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獬豸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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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公元前1年,長安。
初夏剛剛來臨,金色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地上形成一片片光斑。有些荒蕪的庭院之中鳥鳴蟲唱,此起彼伏,一派歡樂祥和。
王輕手輕腳地拎著食盒,走過庭院的回廊時,發現一隻色彩斑斕的蝴蝶黏在了蜘蛛網上,正垂死掙紮著。雖然有一些蛛絲被它掙斷,但它還有一半的翅膀沒有掙脫出來。
輕呼了一聲,王左右看了看,撿起草叢裏的一截斷枝,把那隻可憐的蝴蝶從蜘蛛網上救了出來。
目送著蝴蝶跌跌撞撞地飛遠,王才想起自己還要去給父親送飯,不禁撩起裙擺,加快了腳步。
王家是一個大家族,大到旁人無法想象,這一切也僅僅是因為當朝太皇太後姓王。
當年漢成帝即位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封襲爵陽平侯的伯父王鳳為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這個可是比丞相還要厲害的官職,真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很快,漢成帝又在一天之內封了王家五位叔伯為侯。王家頓時成為長安新貴,權傾朝野,無人能敵。最後王氏兄弟全部封侯,王氏一族的子弟瓜分權柄。漸漸地,長安的官都不夠分了,連地方上的臣僚,也大多姓王。
王家成為當朝第一大姓,王氏的府院宅邸在長安城內層樓疊榭連綿數裏,後院姬妾成群奴仆千萬。王氏兄弟們視宮中為自家宅院,隨意出入留宿。還有王氏子弟擅自把長安城牆鑿穿,引城外河水注入府內,隻為了給庭院蓄個巨大的水池泛舟。甚至還有人在庭院內建造殿閣,與未央宮內白虎殿一模一樣,嚴重僭越最後也不了了之,漢成帝也沒有做出任何處罰。這長安城內的達官貴族們都知道,即使是惹到了姓劉的,也不能惹姓王的。因為劉姓王侯都分封諸地不在長安,但姓王的卻都拐彎抹角地與王氏家族有所瓜葛。
在這樣奢華無度聲色犬馬的王氏家族,王覺得她父親活得就像是一個異類。
因為她的爺爺去世得很早,沒有趕上分封諸侯,所以王的父親是過得最清貧的一個,從小就在叔父們的家裏輪流生活。也許是因為寄人籬下,她父親為人謙恭嚴謹,生活簡樸一絲不苟,在分家之後奉養母親和寡嫂,對待兄長的遺子比自己的兒子還要好。再加上他堅韌好學,尊長愛幼,謙卑有禮,在王家一群紈絝子弟的映襯下,很快就成為了楷模,聲名遠播。
王知道很多人都稱讚她的父親,但她也能看得出來有些人稱讚得真心實意,有些人卻透露著諷刺嘲笑。她家中確實清苦,即使他父親之前官至大司馬,但俸祿和賞賜都接濟了下屬或者平民。王現在已經九歲,全身上下連一件飾品都沒有,她娘親之前還被來家中拜會父親的下官認為是王家的婢女,可見她娘親穿得是有多樸素。
右手拎著食盒有些酸了,王把食盒換到了左手,用右手撩著裙擺。她這身墨綠色的襦裙為了省些銀錢,是算著她身量會長,索性做得大了些,裙擺就暫時拖著地,不太好走路。往常給父親送吃食的都是娘親,但自從她二哥逝去,父親和娘親徹底鬧翻,娘親再也沒給過父親好臉色。
想起那疼愛自己的二哥,王的小臉上也浮現出淒楚。即使過了半年多,他們家也從封國新都搬回了長安,但王永遠都忘不了那件事。
