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透明(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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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宇崢這才抬起頭來,問:“杜小姐不喝一杯?”

    邵振嶸說:“她不會喝酒。”

    雷宇崢笑了笑:“是嗎?”

    趙媽媽替杜曉蘇夾了個魚餃,然後又嗔怪雷宇崢和邵振嶸:“少喝酒,多吃菜,回頭還要開車呢。”

    雷宇崢說:“沒事,司機來接我,順便送振嶸跟杜小姐好了。”

    這頓飯吃到很晚,走出屋子時天早已經黑透了。站在小小的天井裏,可以看到一方藍墨似的天空,她不由得仰起臉。天空的四角都隱隱發紅,也許是因為光汙染的緣故,可是竟然可以看到星星,一點點,細碎得幾乎看不見。杜曉蘇沒有喝酒,但也覺得臉頰滾燙。剛才在屋子裏趙媽媽塞給她一枚金戒指,很精致漂亮,容不得她推辭,趙媽媽說:“振嶸跟我自己的孩子一樣,所以我一定要給你。宇濤第一次帶你們大嫂來的時候,我給過她一個。將來宇崢帶女朋友來,我也有一個送給她。你們三個人人都有,是趙媽媽的一點心意。”

    本應該是喜歡,可她隻覺得那戒指捏在指間滾燙,仿佛燙手。夜晚的空氣清冽,吸入肺中似乎隱隱生疼。因為冷,她的鼻尖已經凍得紅紅的,邵振嶸忍住想要刮她鼻子的衝動,隻是牽起她的手,很意外地問她:“你的手怎麽這麽冷?”

    她胡亂搖了搖頭,雷宇崢已經走出來了,三個人一起跟趙媽媽告別。

    司機和車都已經來了,靜靜地停在門外。並不是杜曉蘇在機場外見過的銀灰捷豹,而是部黑色的瑪莎拉蒂,這車倒是跟主人氣質挺像的,內斂卻不失鋒芒。而她隻覺得一顆心沉下去,直沉到萬丈深淵。

    雷宇崢說:“走吧,我送你們。”又問,“你們是回景山?”

    邵振嶸點頭。

    他很客氣,讓邵振嶸和杜曉蘇坐後座,自己則坐了副駕駛的位置。司機將車開得很平穩,而車內空調很暖。杜曉蘇低頭數著自己的手指,她一向沒有這樣安靜過,所以邵振嶸問她:“累了吧?”她搖頭,有幾莖碎發絨絨的,落在後頸窩裏,他替她掠上去。他的手指溫暖,可是不曉得為什麽,她心裏隻是隱隱發寒。

    車子快到了,雷宇崢這才轉過臉來:“你們明天的飛機?可惜時間太倉促了,振嶸你也不帶杜小姐到處玩玩?”

    邵振嶸笑著說:“她在北京待過一年呢,再說大冷天的,有什麽好玩的。”見他並沒有下車的意思,停了一停,終於忍不住,“哥,你有多久沒回家了?”

    雷宇崢仿佛露出點笑意,嘴角微微上揚,隻說:“別替我操心,你顧好你自己就成。”想了一想,卻遞給邵振嶸一隻黑色盒子,說,“這是給你們的。”

    邵振嶸隻笑著說:“謝謝二哥。”接過去,卻轉手交給杜曉蘇,“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杜曉蘇聽話地打開,原來是一對nhc  ottica腕表,低調又經典,造型獨特而大方,更沒有明晃晃的鑲鑽。在刹那間她的臉刷一下子就白了,邵振嶸倒是挺高興的,對她說:“二哥就喜歡腕表,他竟然有一塊矯大羽手製tourbillon,曉蘇,他這人最奢侈了。”

    杜曉蘇關上盒蓋,努力微笑,隻怕邵振嶸會看出什麽來。

    一直回到酒店,她才開始發抖,隻覺得冷。其實房間裏暖氣充足,而她沒有脫大衣,就那樣坐在床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腦中反倒一片空白,直到電話鈴聲突兀地響起來。

    是房間的電話,急促的鈴聲把她嚇了一跳,她心怦怦跳著,越跳越響,仿佛那響著的不是電話,而是自己的心跳。她看著那部乳白色的電話,就像看著一個不認識的東西,它響了許久,終於突然靜默了。她緊緊抓著自己的衣襟,像攥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不自覺出了一頭的冷汗。

