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溫酒敲鍾再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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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狐兒臉再次閉關,前腳才踏入聽潮亭,後腳這邊湖麵就徹底碎裂,不僅如此,整座湖水都開始晃蕩起來,無數錦鯉躍出水麵,看得魚幼薇神情恍惚。

    上陰學宮授課駁雜,唯獨杜絕鬼神一說,但眼前詭譎奇景,魚幼薇不相信是人力可及,連見慣了萬鯉朝天的薑泥都緊皺眉頭,想不透其中緣由。

    徐鳳年琢磨了一下,低聲咒罵一句,將啃到屁股的黃瓜丟了進去。

    馬夫老黃雙手插袖抖索著小跑過來,估摸著是湊熱鬧。

    這老仆在王府身份比較特殊,無親無故,但因為給世子殿下和二郡主養了很多年的馬,即便是性情陰鷙的沈大管家見到老馬夫都會緩下腳步點點頭,而老黃不管見到誰都是萬年不變的憨樣,咧嘴,缺門牙,傻笑。

    徐鳳年招呼老黃坐下,湖麵已經平靜下去。

    讓下人去準備一艘烏篷船,帶上薑泥魚幼薇和老黃一起去湖心煮酒賞雪,老黃沒啥興趣,除了喂馬就是偷閑喝點小酒,所以屁顛屁顛,整張老臉都是笑容。

    到了船內,老黃架起火爐,適時添加幹柴,酒不是黃酒,而是陵州特產的一種土酒,王府外地莊子釀的新酒,酒麵上浮起不好看的酒渣,色微綠,細如蟻,被一些個買不起好酒的陵州窮酸才稱作綠蟻酒,沒太多講究,可大柱國就好這一口。

    綠蟻酒真正揚名,卻是由於北涼王府二郡主十歲所作《弟賞雪》第一句“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極為涼地士子稱道,然後廣為流傳,被京城諸多清談名士驚為天人,一時間竟起了一股冬日溫綠蟻的潮流。

    北涼王徐驍二子徐鳳年徐龍象,二女中長女徐脂虎,次女徐渭熊,二郡主這名字可沒半點女兒氣,從小便聰慧過人,劍術有成,詩詞更是一鳴驚人,胸有丘壑,十六歲進入上陰學宮求學,跟韓穀子習經緯術,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二郡主驚采絕豔,相貌卻平平,遠不如大郡主和世子殿下那般姿容出彩。

    薑泥依然不喝酒,因為她討厭綠蟻酒,討厭一切跟那個女人有關的東西,憎惡程度,僅次於徐鳳年。

    魚幼薇喝了好幾碗,剩下都是徐鳳年跟老黃兩個豪飲而盡。

    聽潮亭那邊一番如臨大敵劍拔弩張的氣氛,身披厚狐裘的大柱國看到一行人登船,抬手一揮,王府內六七位影子高手緩緩退下,其中五位守閣奴出來了三位。

    酒勁上了頭,徐鳳年醉眼朦朧指了指薑泥,再點了點魚幼薇,嬉笑道:

    “你,還有你,其實說到底無冤無仇,卻弄得不共戴天,殺我?行啊,薑泥,你把神符拿出來,我讓你刺一刀。我倒要看看,是我身上的烏夔寶甲結實,還是你的匕首鋒利。要不我們打個賭,你贏了,結果當然不需多說,如果我贏了,你給我笑一個,太平公主,如何,這筆買賣劃算否?”

    薑泥細眯起好看的眸子,躍躍欲試。

    薑姓。神符。太平公主。

    娘親曾是先帝劍侍父親是西楚散官的魚幼薇手一抖,惹來懷中武媚娘一聲懶洋洋的叫嚷。

    徐鳳年扔掉身上那件千金狐白裘,扯開裏頭的衣襟,露出遊曆歸來後便不舍得摘下的藏青色寶甲,敞起胸膛:“來,刺我一刺。”

    薑泥在猶豫,伺機而動,如同一隻幼豹。

    老黃並不擔憂見血,大少爺那三年起先吃了沒江湖經驗的虧,比較狼狽,越到後來,就越奸詐了。

    最終,她放棄了誘人的機會,冷笑道:“你會做賠本買賣?我寧肯信鬼都不信你。”

    徐鳳年唰一下迅速穿好衣衫重新披上狐白裘,哈哈道:“幸好幸好,都嚇出一身冷汗了,這酒果然不能多喝。老黃,去撐船,咱們回了,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

    薑泥眸子中充滿懊惱。

    老黃跟著少爺一個勁樂嗬。

    上了岸,薑泥憤恨而走。

    魚幼薇沒有穿上他送去院子的貂裘,就將身上整座王府奢華程度僅此一件的狐白裘交給她,順便摸了摸武媚娘的小腦袋,看似隨口道:

    “你學了鳳州腔掩人耳目,但在芭蕉院,一個小小的試探,就讓你露餡了,在船上,又是一個半真半假的西楚太平公主,便把你的狐狸尾巴給勾搭出來了,幼微,你真的不適合當刺客死士,以後就安心做籠中鳥金絲雀吧。你看,我沒騙你,這裏有極美的雪景。”