因為漢成帝駕崩,新帝即位,新的外戚家族傅氏上位。傅氏家族想要複製王氏家族的輝煌,當然首要就先處理王氏家族的幾個出頭人。王的父親黯然卸職,到了封國新都隱居。雖然離開了長安的繁華,他們一家也習慣了這種清靜低調的生活,但有人卻並不習慣。
連狗都會仗勢欺人,更別說人了。
娘親向來脾性柔弱,父親後院簡單,她和四位兄長都是娘親一人所出,所以根本不用施展什麽手段就能管家。但父親身邊的家奴,在父親麵前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態度,轉身又是一張猙獰凶殘的嘴臉。直至到了封國新都,因為遠離長安,周圍都是平民百姓,他便越發囂張跋扈起來。她二哥王獲一次撞到那家奴欺壓百姓差點逼死無辜女子的場麵,積怨已久的憤怒當場爆發,一拳揮去,那名家奴摔倒在地,不巧頭部磕到了磚石,竟是一命嗚呼了。
其實說到底,這也並不是一件大事。在大漢朝,奴婢是主人家的財產。家裏有多少奴婢,也是作為和馬牛羊一樣的財產登記在戶籍中,都要征稅的。這就和家裏有一個碗一樣,碎了就碎了,誰管你是不小心摔碎的,還是故意摔碎的。更何況那家奴本就死有餘辜,王在聽到這事時,也隻是怔了一下,並不當回事。
但在她父親眼裏,這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他責罵王獲,並不是用難聽的詞語,而是用各種王所聽不懂的聖人言論。罵得本就因為失手殺人而愧疚萬分的王獲,當天晚上就飲恨自盡了。
王至今都還記得那個晚上,她的父親寧肯相信他人的片麵之詞,也不肯相信自己的兒子,堅持他自己的孔孟之道,懲惡揚善。
可是,何為善惡?不殺生就是善了嗎?漠然旁觀就是善了嗎?大義滅親就是善了嗎?
結果反而因為二哥為家奴償命的這件事,她的父親得到了長安城那幫達官貴族的關注,紛紛提議讓他複出。不久之後他們便返回了長安。但王一點都不開心,這是用二哥的命換回來的,她寧肯不要。
因為二哥的事情,娘親閉門不出,三位兄長與父親離心離德,王府的下人們也誠惶誠恐,不敢接近他們一家,生怕被其他兄長遷怒。所以現在給父親送飯,也就隻有她能做了。
二
王穿過蕭索的庭院,來到父親的書房,輕車熟路地敲了門,得到應允後推門而入,彎腰把食盒放在了案幾之上,不意外地看到了父親正拿著一頂發冠端詳著。
那是一頂獬豸冠。
王自小和父親的關係就很親密,她也知道這獬豸冠是父親的夫子贈予他的。傳說獬豸是一種神獸,在堯做皇帝的時候,把獬豸飼養在宮裏,它能分辨人的善惡好壞,在發現奸邪的官員時,就會用頭上的獨角把他頂倒,然後吃下肚子。在春秋戰國時期,據說楚文王曾經有一隻獬豸,之後照它的樣子製成了發冠戴於頭上,於是獬豸冠在楚國成為時尚。後來秦朝執法禦史都戴著獬豸冠,漢承秦製也是如此,民間稱其為法冠,是執法者所戴的發冠。
王的父親並不是禦史,所以這頂獬豸冠他一直沒有戴過,僅在書房內把玩,提醒自己一定要明辨曲直,懲惡揚善。王以前看到這頂獬豸冠的時候,還會心生崇敬,但自從二哥去世後,她便覺得好笑,隻是不便表露出來。
兒。”王莽放下手中的獬豸冠,慈愛地朝王招了招手。王莽蓄有一把美須,頗有讀書人的儒雅氣質,而且因為性格溫和謙恭,整個人看上去就讓人心生親近之意。
王乖巧地跪坐在父親身邊,揚起臉嫻靜地淺笑。
王莽溫和地摸了摸她的發頂,歎氣道:“夫人把汝教養得很好,若非當今聖上不愛女色,老夫定要考慮送汝進宮。”
王垂下眼簾,盯著自己裙擺上那抹被泥土沾染的汙跡,心內不以為然。她父親當真是糊塗了,她今年才九歲,還遠遠未到及笄的年紀。而當今聖上都已經二十有五,別說聖上不好女色專寵現任大司馬,就算是好女色,也看不上她這個小丫頭啊!