    可是沒等她鬆口氣,電話再次響起來,不屈不撓。她像是夢遊一樣,明知道再也躲不過去,慢慢站起來,拿起聽筒。

    他的聲音低沉:“我想我們有必要談一談。”

    她沉默。

    “我在車上等你。”“嗒”一聲他就將電話掛斷了,她仍舊像是夢遊一樣,半晌也不知道將聽筒放回去。耳邊一直回響著那種空洞的忙音,她恍惚地站在那裏,就像失去了意識一般。

    鄒思琦總覺得杜曉蘇從北京回來後有點變化,可是到底哪裏變了呢,鄒思琦又說不上來,隻是覺得不太對頭。從前杜曉蘇很活潑好動,精力充沛,加班通宵還能神清氣爽拉著她去吃紅寶石的小方,一張嘴更是不閑著,可以從娛樂圈最新的八卦說到隔壁大媽遛狗時的笑話。現在雖然也有說有笑,但笑著笑著,經常會神思恍惚,仿佛思維瞬間已經飄到了遠處,就像突然有隻無形的大手,一下子將笑容從她臉上抹得幹幹淨淨。

    鄒思琦忍不住:“杜曉蘇,你怎麽這麽蔫啊?跟邵醫生吵架了?”

    杜曉蘇說:“沒有。”

    “那是你這回去他們家,他父母不待見?上次你不是說他父母對你挺好的?”

    杜曉蘇低垂著眼,鄒思琦隻看到她長長的睫毛覆下去。她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初春的陽光正好,她整個人都在逆光裏,周身是一層模模糊糊的光暈的毛邊。鄒思琦突然覺得有點震動,因為她整個人看上去都有點發虛,仿佛並不真實,臉頰上原本的一點紅潤的嬰兒肥也不見了,一張臉瘦成了真正的瓜子臉。她不由得握住杜曉蘇的手:“曉蘇,你到底怎麽了?遇上什麽事了?說出來大家想想辦法啊!”

    杜曉蘇愣了半天,才說:“他爸爸是……”停了一下,說了個名字。

    鄒思琦一時半會兒沒聽太清楚:“是誰?”杜曉蘇卻沒搭腔。鄒思琦挖起蛋糕往嘴裏塞,吃著吃著突然一口蛋糕噎在嗓子眼裏,噎得她直翻白眼,半晌才緩過一口氣:“同名同姓?”

    杜曉蘇想起在機場裏,自己也曾傻乎乎地問過這句話,是真的有點傻吧,當時邵振嶸真的有點緊張,因為在意著她。她心酸得想要掉眼淚,隻輕輕搖了搖頭。

    鄒思琦不由得咬牙切齒:“呸!我當什麽事呢!搞了半天你是在為嫁入豪門發愁?這種金龜都讓你釣到了手,你還愁什麽?”說著在她腦門子上一戳,“極品怎麽就讓你遇上了?真妒忌死我了。哎喲,真看不出來,邵醫生平常挺簡樸的,人品也好,一點也不像公子哥。你啊,別胡思亂想了,隻要邵醫生對你好,你還怕什麽?”

    杜曉蘇有點倉促地抬起眼睛,她的神色又陷入了那種恍惚之中,隻是斷續地、有點乏力地說:“我真的不知道他是——其實我都不太認得他……”

    鄒思琦聽不明白,搖了搖她的手:“曉蘇,你在說什麽?”

    杜曉蘇仿佛猛一下回過神來,她臉色十分蒼白,嘴角無力地沉下去,隻很小的聲音說:“沒什麽。”

    鄒思琦想想還是不放心,到家之後給邵振嶸打了個電話。他正在忙,接到她的電話很意外,鄒思琦很直接地問:“邵醫生,你跟曉蘇沒吵架吧?”

    他有點疑惑,亦有點著急:“曉蘇怎麽了?我回來後手術挺多的,她也挺忙的,都有一星期沒見麵了。她怎麽了?是不是病了?”

