麗的帳幔,流蘇重重層層,幾乎看不清床上人的身影輪廓。她輕輕地吸了口氣,移開槍套,底下壓著的皮包亦是特製,精巧的密碼鎖在朦朧的雪光中熠然一閃。
她微微蹙起眉,密碼……會是怎麽樣的一組數字?
試過他的生日,並不能打開。再試旁的號碼,皆不能成功。連電話號碼、門牌號、車牌號都一一試過,那鎖依舊紋絲不動。
莫不成真的功虧一簣。
就在這一刹那,她忽然想起還有號碼不曾試過。
她自己的生日。
密碼鎖盤轉動,“嗒”一聲輕響,竟然打開了。
她急急地將文件抽出來,一份文件已經簽了字,正是他的親筆,熟悉的筆跡十分潦草:“準照所擬。”後頭是機要秘書列的條款,秘書們總是寫這樣工整的館閣體小楷,雪光下看不甚清楚,逆料並無她所要找尋的內容。另一份電報是密電,附著機要室翻譯出的明文,乃是第二十七師的戰略報告。這份電報還未簽字,底下夾著一份名單,她看到“孟城”兩個字心裏就是一跳,果然是孟城監獄處決名單。
隻見一個個密密麻麻的紅勾。暖氣管子的熱度漸漸上來,她額上沁出涔涔的汗珠,她本披著他的一件寢衣,套在她身上又寬又大,不經意從肩頭滑褪至肩下,亦顧不得了。隻是那名單密密麻麻,人名如蟻,借著一縷朦朧的雪光,根本看不清楚。她急中生智,見他的外套隨便勾在衣架上,便在那口袋裏摸索許久,終於摸到打火機。
嚓!”
小小的火苗,如赤藍陰柔的舌,舔蝕著凝重的黑暗,縹緲而搖動地帶來一團橙色的光暈,卻沒有絲毫的暖意。她的全身瞬間變得冰冷,因為被這團小小的光暈印在雪白牆壁上的,不隻有她自己的身影,另一道側影那樣熟悉,幾乎令她驚叫起來。
打火機的火苗舔著她的掌心,窗外的雪光清冷,投進屋裏來,泠泠如同月色。
你怎麽這樣賤?”極力壓抑的氣息,從唇齒間一字一字地迸發出怒火。揪住她衣襟的那隻手,青筋凸起,似是想將她扯成碎片。她的嘴角慢慢牽起,倒仿佛是笑意:“我為何而來,你其實一早明白,何必自欺欺人。”
手指骨骼輕微作響,她的眸子在朦朧的雪光下像是兩丸光輝流轉的寶石。如果能將她整個人碾碎成齏粉,在天地間撒得幹幹淨淨,是不是真的可以將她從這個世間抹去,再不留下半分痕跡?
指端微微收攏,她的呼吸受窒,漸漸沉重起來,那聲音如急促的鼓拍,絕望地敲打在他的心間。
總歸是得不到,其實早已明知,那樣清清楚楚,所以絕望。
他突然放開手,聲音僵硬:“別逼我殺你。”
她嫣然一笑:“我曾經兩次試圖行刺你,冀州大戰的時候,我故意滾下樓梯摔成重傷將你從前線逼回來,我偷聽你與幕僚的談話,今天下午又拿話套問你,樁樁樣樣其實你心裏都一清二楚。”她語氣從容得幾乎令人心寒,“我早不打算活著回去。”
回去”兩個字狠狠刺痛了他的心,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寒光,靜靜地笑起來:“你想死,我偏不讓你死。你想救的那個人,我偏要讓他死。”
他去奪她手中緊緊攥著的名單,她徒勞地不肯放手,他手下加勁,一根一根掰開她纖細的手指,一寸一寸地將名單從她指尖奪出。她終於絕望:“顏誌禹!”相識至今,已經是三年零六個月十九天,她一共叫過他名字四次,每一次都是在那樣痛恨絕決的情形下,以無比的憎惡的口氣。即使在貌似美好的一段時光裏,她亦從來沒有喚過他的名字,縱然偶爾露出一絲笑顏,那笑顏背後定然另有目的,他明明知道,卻一次又一次放任。
就當她是真的吧……一次又一次這樣自欺欺人……就當她是真的吧,那些偶然溫存的話語,那些稍縱即逝的笑容,實在太讓人貪戀,於是一次又一次地忍耐下去……就當她是真的吧……忍得越久,越對那虛幻的貪戀絕望,明明知道即將永遠失卻,卻隻能眼睜睜看著,無能為力,無法自拔,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天會再也欺瞞不下去,最終會爆發。
