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知道你很難過(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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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過這部片子很多遍,但從來沒有這樣無聲無息地看過,銀幕上的人在微笑、遲疑、猶豫、歎息、回憶、痛楚、掙紮……

    經典的一幕終於無聲無息地出現,她仿佛能聽到那熟悉的音樂,其實視聽室裏安靜極了,直到“哢嚓”一聲脆響。她嚇了一跳,原來是紀南方打著打火機,小小的火苗燃起的瞬間映亮了他的臉,他的臉上隱約竟然有淚痕。他點燃了一根煙,然後,那點小小的紅光就燃在他唇邊,微微地發顫。

    守守站在那裏一動也不能動,這麽多年,她從來沒有看到過他哭。因為他比她大,又是男孩子,小時候就從來沒有見過他哭。長大後更不會了,他那樣意氣風發一個人,怎麽可能會流眼淚?

    隻是一場電影,形形色色的人,來了又去,聚了又散,沒有聲音,台詞都化成銀幕中人物唇形上模糊的形狀。

    守守第一次發覺自己對這部片子不熟,因為她竟然不知道主角們在說什麽。

    Of all the gin joints in all the towns in all the world,she walks into mine.”

    這句台詞,已經說過了嗎?

    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時,她為這句話感動了好久,命運便是如此安排,愛了就是愛了,都是命運。哪怕理智上如何掙紮,都不過沒有辦法。

    原來她以為隻有她自己在這樣的絕境中掙紮,沒想到如今紀南方也會遇上這樣一個人,令他難以自拔到如此地步。

    她嘴裏又苦又澀,喉嚨也發癢,一時忍不住,咳出聲來。

    紀南方似乎被嚇了一跳,連嘴邊的那星紅芒都滑落下去,顧不上煙掉在地上,他倉促而狼狽地轉過臉來,看到是她,於是站了起來,聲音帶著絲喑啞:“你怎麽下樓來了?”

    不知為什麽她仿佛有點心虛,連聲音都低低的:“我睡不著……”

    其實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她也看不清楚他是什麽表情,兩個人都融在黑暗裏,偶爾光影一閃,是銀幕上換了場景。

    他問:“餓不餓?要不要吃什麽?”

    她搖了搖頭。

    你還是睡會兒吧。”他說,“你都習慣了睡午覺。”

    我不喜歡那床。”

    他沒有再說話。

    氣氛一時有點僵,守守最後終於說出來:“你安排她跟我見個麵吧。”

    紀南方似乎並沒有聽懂:“什麽?”

    那個女孩子。”守守說,“我想跟她見個麵。”

    紀南方聲音有點不太自然:“沒那個必要吧。”

    守守堅持:“我想見見她。”

    他猶豫了幾秒鍾,說:“那我打個電話。”

    他走開去打電話,講了很長時間,他說電話的聲音很低,守守聽不到他在說些什麽,大約十來分鍾後他才掛上電話,然後問守守:“晚上可以嗎?她下午有課。”

    這是守守除了長輩之外,第一次遷就別人的時間。更難想像紀南方肯這樣遷就,從來都是女人等他,而如今他似乎覺得天經地義,這樣的事情,顯然已經不止一次。

    守守已經開始覺得困惑,她在想,是什麽樣一個人,才會讓紀南方像今天這樣反常。

    約在一間咖啡廳,紀南方似乎比她更心浮氣躁,因為坐下來之後他已經看過兩次手表,守守說:“要不叫司機去接她吧。”

    不用,她自己搭地鐵過來。”他問,“你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她隻是搖頭。

    他叫過侍者,給她點了份Cheese Cake,她原來很愛這種甜食,但近來吃什麽都沒有胃口,隻勉強嚐了一口,正好沒過多久人就已經到了,於是推開碟子,細細打量。

    紀南方很簡單地介紹:“張雪純。”

    名字很秀氣,人也非常秀氣,守守上次沒有看清她的正麵,這次仔細地打量,隻覺得五官清麗,非常的靦腆溫柔。有些局促地端正坐著,手裏還緊緊抓著背包的帶子。濃密的長睫毛不安地顫動,偶爾抬起眼睛來,倉促如小鹿般清澈的眼波一閃,怯然而純淨,跟她想像的完全不是一種樣子。

    守守問:“張小姐還在讀書嗎?”