    說完徐鳳年就喊了一聲剪徑草寇的行話“風緊,扯呼”,帶著仆人老黃跑遠了。

    披著千金裘的魚幼薇駐足原地,身上分不清是狐白裘還是風雪。

    ……離陽王朝乾元六年,農曆二十八,北涼王徐驍與世子徐鳳年拂曉動身,除了陳芝豹和褚祿山不在行列,其餘四位義子都隨行,三百鐵騎,浩浩蕩蕩前往昆州境內的九華山。

    這山雖是地藏菩薩的道場,但離陽王朝一直崇道抑佛,再則九華山地處偏遠,也無大廟大佛可拜,最重要的是這些年大柱國有意驅逐閑雜信徒,讓九華山顯得格外煢煢孑立。

    山頂有一座千佛閣,樓頂有萬鈞大鍾,這裏的撞鍾極有講究,一天敲響一百零八次,一次不可多,一次不可少,晨鍾暮也鍾,每次緊敲十八次慢敲十八次,再不緊不慢十八次,如此反複兩次,一天共計一百零八,應了一年十二月二十四節氣和七十二氣候,佛家寓意消除一百零八煩惱根。

    王妃逝世後,一生不曾納妾的徐驍甚至打定主意此生不再娶妻,而且每年清明、重陽和農曆二十九都要親自來到山巔千佛閣,親自早晚兩次敲鍾。

    尚未進山門,所有人便默契地卸甲下馬,徐驍與徐鳳年並肩前行,四位義子袁左宗、葉熙真、姚簡和齊當國拉開一段距離,不敢逾矩。

    四人中“左熊”是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的先鋒型武將,武力超一流,行軍布陣也出類拔萃。

    葉熙真是儒將,擅長陽謀,運籌帷幄於幕後,與那喜歡旁門陰謀的祿球兒截然相反。

    姚簡是道門旁支出身,精於覓龍察砂,總隨身帶著一本被翻爛的《地理青囊經》,沒事就喜歡蹲在地上嘴嚼嚐泥土。齊當國為北涼鐵騎徐字王旗的扛纛者。

    至於那位六子之首的陳芝豹,號稱“小人屠”,生平功績大抵可以一葉知秋。

    當晚六人夜宿山頂古寺,農曆二十九早晚大柱國徐驍敲響一百零八次鍾聲。下山前,黃昏時分,徐驍和徐鳳年站在千佛閣回廊,大柱國輕聲道:“等你行冠禮,以後就由你來敲鍾了。”

    徐鳳年點頭嗯了一聲。

    山風乍起,暮色中雲海飄散,群巒山嶺如同一座座海中仙島,山風又起,複爾被掩隱在雲海波濤中,氣象雄偉。偶爾雲海中會激起十數道蘑菇狀的粗壯雲柱,衝天而起,徐徐跌落飄散,化作絲絲縷縷遊雲,是九華山特有的一景。

    徐驍伸手遙指那玄奧景象,道:

    “極少有人能幾十年不變的一帆風順,起起伏伏才是常態,朝廷裏那幾位一隻腳已經邁進棺材的三朝元老都不例外。你爹這份榮華是無數次豪賭賭出來的,所以最忌諱別人說那句爬得高跌得重,生怕跌下去,就連累你們幾個起不來。做武將,封異姓王,已是登頂,為文臣,大柱國也是極致,這份滔天殊榮,離陽王朝四百年來,屈指可數。”

    父子視野中,景象如滄海揚波,似雪球滾地。

    大柱國的嗓音醇厚中正,透出一股綠蟻酒特有的濃烈。

    “這裏就你我父子兩人,最多加上天上的你娘,沒有外人,我就直說了,李義山說得對,功成易,名退難,我已經騎虎難下了。

    三年前,朝廷有意將你召去京城,陛下甚至有意將最受寵愛的十二公主賜婚與你,屆時你就要進京做那空有錦繡名頭的駙馬爺,實為質子,但被我婉拒了,讓你去遊曆三年徒步六千裏,才封住朝廷的嘴,但這仍然治標不治本。

    我在等,若陛下還不肯罷休,哼!徐驍十歲持刀殺人,戎馬四十年,就沒讀過幾篇道德文章,到時候那就怪不得徐驍不忠不義了!徐字王旗下三十萬北涼鐵騎,誰敢正麵一戰?”

    徐鳳年苦笑道:“老爹,我可對皇帝寶座沒興趣。你一把年紀了,別做那辛辛苦苦打天下給兒子當皇帝的事,多傻,我當上了,也不見得比當世子來得舒服。”

    徐驍怒目道:“那你願意去當狗屁駙馬?跟那魚姓女子一般做隻籠中雀?”

    徐鳳年白眼道:“就算反了,你也做不了皇帝老兒。涼地從來沒有出龍的風水,何曾有過一統天下的人?”

    徐驍歎息道:“李義山也是如此說的。若你隻是個李翰林一樣的廢物,爹也就無所謂了,做個駙馬也無妨,寄人籬下,起碼也是皇宮的屋簷下。

    你二姐去上陰學宮前跟我說的一席話,一語中的,一個家族表麵上蓊蔚洇潤,氣象雍容,沒用,大多內裏中空,尤其憂心後繼無人,越是富貴豪族,一旦兒孫一代不如一代,遠比入不敷出內囊漸盡來得可怕。

    所以爹根本不怕你揮霍無度,可是鳳年,你給爹出了個天大的難題呐,你給爹透個底,究竟有沒有想法將來手握北涼兵符?到時候你二姐做軍師,黃蠻兒替你衝鋒陷陣,加上爹的六名義子,即便爹死了,三十萬鐵騎也亂不了散不掉。”

    徐鳳年反問道:“你覺得呢?”

    徐驍耍賴道:“爹一大把年紀了,好不容易攢下偌大家業,你這不孝子怎麽也得給爹留點念想不是?”

    徐鳳年豪邁道:“這個嘛,沒半點問題。不就是敗家嘛,我的拿手好戲。”

    大柱國駝背的腰,那一刹那,似乎悄悄直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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