    鄒思琦聽出他聲音裏的關切,頓時放下心來,調侃地說:“邵醫生,事業要緊,愛情也重要,有空多陪陪女朋友。”

    邵振嶸好脾氣地笑:“我知道,我知道。”

    其實他每天晚上都會給杜曉蘇打電話,但她總是在加班,在電話裏都可以聽出她聲音中的疲倦,所以他總是很心疼地叫她早些睡。

    於是周末,他特意跟同事換了班,早早去接杜曉蘇下班。

    黃昏時分人流洶湧,他沒等多久就看到了杜曉蘇從台階上走下來,她瘦了一點點,夕陽下看得見她微低著頭,步子慢吞吞的。他很少看到她穿這樣中規中矩的套裝,也很少看到她這樣子,心裏覺得有點異樣。因為她從來都是神采飛揚,這樣的落寞,仿佛變了一個人,或許是太累了。

    “曉蘇。”

    她猝然抬起頭來,睜大了眼睛有點定定地看著他,仿佛受了什麽驚嚇,不過幾秒鍾她已經嘴角上彎,仿佛是笑了:“你怎麽來了?”

    “今天沒什麽事。”他順手接過她的包包。正是下班的時候,從寫字樓裏出來的有不少杜曉蘇的同事,有人側目,也難怪,邵振嶸與杜曉蘇站在一起,怎麽看都是賞心悅目、非常搶眼的一對。

    “晚上想吃什麽?”

    她想了想:“我要吃麵,鱔絲麵。”

    她想吃醫院附近那家小店的鱔絲麵。周末,堵車堵得一塌糊塗。他隨手放了一張cd,旋律很美,一個男人沙沙的聲音,如同吟哦般低唱:“thank  you  for  loving  methank  you  for loving  mei  never  knew  i  had  a  dreamuntil  that  dream  was  you”

    這城市最擁擠的黃昏,他們的車夾在車流中間,緩慢而執著地向前去,一直向前駛去,直到遇到紅燈,才停下來。

    前後左右都是車子,動彈不得等著綠燈。杜曉蘇突然叫了他一聲:“邵振嶸!”

    她喜歡連名帶姓的叫他,有一種蠻橫的親近。他不禁轉過臉來微笑:“什麽?”

    她的聲音溫柔得可憐:“我可不可以親你?”

    他耳根子刷一下紅了,他說:“不行!”說完卻突然俯過身親吻她。她緊緊抱著他,好久都不肯鬆手。信號燈早已經變過來,後麵的車不耐煩,開始按喇叭,他說:“曉蘇。”

    她隻不願意放手,好像這一放手,他就會消失一樣。

    他又叫了她一聲:“曉蘇。”

    她的眼淚突然湧出來,他嚇了一跳:“曉蘇,你怎麽了?”

    她沒有回答,固執地流著眼淚。

    “曉蘇……出了什麽事情?你別哭,你告訴我,你別這樣,曉蘇……”

    他的聲音近在她的耳畔,喚著她的名字,焦慮不安地攬著她。後麵的車在拚命地按喇叭,已經有交警朝他們這邊走過來。

    “邵振嶸,我們分手吧。”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眼底還有一抹驚愕,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她說了什麽。她幾近麻木地又重複了一遍,他才仿佛慢慢地明白過來。

    這一句話,她日日夜夜地在心裏想,仿佛一鍋油,煎了又煎,熬了又熬,把自己的五髒六腑都熬成了灰,熬成了渣,熬到她自己再也不覺得痛,沒想到出口的那一刹那,仍舊椎心刺骨。

    他眼底漸漸泛起一種難以置信:“曉蘇,你說什麽?”

    她的語氣平靜而決絕,仿佛自殺的人割開自己的靜脈,已經不帶一絲痛楚:“我不想再說一遍。”

    他問:“為什麽?”

    外頭交警在敲他們的車窗,做手勢示意。而他連眼睛都紅了,又問了一遍:“為什麽?”

    “我不願意跟你在一起,我不愛你了。”

    他抓著她的手腕,那樣用力,她從沒見過這樣子的他。他溫文爾雅,他風度翩翩,而這一刻他幾乎是猙獰,額頭上爆起細小的青筋,手背上也有,他的聲音沙啞:“你胡說!”

    交警加重了敲車頂的力道,他不得不回頭,趁這機會她推開車門下了車,如果再不走,她怕自己會做出更可怕的事情來。她頭也沒回,就從堵著的車夾縫裏急急地往前走,像是一條僥幸漏網的魚,匆忙想要回到海裏。四麵都是車,而她跌跌撞撞,跑起來。

    邵振嶸急了,推開車門要去追,但被交警攔住。他什麽都顧不上,掏出駕照錢包全往交警手裏一塞,車也不顧了,就去追杜曉蘇。

    他追過了兩個路口才趕上她。她穿著高跟鞋可是跑得飛快,像一隻小鹿,匆忙得幾近盲目地逃著,當他最後狠狠抓住她的時候,兩個人都在大口大口地喘氣。

    她的臉白得嚇人,臉上有晶瑩的汗,仿佛仍舊想要掙脫他的手,掙不開,最後終於有點虛弱地安靜下來。

    “曉蘇,”他盡量使自己聲音平和下來,“你到底怎麽了?我做錯了什麽?”

