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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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安樂有片息的怔忪,她看著安寧,輕輕開口,嘴角上揚輕微的弧度,“哦?公主覺得我像誰?”
我五歲入泰山跟著師父學武,隻有一次被父皇召下山過。”寂靜的夜晚下,安寧的聲音空悠悠的,帶著微不可見的懷念,“你應該知道,十一年前有個世族小姐入京,父皇以公主之禮待之,當時皇宮沒有適齡的公主,所以就連我也從泰山被召回作陪。”
任安樂藏在暗處的瞳色有些深,聲音飄渺:“天下無人不知,那位榮寵至極的世家小姐乃太祖親自賜名、帝家的掌珠帝梓元。怎麽,聽公主之話,我和那帝梓元莫不是容貌很相似?”
韓燁靠近的腳步一頓,停在了原地。
安寧驚訝於任安樂的直白,點頭又搖頭,手中握著的酒壺轉了個圈,安靜的落在了木桌上,“模樣不像,脾性卻很相似。”
任安樂挑眉,眉間便帶了一抹痞氣出來。
帝梓元很聰慧,盡管我當初不服氣,可不得不承認,無論哪一樣,我即便在宮裏跟最好的太傅學,卻總是不及她。”
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公主眼光應該放長遠些,帝梓元被囚禁在泰山十年,論聰慧功勳,早已不及公主。”任安樂懶懶抿了一口酒,笑意吟吟。
我總覺得不會如此,你跟她一樣,看上去溫和無害,其實肚子裏一片兒壞水,賭坊裏是這樣,剛才在翎湘樓也是。”安寧搖頭,聲音清亮有力:“任安樂,你一點也不比帝家當年的那個小丫頭好打發。”
我可是晉南最大的女土匪,拿我作比,這可不是對帝梓元的讚揚。”任安樂笑道,仿佛極隨意,問:“聽聞帝梓元在京城隻呆了一年,想不到公主對十年前的小姑娘記憶如此深刻。”
帝家的女子總歸是不同的,不是嗎?”安寧狡黠的眨眨眼,隨即歎了口氣:“若是帝家還安好,她早就成我皇嫂了,也不會被關在泰山十年,哪還有你在這蹦躂的份。安樂,你還是放棄吧,皇兄她不會迎你入東宮的。”
哦?為什麽?”任安樂不置可否,聲音懶懶。
我在邊疆聽聞了你的事,你不僅是帥才,也有治世之能,皇兄不會糟蹋你的才能,讓你入東宮做一個不得幹政的側妃。”
安寧,你想說的好像不止於此。”
還有…帝梓元。”安寧的聲音透徹清晰,篤定萬分,“不僅僅因為這樁婚事是太祖定下的,皇兄他不會把太子妃的位置給天下間任何一位女子,哪怕是…他將來有了所愛之人。”
長久的靜默,任安樂輕笑,道:“安寧,你憑何如此篤定,連一半江山換來的承諾都不能信守,何談一道數十年前留下的遺旨?太子將來是雲夏之主,怎會真的為帝梓元做到如斯地步。世間不可為且難做的,我任安樂偏要試一試。”
說完,一仰頭,壺中之酒盡飲,她站起身,墨黑的衣袍染了一地柔澤,垂眼看向尚帶悵然的皇家公主:“安寧,往事已矣,我不是帝梓元,也全不了你追憶往昔的故夢,公主,人活一世短短數載,不如放下。”
安寧神色複雜,望著任安樂逶迤遠走的背影,輕聲歎了口氣。
怎麽能放下?她母妃早亡,彼時太子年幼,師父遠在泰山,雖被接回宮中,卻無人照拂,吃了不少暗虧,她至今猶記得那個瓷娃娃一般的帝家幼女站在冰天雪地裏,披著雪白的小裘,昂著下巴對罰她下跪的齊妃義正言辭的告誡。
齊妃娘娘,安寧乃大靖長公主,太後可罰,陛下可罰,皇後可罰,你……不能罰。”
她說這話的時候,小小的身子一步步走過冰雪遮盡的深宮小徑,站在齊妃麵前,扶起自己,眼底毫無畏懼。
此後,雖隻有短短一年相處,卻是帝梓元教會了她何為天助自助者。
她這一生隻有兩個人的恩惠無法還盡,一個是自小照拂她的太子兄長,一個是…十年前被關進泰山的帝梓元。
已經十年了啊……實在太久了,久到那孩童的模樣都已依昔被她遺忘,記憶裏漸漸隻剩下女童清脆有力的聲音和始終堅韌的目光。
安寧。”冷沉的聲音突兀響起,韓燁自陰影中走出。
皇兄,你何時來的?”安寧恍惚抬首,愕然道。
回京後還未見過父皇便鬧得滿城風雨,還拉著一府寺卿,你膽子愈發大了!”韓燁瞥了她一眼,淡淡吩咐:“把公主帶回宮。”
看著毫無表情的韓燁,安寧起身,疾走兩步,突然開口:“皇兄,你還記得她多少?”