自從二兒子自盡後,妻與子都與他疏離,王莽也就隻有和女兒說說話,並不在乎女兒聽不聽得懂。
王百無聊賴,垂著的眼眸亂瞄之下,發現案幾上的獬豸冠居然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竟是一隻巴掌大的白色小羊!
不敢置信地狠狠眨了幾下眼睛,王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耳邊父親絮絮叨叨的聲音不斷傳來,但心裏卻明明聽得到另外一種聲音。
丫頭,爾能見本尊否?”
王震驚地看著案幾上忽然出現的小羊,準確來說,這也並不是小羊。
兒,怎麽了?”女兒異常的表情讓王莽警覺,連忙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發現女兒正看著的是他手邊的獬豸冠。
沒……沒什麽……”王發覺自家父親根本看不到那隻忽然出現的小羊,便好奇地問道,“父親,獬豸……是何模樣?”
獬豸,神羊也,身從羊,頭從麒麟,額上生獨角。”王莽難得見女兒詢問他,便拿出十二分的耐心。
有著羊的身體,頭長得和麒麟一樣,額前有一枚獨角……王一邊聽父親說,一邊比對著那頭小羊的模樣,越看越心驚。這明明就是一頭獬豸!
兒可識‘善’字否?善字乃羊字頭,獬豸能分辨善惡曲直,神羊也。”王莽已經記不起來曾經給王講過獬豸冠的來曆了,於是又詳盡地講了一遍,並沒有注意到自家女兒聽得心不在焉。
他說的沒錯。而且能看到本尊的人,都是至善之人。”那獬豸眨了眨那雙黑色的眼瞳,王竟能從那其中看出來一抹笑意。
但王卻覺得毛骨悚然,她並不覺得自己能看到神獸會是一件好事,要不然為何她以前從沒看到過,偏偏今日才能看得到?她……才不是什麽至善之人。
可是,為什麽父親會看不到獬豸?連他都不是至善之人嗎?
爾父乃偽善之人,自是視本尊為無物。”
見獬豸能知道她心中所想,王有些駭然,轉念一想,對方既是神獸,這點神通又算得了什麽?但聽到對方說自己父親是偽善,當下便有些不太高興。
那獬豸嘿嘿一笑,續道:“爾父幼時對長輩稍有謙恭,便會得到讚譽。他醉心於讚譽,壓抑自身天性。此等為讚譽而做出的善,並非真善,而是偽善。”
王呆若木雞,她並不想相信獬豸的話,但它說的每個字都直刺她的內心。
為何父親一直獨守清貧?為何父親要潔身自好?為何父親寧肯逼死自己的兒子……也要這世間人人稱頌?
一切的一切,都是沽名釣譽嗎……
一人之善,對他人也可為惡。本尊觀爾救那蝴蝶,可辛苦織網的蜘蛛,豈非因爾而餓死?同為世間生靈,蜘蛛醜而蝴蝶美,爾因何救蝴蝶而害蜘蛛?若非蝴蝶瀕死,而是蚊蟲落網,爾又當如何?是救還是不救?”