    她垂下眼簾:“你沒有錯,是我錯了。”

    “有什麽問題你坦白說出來行不行?我哪裏做得不好,你可以提出來,我都可以改。”

    他的額發被汗濡濕,有幾綹貼在了額頭上,而他的眼睛緊緊盯著她,仿佛細碎星空下墨色的海,純淨得令她覺得心碎。

    她要怎麽說?

    不管要怎麽說,都無法啟齒。

    “曉蘇,”他緊緊攥著她的手,“我不知道出了什麽事,但感情的事不是負氣,有什麽問題你可以坦白說出來,我們一起想辦法,好不好?”

    他的眼底有痛楚,她越發覺得心如刀割,如果長痛不如短痛,那麽揮刀一斬,總勝過千刀萬剮。

    “邵振嶸,我以前做過一件錯事,錯到無法挽回。”她幾近於哀求,“錯到我沒有辦法再愛你。我們分手好嗎?我求你好不好?我真的沒有辦法了。”

    她那樣驕傲,從來不曾這樣低聲下氣,他隻覺得心痛,無所適從:“曉蘇,沒有人從不犯錯,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我並不在乎你那個前男友,我在英國也曾經有過女朋友。我們相遇相愛是在現在,我隻在乎現在。”

    “不是這樣。”她幾乎心力交瘁,隻機械而麻木地重複,“不是這樣。”

    她的臉上仍舊沒有半分血色,她慢慢地說:“我當年是真的愛林向遠,很愛很愛。我那時候根本沒遇過任何挫折,父母疼愛,名牌大學,還有個優秀的博士男友,我一直以為我畢業就會嫁給他,從此幸福一輩子。可是不是那樣,他去了北京,我一畢業也去了北京,但他沒過多久,就跟別的人結婚了……”她的聲音低下去,仿佛支離破碎,“我沒有辦法忘記他,直到再次見到他,我才知道我沒辦法忘記他……所以,我們分手吧……”

    “曉蘇,我不相信你說的話。”他仿佛慢慢鎮定下來,雖然他的手指仍在微微發顫,但他的聲音中透著不可置疑的堅定,“曉蘇,把這一切都忘了。你再不要提這件事情了,就當它沒有發生過。”

    可是她沒有辦法。

    她艱難地開口,眼裏飽含著熱淚,隻要一觸,就要滾落下來:“我一直以為我忘記了,可是如今我沒有辦法了就算你現在叫我忘記,我也沒有辦法了。我根本沒有辦法麵對你……”

    “你說的我不相信。”他平靜而堅定地說,“我不相信你不愛我。”

    如果可以,她寧可這一刹那死去。可是她沒有辦法,她的嘴唇顫抖著:“振嶸……我是真的,我以為我愛你,可現在才知道,你不過是我能抓到的一根浮木,我對不起你……”

    他的臉色發青,仿佛隱約預見了什麽,突然他粗暴地打斷她:“夠了!我們今天不要再談這件事情了,我送你回家,你冷靜一下好不好?”他那樣用力地拉扯她,仿佛想阻止什麽,可是不過是徒勞。

    “邵振嶸,”那句話終於還是從齒縫間擠了出來,“請你不要逃避,我真的沒有喜歡過你,請你不要再糾纏我。”

    整個世界仿佛一下子靜止下來,那樣喧囂的鬧市,身後車道上洪水般的車流,人行道上的人來人往,車聲人聲,那樣嘈雜,卻仿佛一下子失了聲。隻餘了自己的心跳,“咚!咚!咚……”

    非常緩慢,非常沉重,一下一下,然後才是痛楚,很細微卻很清晰,慢慢順著血脈蜿蜒,一直到心髒。原來古人說到心痛,是真的痛,痛不可抑,痛到連氣都透不過來。

    他有點茫然地看著她,就像不認識她,或者不曾見過她。要不然這是個夢,隻要醒來,一切都安然無恙。可是沒有辦法再自欺欺人,她的眼淚漸漸幹了,臉上繃得發疼,眼睛幾乎睜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