他奪過名單,大步走向外間的起居室,打開了桌上的台燈。她從門間望去,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拿起筆來,重重地勾掉某個名字。
他走回來,將名單狠狠摔在她的臉上。
她紋絲未動,任由那張紙緩緩飄落地上。
終於還是走到這一步。
她一步一步將自己與他逼上絕路。
為何反倒覺得如釋重負?她蹲下去,拾起那份名單,看到被他用紅筆勾掉的那個名字,熟悉而珍愛的容顏仿佛隨著這名字慢慢浮現,她緩緩將名單貼在心口。下一秒鍾,他已經劈手奪開名單,胸口的起伏似乎再也無法壓抑,他聲音猶如困獸,嘶啞而狂亂:“你如果求我,我也許會放他一條生路。”
她垂下眼簾:“我再也不會求你了,要殺要剮任你。”
他的呼吸沉重而紊亂,他終於狠狠揚起手來,她閉上眼晴,可是意料中的疼痛卻遲遲沒有到來。她睜開眼睛,他的眼神如要噬人,而她安然與他對視,眸光如水,竟不再起半點波瀾。這是他第二次想要動手揍她,第一次是兩年前她故意從樓梯上滾下去,流掉腹中才隻三個月大的胎兒。他從前線趕回來,差一點對她動手,最後還是像今天這般,緩慢而無望地放了下去。到了如今,到了今天這樣的地步,他竟然還是不忍碰她一根指頭。如果傷到她,他會比她更痛。那是心傷,不可計數,無可救藥。
從來都是一敗塗地。
從見到她的那一天起。
已經注定他會敗得沒有半分餘地。
如果命運真的可以選擇重新開始,他寧可永遠也不曾遇上她。
她是一顆流星,在相遇的刹那照亮他的整個生命,然後他用餘生所有,隻能仰望她無情劃落,遠去在永不可企及的天幕。
他從來不曾得到過幸福,卻知道失去她的每一分痛苦。
一種莫名的虛空湧上來,仿佛整個人都被掏得空空的,再也無法填滿。那是生命裏最重要的一部分,卻被硬生生從他體內撕裂開去。那種椎心無望的痛苦,比兩年前更令人恐慌。如果她不回來,他真的以為自己忘記了。他曾經花了那樣大的力氣去忘記,毀掉與她相關的一切。燒掉她用過的衣物、家具,拆毀她曾經住過的宅子,她曾經走過的花園他亦下令荒棄,用竹籬圍起來,再不許人進入。
他真的以為忘記了。
把生命裏最重要的一部分割舍掉,然後,若無其事地當做安然無恙。
兩年前,他曾經那樣堅忍地說過:“永遠別再讓我看見你。”
可是隻有他自己知道,這個永遠,有多麽令人絕望。
而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在分離的這兩年間,他曾經見過她三次。每一次幾乎都是瀕於崩潰的時刻,他真的無法再忍耐,不能抵禦那種蝕心刻骨的相思,隻得想盡了方法,為了可以遠遠地見她一麵。
一次是背影,隔得那樣遠,她坐黃包車回家去,他的汽車跟在百來步開外,一直跟到了巷子口。他眼睜睜望著她的身影漸漸遠去,直至從眼前消失掉。另一次則是在洋行門口,她與同事笑語嫣然,渾然不知整條街上幾乎都是便衣的憲兵,而他在洋行對麵樓上的窗前,已經眺望她良久。
最後一次是他在康朗遇刺之後,傷得那樣重,他幾乎以為自己活不了了,所以一直想,總得見她一麵才好,如果真的會死,總得見她最後一麵才好。可是不能讓她知道——哪怕是死了,也不能讓她知道。
幕僚們傷透了腦筋,隻得鋌而走險,由情報部門出手,設計了一場車禍,將她的哥哥撞成輕傷,送去同一家醫院。
終於見著滿臉焦灼的她在走廊裏等待,而隔著一扇窗,近得連她的足音都能聽見。那是兩年裏離她最近的一次,空氣中似乎都有她身上熟悉的芬芳,她在走廊裏焦急地徘徊,到了最後,她垂著頭,半靠在窗上。