王被獬豸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問得心神俱亂,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向父親道別離開的。
她隻記得,在這初夏的傍晚,她跌跌撞撞地走過回廊時,不經意地瞥見那破碎的蛛網,隻剩下淩亂的蛛絲在風中四散飛舞。
三
那隻有她一人能看得到的神獸獬豸,成為了王的夢魘。
它經常會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的身周,雖然不會再跟她溝通,但那黑幽幽的目光,總會讓她不寒而栗。讓她每做一件事之前,都要再三思量,是善還是惡。
但這樣的折磨過了沒多久,王就釋然了,她又不是神佛,又不是聖人,又怎麽可能盡善盡美?她盡量把無時無刻存在的獬豸當成不存在,但由於對方說的一番話,她心中對父親的孺慕之情,卻已經削減了不少。
這一年的盛夏,漢哀帝英年早逝,並未留下子嗣,被漢哀帝專寵的大司馬董賢也與帝共赴黃泉。王的父親重任大司馬,立年幼的中山王為帝,新帝與她同歲。
君弱臣強,即使王並不懂朝政,也知道自家父親定是一手遮天。
但她父親向來注重聲譽,這個一手遮天,自是不會落下他人話柄。據說她父親上至推恩賞賜王公貴族,下至贍養鰥寡孤獨的平民百姓,遇災害便帶頭捐款全力救援,得到朝野上下讚聲一片,均稱其是周公在世。善事,誰不會做?更何況在父親的那個位置,有時候他隻需要做個姿態,自然會有人前仆後繼地為他做事。
王依舊默默地在簡陋破舊的宅院中,陪著母親做女紅,偶爾也會對著神出鬼沒的獬豸發發呆。時間很快就如流水般,從指間飛逝而去。
新帝轉眼間已經十二歲了,到了《周禮》中可以結婚成親的年紀。王聽說父親發布了詔書,選天下名門女子入冊,選拔皇後。而且為了避嫌,特意把她的名字當眾劃掉了。結果此舉反而引起了世人強烈抗議,很多官員都覺得這是不公平的,每天都有人擠在大殿門口或者王府門口上書。
王本覺得這次父親做得對,她本就不想入宮為後。但在看到趴在蒲團上的獬豸似笑非笑的目光時,她猛然一驚。
這又是父親的手段嗎?
當她聽到院外人群高聲疾呼“願得公女為天下母”時,便知道,自己這個皇後,還真是做定了。
王其實並不想嫁,她也曾經對自己的夫君有過幻想,但從沒想象過那會是皇帝。但她又不能不嫁,在家中反抗父親的大哥王宇,覺得父親一意孤行定會得罪新君,想要私底下幫助皇帝的母族不被外放。可風聲走漏,她大哥被父親用雷霆手段抓捕入獄親手送了一杯毒酒。並且還把此事算在了皇帝的母族身上,借此將其一網打盡。朝中對於此事的態度,卻是父親大義滅親奉公忘私。
所以王不能不嫁,因為這定是父親的期望。
父親已經得到了和帝王一樣的權力,那麽,即使自己不能坐上那個位置,也想讓擁有自己血脈的子孫坐上去。
可是,當王這輩子第一次從頭到腳戴著金簪玉佩厚施脂粉,以此生最美的裝扮坐在未央宮中時,她就知道,她生不出來皇帝的孩子。
因為,他根本不讓她靠近。
看來父親的想法,對方也同樣知道得一清二楚。
就像英明神武的漢武帝劉徹,也有個劉彘的乳名,皇族的子弟也和民間一樣,乳名都會起得比較粗鄙,希望可以好養活。
劉在被王莽取名為劉之前,是叫劉箕子。並不是星宿的那個箕宿之意,而是裝稻穀或者垃圾的簸箕的箕。不過好在有漢武帝的劉野豬之名在前,他其實對自己“劉箕子”這個乳名還是比較滿意的。
但他現在叫劉,這個名字還是他最嫉恨的人給他取的。劉劉砍,那人是不是想要把他砍了?根本就不是什麽快樂安定之意!看他現在從名字到皇後,都是他一手安排的,他能快樂安定得起來嗎?
劉在宮中過得憋悶,自然就不會給王好臉色看。王自從嫁進宮中第二日起,就洗盡了鉛華,脫掉了厚重的禮服,重新穿起樸素的舊衣服。宮女們都提醒她這樣不會得皇帝歡心,但王卻很淡定。皇帝討厭她,是因為她的父親。她無法改變自己的出身,所以不管她打扮得好看還是不好看,也就沒有什麽區別了,又何必讓自己過得不舒服?