    P大一年級。”張雪純的聲音也非常靦腆,臉頰微紅,仿佛是有些不安。

    P大是好學校,校園非常漂亮。”守守說,然後對紀南方說,“你出去抽支煙好不好?我想單獨跟張小姐聊聊。”

    紀南方猶豫了兩秒鍾,又看了張雪純一眼,她似乎也有點緊張,抬起眼睛來望著他,他於是安慰似的對張雪純笑了笑:“行,我就在外麵。”

    庭院裏有很漂亮的桌椅,桌上的水晶樽裏燃著燭,燭光在春天溫柔的晚風中搖曳生姿。紀南方坐下來,侍者馬上走過來,彬彬有禮地問:“紀先生要喝點什麽?”

    冰水。”

    冰水很快送上來,紀南方沒有動,玻璃杯上很快凝上水珠,順著杯壁緩緩滑落。

    桌上淺淺的陶盤裏,清水上浮著幾朵鮮花,在燭光下顯得朦朦朧朧,他覺得這情景似曾相識,倒仿佛在哪裏見過一般。後來終於想起來,有次跟守守約在這裏見麵,他走進來的時候,她正巧用手去撈那花瓣。她的手指纖長,很白,拈起一瓣嫣紅,嘟起嘴來,朝花瓣噓地吹了口氣。那雪白的手指被花瓣襯著,仿佛正在消融,有種幾乎不能觸及的美麗。而燭光正好倒映在她眼裏,一點點飄搖的火光,仿佛幽暗的寶石,熠然一閃。她的眸子迅速地黯淡下去,仿佛埋在灰裏的餘燼,適才的明亮不過是隔世璀璨。

    那天她原來是為了別的女人來跟他打抱不平,那個女人的名字,他都已經忘記了。隻記得那時候她還有點孩子似的稚氣,賭氣把咖啡全潑在他衣服上。

    後來這套衣服送去幹洗後,他再也沒有穿過。

    夜裏風很涼,花園裏基本沒有別的客人,隻有他獨自坐在那裏,等一杯冰水變溫。是真的溫了,杯壁上沁滿水珠,一道道流下去,握著仿佛手心裏有汗,他沒有喝一口,把杯子又擱下。

    很遠的地方有一盞燈,溫和的橙黃色,仿佛一道隱約的門,門後卻什麽也沒有。他坐在那裏很久,看著張雪純朝他走過來。其實她今天特意打扮過,還換了一雙高跟鞋,碎石子小路,張雪純走得極快,因為不習慣穿高跟鞋,幾乎是跌跌撞撞一溜小跑過來,神色更有幾分驚惶不安:“紀大哥……”

    怎麽了?”

    大嫂剛才去了洗手間,我等到現在她還沒出來,我以為她已經走了,可是……”

    他過了一秒鍾才明白她說的大嫂是誰,這一明白過來,立刻起身就往裏麵走。

    洗手間在穿過大廳往左拐,他走得極快,到最後差點撞在人身上。他對那位正往洗手間走去的女士連聲的道歉,一臉焦灼:“對不起,能不能幫我進去看看,我太太在裏麵一直沒出來,她身體不好。”

    大約看他著急的樣子,那女人滿口答應了,正好張雪純也追進來,看他站在門口,怔了一下,那女人一走進去,已經驚叫起來:“來人啊!快來人啊!”

    張雪純猶未反應過來,紀南方“咚”一聲推開門就衝進去了,隻見守守倒在洗手台前的地板上。

    那女人似乎想扶起守守,而守守毫無知覺,頭歪在她懷裏。紀南方隻覺得血“嗡”地往頭上一衝,什麽都來不及多想,彎腰抱起守守就往外去。

    車子在停車場,就在咖啡館外的馬路邊,他第一次覺得如此的遙不可及,一步追一步地往前跑,卻仿佛永遠也到不了,隻聽得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她的身體並不重,仿佛嬰兒一般安靜地闔著眼睛,依靠在他胸前。她從來沒有如此貼近過他,在這無意識的時候,他隻覺得害怕。仿佛不是抱著她,而是抱著一懷沙,有什麽東西正從他的指縫間一點一點地漏走。稍縱即逝,他驚慌失措到了極點,張雪純追上來,似乎說了句什麽,但他什麽都沒聽到,隻是急切地尋找自己的車,那樣亮的銀灰色,在路燈下應該很好找,可是為什麽找不到?

    遙控器就在他的衣袋裏,但他騰不出手來拿,他從停泊的無數汽車中穿過去,終於張雪純再次追上來,他朝她吼:“遙控器!”