兩人都知道安寧說的是誰,韓燁神情微頓,不悅道:“安寧,你管得太多了。”
安寧蹙眉,見韓燁冷著一張臉,到底不敢再惹他不快,怏怏跟著侍衛回去了。
韓燁立在酒坊前,月色下,沉默著佇立。
良久後,他坐在任安樂剛才坐過的位置,把自己藏進陰影裏,一杯杯烈酒灌入口裏。
記得多少?他揉了揉眉,那個女孩,他記得全部。
初入京時的沉穩,住在東宮時的桀驁,相處時的大方坦然,離城時的不舍,還有帝北城最後一麵的決絕冰冷。
沒有人知道,十年前帝家叛亂時他曾經去過帝北城,千裏疾奔,隻是為了能提前一步讓靖安侯遠避塞外,可趕到時,卻隻看見帝家宗祠前暗紅帶血的地磚和……跪在宗祠下瘦小蒼白的身影。
他終究遲了一步,帝家一百三十二口,除了帝梓元,再也不剩一人。
他怎麽能不記得?皇家毀了她的所有,他韓燁即便是死,也不能再負帝梓元。
皇宮上書房,嘉寧帝將奏折扔了滿地,看著低垂著頭靜立的長女,踱著步滿臉怒意。
進賭坊,逛青樓,鬧得滿城風雨,還帶著朕的大理寺卿,安寧,你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安寧沒回答,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
嘉寧帝越看越怒,瞧瞧,這是個什麽德行,若非這些年在帝位上修養了性子,他早揮著鞭子教訓這個不孝女了。
還要你皇兄調動將士才能把你綁回來,好啊,大將軍,你如今出息了,不把我這個父皇放在眼裏了是不是!”
嘉寧帝的咆哮聲幾欲穿透上書房,趙福在一旁暗暗著急,奈何這對父女性子倔得很,兩個都是不肯服軟的硬茬。
父皇,大皇兄的賭坊賺得盆滿缽滿,我常年在邊塞,難存下點體己錢,手心手背都是肉,您總得勻稱點不是。再說我的名聲也就這樣了,我堂堂一國公主,還怕招不著駙馬?隻要您下旨,誰敢不娶?”
嘉寧帝一口氣沒順回來,堵在喉嚨裏直翻騰,他瞅了長女半響,冷哼一聲,轉身坐回禦椅,幽幽道:“好啊,你和朕逞能耐,這次述職後,你就不要回西北了。”
安寧抬首,神情終於有了波動:“父皇,我是西北守將,怎可長期不歸?”
有施老將軍守著,北秦翻不出天來。”嘉寧帝沉聲道:“你九弟天天嚷嚷著要入軍,朕準備把他送到西北去練練。”
九皇子乃齊妃獨子,左相唯一的外孫,這對父女怕是看中了西北的軍權吧,說得冠冕堂皇,安寧暗哼,眉眼裏盡是不以為然。
父皇,那我何時可以回西北?”
不慌。”嘉寧帝抿了口茶,重新翻開奏折,慢悠悠道:“等你選中駙馬大婚,替朕生幾個小外孫後,隨便你滾多遠。”
這回輪到安寧堵著一口氣出不來,她憤憤瞪了嘉寧帝半響,胡亂行了個禮頭也不回大踏步出了上書房。
哎。”待安寧腳步聲漸不可聞,嘉寧帝才歎了口氣:“安寧小時候乖巧得很,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變成了這副脾性。沙場無眼,難道還要讓朕白發送黑發不成,再說她都十八了,即便貴為公主,也總是要嫁人的。”
趙福見嘉寧帝一人絮絮叨叨,上前添了熱茶,勸道:“陛下,公主威儀不凡,配給哪家公子都是低就了,您不用擔心。”
嘉寧帝輕哼:“那是自然,能娶朕的女兒是他們天大的榮光。”他頓了頓,沉聲開口:“太子也出了東宮?”
趙福點頭:“聽侍衛回稟是太子殿下親自吩咐把公主送回宮的。”
嘉寧帝眯眼,聲音裏有抹意外:“都十年了,難道還真有人能讓他轉了心思不成?這個任安樂,若用得好,倒是朕的一把利器。”
趙福心底一凜,未答,安靜立於嘉寧帝身後,瞧著隱在燭火下帝王幽暗的麵容,緩緩垂下了眼。
天公不作美,京都連續下了一月大雨,就連安寧長公主逛青樓包花魁這樣的壯舉亦在連綿的雨天裏被京城百姓遺忘開來。
任府,苑書淋著雨跑進書房,拖著一地水珠,苑琴端了杯熱茶給她,“毛毛躁躁的,城西那裏如何了?”
還好,前幾日小姐吩咐送了不少糧食和衣物過去。”苑書喘著氣,捧著苑琴遞過的茶灌了一大口,“小姐呢?”
小姐也才剛剛回來,在房間裏換衣服,入京的外來百姓越來越多了,京裏各個衙門都忙。”苑書皺著眉,臉上劃過擔憂。
京畿一帶大雨,不少房屋倒塌,良田被淹,百姓無可依仗,隻得逃往京城,可是……湧入的難民也太多了些。
說話間,任安樂換了一身絳紅曲裾走進來,木履踩過低沉的聲音,長發披散,帶著未幹的濕意。
苑琴驚呼一聲,立馬拿著布巾埋怨著走過來替她擦幹頭發。
任安樂立在窗邊,眯眼看著仿佛快塌下來的天色:“再這樣落下去,怕是河道就要出問題了。”
苑書眨眨眼,不明就裏,正要問個究竟,長青行過回廊,步履有些匆忙。
小姐,剛才皇城傳來消息,太子殿下,沐王,還有兩位相爺都被陛下召進宮了。”
任安樂轉身,沉聲道:“怎麽回事?”
聽聞是有一湧入京城的百姓擅闖宮門,禦林軍統領亂棍之下發現了他身上有千人聯名血書,這才上報了陛下。”
血書?那百姓是京畿一帶逃來的?”
長青搖頭,聲音有些幹澀:“不是,是江南逃難的百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