況且有她父親在,後宮的這些宮女們,有哪個敢偷偷爬上皇帝的床榻?除非是不要命了。就連小皇帝自己,恐怕都不敢擅自封夫人納美人。
而且,王看這小皇帝,也是有心無力。
劉與她同歲,身體卻並不好,時時有痛心、胸痹、逆氣等等症狀,據說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毛病。大抵,這也是她父親從不計其數的劉氏宗族中選擇劉的原因。年紀小,體弱多病,根本不會給他帶來什麽威脅。
看著少年皇帝故作冷硬實則虛弱的模樣,甚至跟她吵架的時候也會吵到一半捂著胸口各種喘不上來氣,這仿佛風一吹就會倒的模樣,讓王忍不住從心底裏泛起同情,也不顧對方冷著一張臉,總是溫柔以待,小意伺候。
因為從小習慣了獨立,王從不讓宮女們近前服侍,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她都盡量自己做。自從她二哥死後,父親和母親就從未說過話,父親也很快就納了侍妾,但王從不承認那些侍妾生的兒女是她的弟妹,也從不假以辭色。她把劉當成自己的弟弟一樣照顧,不管對方多麽冷嘲熱諷多麽嗤之以鼻,她都盡心盡力。
不勞皇後動手。”這是劉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但王卻全當沒聽見,親力親為地照顧著劉的衣食住行。劉是皇族子弟,自是一表人才,雖然年歲不高,身量不足,又體虛氣短,但卻已經頗有風姿。有時王為他係著袍帶,都會忍不住看著他發呆。
天下怎麽會有這麽好看的人呢?
少年削瘦的身軀根本無法撐起厚重的皇帝袞服,隻顯得出一兩分皇族的威嚴,更能令人不由自主地產生憐惜的情緒。
這是她的夫,她的天。
王越發盡心盡力了起來,雖然知道父親應該不可能這麽快就對年輕的皇帝動手,但所有要入口的東西,她都親自檢查,先嚐過之後才會送到劉的麵前。
劉也不是鐵石心腸,在日複一日的相處中,年輕的帝後就像是剛剛認識的兩個少年人,感情日益深厚。
隻是,王嫁入宮中的三年裏,劉的身體越來越差。太醫令和多位太醫丞的診斷是痛心症,這病症盡管是錦衣玉食地奉養著,也終究是難以根治。王捧著裝滿藥膳的碗,按照慣例先嚐了一口,再遞到了臥病在床的劉唇邊,而後者卻直接一揮手,把那碗藥膳打碎在地。
王麵不改色地招來宮女收拾,吩咐膳房再去熬一碗藥膳來。
切,此子定是疑爾下毒,爾不解釋?”獬豸懶洋洋地在華美舒適的軟榻上打了個滾,照樣對王和劉的相處大肆諷刺。在它看來,王對劉這麽好心簡直就是多餘,她明顯可以過得更快活,不去管劉死活,更何況這劉還居然這麽不領情。
王卻知道自己解釋也沒有用,劉本來就處在一個艱難的環境之中,沒辦法不多疑,再加上自身的病症越來越重,脾氣也越發暴躁。坐在床前,看著劉撕心裂肺地咳嗽著,王隻好悄悄地點了一爐安息香。看著在繚繞的香氣中劉漸漸地安靜下來沉入夢鄉,王才輕舒了一口氣。
天下人隻知王公,而不知陛下矣。”獬豸憋細了嗓子模仿著小黃門的語氣,說完自己還覺得很有趣,嘎嘎地笑了起來。
王瞥了它一眼,知道這家夥根本就不是什麽能分辨善惡奸邪的神獸,而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主。幸好也就隻有她一個人能看見,否則還不一定怎麽翻天呢。不過這種幸運,她也寧可不要。一邊無奈地想著,一邊走到床榻前為劉蓋好了被子,王忽然聽到殿外有人喧嘩。
不想好不容易睡著的劉被吵醒,王皺著秀眉走出殿外,喝止了宮女和小黃門的騷亂。她雖然才不到十六歲,但卻已經當了三年的皇後,盡管身上沒有穿任何的綾羅綢緞,頭上也隻是隨便插了一支鳳凰珊瑚簪,但當她站在那裏的時候,渾身上下的氣度就讓人不敢小覷。王見宮女們安靜了下來,便不悅地低聲問道:“何事如此驚慌?”