    張雪純不知所措,仿佛有點嚇傻了。而他用一隻手托住守守,她連忙上來幫忙托住她的頭。他終於摸到了遙控車鑰匙,車子“嘀”的一響。循著這聲音,他回過頭終於發現了自己的車,發動機發出輕微的轟鳴,車內燈火通明。

    他抱著她,心急如焚地朝著車子跑去。張雪純連忙從後頭追上來,替他打開車門,他把守守放在後座,她的臉色在車內的燈光下顯得慘白慘白,連半分血色都沒有。

    他心急火燎地一邊倒車一邊打電話,章醫生占線,保健醫生的電話一直沒人接……他把電話扔在駕駛室前台上,猛然打過方向盤調頭,張雪純剛剛坐下來關上車門,差點被甩下去,幸好抓到了把手。紀南方自顧自換過擋位,加大油門直奔醫院而去。

    他隻用了十幾分鍾就趕到了醫院,下車抱著守守進急診中心,急診室的醫生護士匆忙迎上來把守守推進去,他被阻隔在門外。整個世界仿佛在一瞬間安靜下來,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怦怦怦怦,跳得又急又快。他舉起手來,手上都是血,是守守的血--是孩子的血……

    他終於知道從指縫間一點點漏掉的是什麽,不是別的,是血,是他們孩子的血。他有點發怔地看著指端鮮紅的痕跡,雖然她說過那樣的狠話,雖然她曾那樣氣過他,他卻知道這孩子是他的,不然她不會這樣生氣。她生氣,也不過因為不想要他的孩子,所以才會拿狠話來氣他。

    準備放棄這個孩子的時候,他是真的以為自己可以,狠得下這樣的心,把企盼了很久的希望,包括渺茫永不可及的將來,都扼殺掉。隻因為她不要,他最後終於以為自己可以舍得,能夠做到。直到這一刻,才明白那種痛不可抑,他根本無法容忍這種失去,比割舍骨肉更難,是割舍唯一的將來,是深透了髓,浸滲在血脈裏,要把整顆心整個人都生生割裂開來,做不到。眼睜睜的這樣,幾乎要令人發狂,他真的沒有辦法做到。

    有醫生從他身邊匆匆地經過,進入手術室去。又有護士出來,取藥取血漿。急診大夫出來告訴他:“病人現在大出血,需要馬上手術,孩子估計是保不住了。你是家屬?過來簽字。”護士已經拿了手術通知單來,紀南方恍惚地接過那份同意書,看著底下觸目驚心的一項項備注:“麻醉意外”、“術中意外”、“術後並發症”……

    他隻能問醫生:“大人有沒有危險?”

    要看手術情況。”醫生戴著口罩,說話的聲音嗡嗡的,像是在很遠的地方,“發現大出血更應該立即到醫院來,為什麽拖到現在?”

    他不知道,他什麽都不知道,她什麽都不會對他說,即使不舒服,她也從來不在他麵前吭一聲,何況她本來就不想要這孩子。她拒絕他,於是拒絕他的一切,他什麽都不知道,她寧可自己暈倒在洗手間裏,也不會告訴他,她不舒服。

    醫生讓他去交押金,不能刷信用卡,於是他給自己的秘書打電話,聲音竟然還很清楚:“你送兩萬塊錢來,馬上。”把醫院地址報給他。

    秘書有點發蒙,但什麽都沒問,半個小時內就取了現金趕過來,沉甸甸的牛皮紙袋,他從來沒覺得兩萬塊有這麽多。秘書去交押金,張雪純一直很安靜的陪在他身邊,到了這個時候才怯怯地叫了聲:“大哥……”

    他眼睛發紅,仿佛是喝醉了,神智恍惚,隻覺得周遭的一切都在搖動,而眼前的人更是模糊不清。他喉頭發緊,聲音更發澀:“你到底跟她說了什麽?”

    張雪純嚇得幾乎要哭了:“我什麽都沒說……真的……她就隻問我怎麽認得你的,認識有多久了……我就照大哥你教的跟她說了,後來她說要去洗手間,我坐在桌子那裏等。等了半天她沒回來,我就出去找你……”

    他是做了蠢事,這樣的蠢事,隻因為以為她不會在意。他攥緊了拳頭,指甲一直深深地掐入掌心。血脈賁張,就像周身的血都要沸騰起來。他幹了這樣的蠢事,愚不可及,縱然她並不在意,他也不應該這樣刺激她。她本來就對婚姻絕望,他還這樣讓她難堪。