如果能伸出手去,他幾乎就可以攬住她的肩頭。
他卻躺在病床上,絲毫不能動彈,隻能透過小小的一方特製玻璃,看見她姣好的側影。因為擔憂,她眉頭微微蹙起,長長的睫毛像小小的扇子垂合下來,眼中似乎有淚光。
而她,從來不曾在他麵前哭過。
哪怕是第一次,他用最卑劣的方式得到了她的身體,她亦沒有哭,隻是睜大了眼睛,無比憎恨地望著他。
他錯了,錯得那樣厲害,以為得到了她的人,就不會在乎她的心。可是他錯了,他要的根本不是她的人,他要的是她,完完整整的她。他錯得那樣厲害,隻好步步錯下去,直到無法可想,不能挽救。
那是唯一的死門,絕不能碰觸的地方。留在這個世界上,成為他任人宰割的軟肋。
幕僚長幾次私下裏勸他:“算了吧,遲早會拖出大禍來,還是殺掉算了。”
他一次又一次斷然拒絕,最後勃然大怒:“誰敢動她一根頭發,我就要誰的命。”
也以為,這一生就這樣了。
或許十年二十年裏,還可以有機會,遙遠地望見她。漫長的歲月裏,她都成為深埋在心底的一抹回憶。
可是她竟然回來了。
重新見到她的那一日,正是他到大學演講,禮堂裏座無虛席,窗外走廊上擠滿了人。內勤主任想到康朗的那次遇刺,幾乎急得滿頭大汗,所有的人全布置出去,裏裏外外,密密麻麻全是人。全副武裝的崗哨仿佛一個個樁子,隔不遠就有一顆,深深地釘在洶湧的人潮中,劃出一道無形的鎖線。
人那樣多,卻鴉雀無聲,隻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擴音喇叭裏傳揚開去,帶一點輕微的嗡嗡回響。稿子是秘書擬的,一貫的文采斐然,而他念得抑揚頓挫,聽得底下那樣多的人都激情澎湃地仰著臉。麵對那樣多的人,他莫名地有絲倦意,想到自己棄學歸來前夕,在彼岸那間赫赫有名的大學空蕩蕩的禮堂裏,最敬愛的教授不無惋惜:“顏,為什麽要放棄?你那樣有天分。”
他歉然地答:“家父病重,我不得不回去。”
教授完全不了解地聳肩:“東方人——”
他學的是機械,現在想來幾乎是滑稽。父親素來疼愛自己,因他是最小的一個兒子,所以未免驕縱了些,竟然任由他去留洋學了機械。長兄自幼跟著父親戎馬南北,沒念過洋學堂,二哥與三哥卻是軍校畢業,如果不是兩位兄長先後戰死疆場,如果不是最得誌的三哥率兵嘩變背叛父親,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被迫來挑起這樣一副重擔。臨危受命時他不過二十二歲,所有的統領幾乎都是叔伯長輩。他至今猶記得那夜,風雨交加,冷雨瀟瀟地拍打著玻璃窗,墨綠色的琉璃燈罩下,燈光是微微一團黃色的光暈,照得屋子裏晦暗不明。在父親榻前,餘子衡微微低下頭去,說:“請大帥放心,我等必將視四官如若大帥。”燈光照著餘子衡花白的頭發和通紅的雙眼。父親始終放不下心,因他並不甚像他的幾個哥哥,父親曾經說過:“四官太重情義,日後必為所累。”臨終之前,父親緊緊地攥著他的手,那樣多的言語,可是不能再道一字,隻是望著他,一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
五年後的一個晴朗秋日,他慢慢地擦拭完佩槍,終於在槍決餘子衡的手令上簽了字。他想到小時候這位餘叔叔馱著自己去折樹上黃澄澄的枇杷,枇杷大而甜,一顆顆剝得水淋淋的喂到他嘴裏去,塞得一張小口滿滿的,鼓起圓圓的一個包,小小的自己咧開沒有門牙的嘴,笑得那樣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