稟皇後,有刺客!”宮女們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把聽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稟報出來。
王的秀眉擰得更緊了。準確來說闖入宮中的並不是刺客,而是小偷。有賊人混入太皇太後的宮中,把寢殿翻得亂七八糟。可王的姑祖母一直帶頭節儉,那賊人既然有能力混入宮中,又為何非要往最沒有油水的宮殿裏跑?難道說那賊人想要的是太皇太後身邊特定的寶物?王忽然想到那傳國玉璽和氏璧就收在姑祖母身邊,特意詢問了一下可有物品丟失,得到否定的答案後,才安心地點了點頭。
吩咐侍衛們打起十二分精神護衛,王一邊沉吟著一邊往殿內走回,隻是才剛轉過層層的帷幔,就聽到殿內傳來了說話聲。殿內隻有沉睡的劉,還能有誰在?一驚之下,王想起了之前的那個賊人,差點失聲驚呼。但她又怕那賊人已經劫持了劉,隻好強迫自己凝神細細聽去。
隻聽一個清朗的男聲道:“……你是說現在是在漢朝?喏,也對,這裏連個桌椅都沒有。這裏也沒有老板啊……咦?臥槽!這軟榻上的小羊居然是活的!頭怎麽長得像麒麟?而且額頭上還有角!尼瑪!這是什麽神獸?也是《山海經》裏麵跑出來的嗎?”
王怔了怔,懸著的心不知道為什麽安定了下來。雖然那獬豸總是不著調,但它說能看到它的人是至善之人,這個說法她還是信的。
此時另一個沉穩點的男聲開口道:“小點聲,沒看到這床榻上有人睡著了嗎?還想吵醒了對方讓侍衛抓我們啊?還有,什麽小羊啊?我怎麽沒看到?”
……你看不到嗎?好吧,也許是從《山海經》裏跑出來的什麽奇怪的神獸,不用理它……咦?話說床上這人有先天性心髒病啊!喏,看他這樣子,口唇、鼻尖、頰部都已經有紫紺了,肯定時不時會有呼吸困難或者暈厥的症狀。”
你還想治他不成?”
沒法治,這要是在現代,隻需要一個小手術就能解決,在這時代……”
王用手揪著胸口的衣襟,難受得說不出話來,後麵那兩個人都說了什麽,她也沒聽清。她不知道那兩人是什麽來曆,又為何其中一個人能看得見獬豸,但她也能聽得出來,劉的病並不是那麽樂觀。
靜靜地擦幹淚水,等王緩過神後,才發現寢殿內已經重新恢複了寧靜。她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果然發現除了沉睡的劉,殿內並沒有任何一個外人。
獬豸若有所思地趴在軟榻上,麵對著王充滿疑問的目光,緩緩地打了個哈欠。
四
未央宮進賊的事情,轟動一時,最後也還是不了了之。
天氣越來越冷了,劉的身體也越來越差,經常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氣色也迅速地灰敗了下去。到了這一年歲末之時,宮中宴會不斷,劉缺席了幾次,在某天終於起得來床的時候,不顧王勸阻,強撐病體出現在了宴會之上。
王可以理解劉的好強之心,畢竟他是一國之君,現在連上朝的力氣都沒有了,宮中的宴會都是她父親在幫他主持。身為太皇太後的姑祖母因為年事已高,早就不出席宮中任何的宴會,而傅太後因為爭權失敗,也長居後宮閉門不出。王自己也經常照顧劉,很少出現在這種場合。實際上在漢朝,女人是可以有很大的權力的,如果她想要染指朝綱,上朝聽政也是可以做得到的,更何況是參加這樣一個宴會。王始終是不放心,最終同樣換了一身禮服後,跟著劉出席了宴會。
父親依舊是那樣溫文爾雅,謙恭有禮,甚至還主動站起來朝劉敬酒,態度懇切真摯。
殿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坐在最高處的少年皇帝身上,卻沒有人站起來說一句,皇帝的身體根本不適合喝酒。
王坐在劉的下首,知道那沉重的袞服幾乎要把他的身體壓塌,看著他虛弱的手握著酒盅在不停地顫抖,不知道為什麽忽然間就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在某個夏日的午後,看到的那隻在蛛網上垂死掙紮的美麗蝴蝶。
王款款地站起身來,走到了劉的身邊,迎著滿朝文武驚訝的目光,非常自然地把劉手中的酒盅拿了過來,恬靜微笑道:“父親,皇帝身體欠佳,此杯本宮代之。”說罷仰頭一飲而盡。
酒盅放在案幾上發出細微清脆的響聲,王本來就清麗的麵容被酒氣一激,兩頰泛起紅暈,就像是上了一層上好的胭脂。她看著台階下不動聲色的父親,又看了看身旁雙眼迸發出難以形容的愉悅的劉,知道自己今天的選擇沒有錯。
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這杯酒不可能有毒,她父親若是想要劉死,也絕不會用這樣一種會落人話柄遭人詬病的笨方法。她父親應該隻是想要給妄想掙紮的劉一次警告,喝一杯酒,能讓身體不好的劉痛苦輾轉反側幾天,而且還是捏著鼻子忍著屈辱喝下去。得到了這次教訓,劉應該就會乖乖地躺在寢殿裏,不會再想著要出現在百官麵前。
可是她幫他解了圍,即使是冒著頂撞她父親的危險。她頭一次表明了立場,在滿朝文武的目光下。
王垂眸勾唇自嘲地一笑,他是她的夫啊,她又怎麽可能拋棄他?