    守守疼出了一身汗,隻覺得疼,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疼痛,仿佛有什麽東西硬生生從體內被撕扯掉。她徒勞地想要掙紮,想要哭喊,可是使不上力,全身都軟綿綿的,沒有半分力氣,她想,這一定是夢,是場噩夢,醒過來就好了……醒過來就會好了……一直到深夜她才清醒過來,疼痛令她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身旁有人說:“我在這裏。”

    病房裏的燈光很暗,她的意識不是特別清楚,那人似乎是紀南方,她覺得稍稍安心了些。他說:“麻藥過去了,醫生說會有一點疼……”她的手本來搭在小腹上,但突然就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事--自己失去了什麽,心裏頓時難受得要命,她想要動,他抓著了她的手,她含混不清地對他說:“別告訴我媽媽……”

    我知道。”

    有滾燙的東西落在她手背上。她難受極了,可是哭不出來,體內某個地方似乎被掏空了,讓她覺得心裏發緊,然後還是疼,連五髒六肺似乎都碎掉般的疼。她把臉側貼在枕頭上,因為這樣哭不會被人看見,結婚之前有好長一段時間,她都這樣將自己關在房間裏偷偷地哭,一直哭到絕望,可是沒有人知道。有隻手伸過來,拭掉她臉上的淚痕,那隻手很溫暖,像是小時候父親的手,但她知道父親是永遠不會像小時候那樣疼愛她了,所謂的幸福,她已經失去很久很久了。那隻手拭幹了她的眼淚,可是卻有眼淚又滴落在她臉上,她在心裏想,是誰呢,會是誰呢?這溫暖如此令人貪戀,這是誰呢?

    她留院觀察了48小時,紀南方一直守在旁邊,後來她堅持要出院,醫生本來建議住院一周,但她一直流淚,紀南方也沒有辦法。出院的時候也是晚上,紀南方抱著她上車,司機在前排,他抱她坐在後排,那48小時裏她打了很多很多的藥水,點滴掛得她迷迷糊糊,還記得說:“別回家去。”

    他說:“我知道。”

    他們回公寓去,他抱著她,他特意帶了自己的一件大衣,下車時裹住她大半個身子,從車庫到電梯,從電梯進屋子裏,再上樓梯到睡房。當他把她輕輕放在床上後,她的臉碰到枕頭冰涼的緞子麵,竟然又流淚。也不知道為什麽,或許是疼的厲害,又冷,她身體一直在發抖。他把被子給她蓋好,她抽泣著說:“你別走,我害怕。”

    他於是坐下來,她像嬰兒般一直哭,一直哭,他試探著將她抱住,她沒有掙紮,於是他半倚半靠在床頭,她躺在他懷裏,這姿勢並不舒服,以前她也沒有這樣依靠過他,但她終於覺得溫暖。隻是忍不住眼淚,一直湧出來,浸濕了他的毛衣。他把臉轉開了,說:“你別哭了,老人家說這時候哭不好,將來會落下病根的。”

    她的眼淚卻更快地湧出來,怎麽忍也忍不住。本來她恨透了這孩子,恨透了他,可是一失去那個胚胎,她卻覺得痛,錐心刺骨的痛,就像是什麽最要緊的東西不在了,而且明知道將來是再找不回來。她抓著他的衣服,哭了又哭,一直哭到沉沉睡去。

    醒的時候屋子裏沒有人,偌大的睡房,空蕩蕩的隻有她一個,她覺得害怕極了。掙紮著爬起來,還是疼,她扶著牆,蹣跚地往前走。外頭靜悄悄的,屋子裏仿佛除了她沒別人,他終究是把她拋在這裏,不管了。

    她又驚又慌,攀著樓梯的扶手隻想放聲大哭,慢慢摸索著下樓梯,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找過去。

    沒有人……一扇門接一扇門地被她推開,都沒有人……她越來越覺得心慌,扶著牆喘了口氣,卻聽到走廊盡頭有響動。那裏她從來沒進去過,也不知道是什麽地方,她掙紮著扶著牆走過去,門是虛掩著的。她心裏又慌又亂,慢慢地把門推開。

    原來這裏是廚房,裝修的很簡潔,各樣東西卻一應俱全,隻是料理台上亂七八糟,胡亂放著砧板和菜刀,旁邊又擱著一隻洗菜簍。水槽裏水放得嘩嘩響,紀南方兩隻袖子卷起來,低頭在水槽裏洗什麽。一隻紫砂煲插著電,正噗噗地冒著熱氣。他將水槽裏的東西都撈起來,守守才知道他原來在洗蔥。他動作笨拙,把蔥一根根撈起來,放進菜簍中瀝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