宴會在一種詭異的氣氛中結束了,回到寢殿的王一邊坐在銅鏡前卸下頭發上的發簪,一邊思索著是不是應該貼告示尋天下名醫?畢竟這宮中的太醫令保不準都是父親的手下,萬一劉的病都是被誤診了……
關心則亂。
王看著掉到地上被摔碎的紫水晶雕花簪,頭一次感覺到了彷徨的滋味。
忤逆父親,爾真不孝矣。”獬豸調侃的聲音從軟榻上傳來,它分明沒有出這寢殿半步,卻像是什麽都親眼所見一般。
既是不孝,那豈不是她已非至善之人?可她為何還能看到獬豸?王已經習慣把獬豸當成不存在,但還是忍不住在心中反駁了一下。
善惡並非那麽容易區分。”獬豸眨了眨那雙黑色的眼瞳,幽幽地續道,“一人之善,對他人也可為惡。”
王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她忽然想起來,自家二哥和大哥先後都被父親毫不留情地逼死,連對待自己的兒子都能鐵石心腸……
就像是被詛咒了一般,獬豸的話語剛剛落下,就聽到正殿那邊傳來了宮女們的驚呼。這種騷亂在未央宮已經是很常見了,定是劉又暈倒了。
隻是,這回的聲勢看起來有些大,並且隱隱地傳來宮女們的哭泣聲。
仿佛已經有了某種預感,王彎腰拾起地上碎裂成幾段的紫水晶雕花簪,心如死灰。
元始五年十二月丙午日,劉因病複發,卒於未央宮,時年十五歲,諡號孝平皇帝。
王心中那朵名為愛情的花,在剛剛開了個花苞的時候,就無情地被命運所摧毀,迅速地破敗化為灰燼。
她才十五歲,就成為了太後,隻是這次登上皇位的,並不是她的兒子,而是她父親從劉姓宗室中選的一個兩歲的孩童。
王覺得自己應該慶幸,若是父親之前便選擇了少不更事的孩童當皇帝,那她也沒有辦法嫁給劉。雖然隻有短短的三年時間,但她卻覺得那是她這輩子過得最開心的三年。
盡管身份已經至高無上,但王沒有選擇染指朝政。她知道她確實是有善心,但卻也有自知之明。有時候有善心,並不一定代表自己做的善事對別人來說也是善事。獬豸那家夥掛在嘴邊的那句話,並不是無的放矢。她冷眼看著自家父親在隱忍了三年後,終於忍不住廢掉了那個孩童皇帝,取而代之。
被愧疚的父親封為黃皇室主,她緊閉了殿門,隻留下幾名宮女伺候,不再見任何人,過著幽閉的生活。
其實她過得也並不是太無聊,獬豸在閑得發慌的時候,也會跟她說說閑話講講故事。傳說漢高祖劉邦斬白蟒起義,那白蟒也是一頭靈物,竟口吐人言,說劉邦終會有報應的,斬了它的頭,它就篡漢的頭,斬它的尾,它就篡漢的尾。結果劉邦一劍把白蟒從正中間斬為兩段,所以漢朝定是中期出現問題。
王並沒有把獬豸的這段閑話當成隨便說說,她也知道自家父親篡漢的根基不穩,遲早會被劉氏子弟重新奪回權柄。
事實上,王知道她父親雖然有野心,但偽善已成了習慣,也確確實實地想要做善事。她父親企圖通過複古西周時代的周禮製度,期望恢複禮樂崩壞的禮製國家,於是推行的新政完全仿照了周朝製度。
但禮製已經是被淘汰的製度了,秦始皇的法製、漢武帝的儒製都可以一統天下,她父親真是偽善到了極點,卻絲毫不知道自己推行禮製,會給朝野上下和平民百姓帶來多大的傷害。就像是放生陸龜,卻把它放生到水裏一樣,本是好心,卻做了惡事。
王冷眼看著父親走上絕路,知道自己無論說什麽都勸不回來。
時間也並沒有持續太長,當起義軍推翻了新朝、闖入未央宮、放火燒宮的時候,獬豸站在殿前的銅鶴頭頂,看著王頭也不回地走向火海。
爾可後悔?”獬豸幽深的黑瞳中反射著熊熊火焰。此時的王正是一個女人最好的年華,她一生中的前十幾年是在困苦冷清中度過,而隨後的十幾年雖然是在最奢華的宮殿之中,卻依舊孤苦伶仃。
王的腳下並沒有停歇,後悔嗎?
也許她早一點選擇站到劉身邊,會給劉帶來更早的災禍,但她依舊不後悔當年的決定。
雖然她無法分辨這世上何為善何為惡,但若是讓她回到當年夏日的那個午後,即使再讓她做一次選擇,她還是會救蝴蝶。因為它瀕死的掙紮讓她無法無動於衷,即使她應該站在蜘蛛這一邊。隻可惜,她的能力,也就隻能救下一個小小的蝴蝶片刻而已……
王窈窕的身影被火焰迅速吞沒,獬豸盯著那片火海,陷入了冗長的沉默。
在它如此漫長的生命中,很多人都看不到它,有一部分人能看到它,也有人從能看到它到不能看到。卻從來沒有人能像王這樣,竟是讓它目送她離開的。
遵從本心,即為至善。
這個女人,竟是從生到死,都保持著至善之心嗎?
獬豸輕巧地從高高的銅鶴上跳落下來,這世間,又少了一個能看到它的人。
它一晃身,很輕鬆地便找到了在庫房角落裏落灰的獬豸冠,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重新滾進冠中,陷入了長眠……
五
公元2013年。
咦?這麽說,我們剛剛看到的少年,是漢平帝劉?”醫生躺在啞舍的黃花梨躺椅上,拿著手機刷著網頁查資料,“王莽篡漢,還有人說王莽是劉邦斬的那條白蟒轉世,所以名為莽。劉邦斬白蟒起義的時候把白蟒從正中間斬為兩段,而西漢和東漢正好各兩百年。哎呀呀,真神奇,那白蟒不會跟白露有親戚關係吧……”
陸子岡並沒有注意醫生的嘮嘮叨叨,他也在查資料。
身從羊,頭從麒麟,額上生獨角……那是獬豸?!而且為何他分明什麽都沒有看到,醫生卻看得到?難道隻有至善之人才能看到獬豸的傳言,是真的?
陸子岡笑了笑,什麽至善,應該說的就是心地純潔的傻瓜笨蛋吧?那倒是挺符合醫生的性格。而且獨角獸的傳言,東西方都有,並且出奇的一致,獨角獸都是能分辨是非善惡,喜歡身心純潔的少女。
不過,這世上隻有傻瓜才會真正純善沒有私心吧?
他的私心……
陸子岡捏緊了手掌之中的物事,若是醫生朝他這邊看來的話,就會覺得萬分熟悉。
因為那正是他佩戴過二十四年的東西。
已經被金絲鑲嵌好的白玉長命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