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惜流景: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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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老太太的火氣沒處發泄,第二天便叫了家塾的先生給杜衡去了封書信。娶妻她說了算,但休妻可由不得她,必須要趙石南親自同意,在宗族裏除了名才可。但是即便她做不得主,她也要把心裏的悶氣排解出去。

    北平的宅子裏,郎中給杜衡上了針灸,幾個人合力掰著杜衡的嘴,才喂進去了幾口水,又灌了半碗藥,卻又很快的吐了出來。如此的折騰了幾天,杜衡已經奄奄一息。

    雙葉緊緊握著杜衡的手哭著:“少奶奶,你何苦呢,你如今把身子折騰壞了,不知道稱了誰的心,苦的是你自己啊。”杜衡閉著眼躺在那裏,看不出她到底聽到了沒有。

    正說著呢,冬桑拿了封信過來,對雙葉說著:“揚州來信了。”

    雙葉紅腫眼瞪著冬桑道:“你不知道我不認字啊?和我說有什麽用。你念了吧。”

    冬桑看了看杜衡說道:“給少奶奶的。”

    雙葉忍不住大聲道:“少奶奶能起來看嗎,還不快念。”

    冬桑拆開信,他也隻認識幾個字,趙老太太找的又是家塾的先生,文白夾雜,冬桑看了半天吭哧不出來。雙葉罵道:“你到底行不行,吭哧半天也憋不出一句。”

    冬桑看看郎中道:“您要不幫著看看?”

    郎中拿來看了看,猶豫著說道:“沒什麽要緊事。”

    雙葉幾分疑惑:“沒什麽要緊事老太太巴巴的送了封信來?”

    郎中頓了下,說道:“老夫人的意思,大致是說少奶奶既不能生育,也不能料理家事,屍位素餐,不過是指責之語。沒有什麽關鍵。”

    “屍位素餐是什麽意思?”冬桑和雙葉麵麵相覷,沒聽明白。

    而躺著的杜衡忽然胸腔劇烈起伏了幾下,歪著頭吐出一口血來,郎中愣了一下,他本以為杜衡昏沉著聽不進去,卻沒料到杜衡不僅聽了進去,反應還如此激烈。雙葉驚叫道:“少奶奶!”

    郎中趕緊把了把脈,舒了口氣上了針,說著:“不妨事,方才的話許是聽了進去,氣血沒有歸心。夫人本就鬱結,把醃臢吐了出來,倒不見得是壞事。興許這幾天還能醒來。”雙葉和冬桑這才放心。

    除夕的年夜,趙家的宅子熱鬧喜氣,同室同宗聚在一處,交杯換盞,說著吉祥,道著喜慶。錦葵托病沒有出席。茯苓挺著微微突起的肚子,一臉的笑意。

    幾個同宗的嬸子聊著:“怎麽少奶奶竟不見了,二太太也不見了,隻這三太太出來了?”

    有人答著:“聽說少奶奶失寵了,留在了北平。二太太,怕是還是那個女兒頭,不好意思出來吧。”

    幾個人低聲笑了起來,有人說著:“還是三太太有福氣,收了沒幾個月,有了身子,以後可有了好日子。”

    茯苓的耳朵裏聽著這些議論,也沒往心裏去。而錦葵在屋裏,即便沒聽到也能猜的到別人在背後是如何議論,隻是麻木的撕扯著手裏的綢緞,杜衡走了,有茯苓,茯苓若是走了呢?會不會還有別人,這些人怎麽就打不盡,殺不絕?“啊”她把頭埋在被子裏壓抑的低聲吼了出來。

    守歲到了後半夜,又是漫天的煙花,趙老太太帶著一群人在賞著煙花。茯苓到處看著,卻沒看到趙石南的身影。

    後院的亭子上,趙石南坐在亭子的欄杆上,一口一口的灌著酒,看著漫天的煙火,背著那個嬌弱的女人一起看煙花的日子好像就在昨天,軟軟的身子,淺淺的呼吸,趙石南閉上眼睛,似乎那一切就在耳邊,那微微的風,好像能把去年的氣息,吹個些許到他臉龐。

    他靠在欄杆上沉沉的睡著了,唇邊帶著一絲笑意。

    直到煙花放完了,也沒人再找到趙石南,趙老太太也奇怪了,吩咐下人到處去找,終於在亭子上把喝醉了酒的趙石南拖回了屋裏。

    杜衡在屋裏,昏昏沉沉的聽到了外麵劈裏啪啦的爆竹響,微微動了一動,雙葉看到大為驚喜,吩咐著冬桑:“少奶奶對爆竹有反應,你快去撿那響動大的,多放幾個來。”

    冬桑忙跑到院子裏劈裏啪啦專揀那聲音大的去放,杜衡的手終於動了動,巨大的聲響終於將她從遙遠的夢境裏拖了回來,她悠悠的睜開眼,雙葉喜極而泣:“少奶奶,你終於醒了。”

    杜衡喘息了半天,終於斷斷續續的說出了話:“拿些粥來。”

    雙葉忙不迭的跑出去端了粥過來,杜衡喝了小半碗,覺得身上有了些力氣,對雙葉說著:“扶我到窗戶邊看看。”

    不過是三五步的路程,杜衡走的艱難,幾乎是趴在雙葉的背上到了窗口,冬天的窗戶封的嚴實,全糊上了紙,隻能看到時閃時現的火光,杜衡依在窗邊,去年的除夕,她的身子也不好,卻有一個厚實的肩膀可以倚靠,隻是最易變的,就是故人的心。

    昨夕何夕,有此良人,今夕何夕,君已陌路。外麵是漫天的煙火,杜衡靠在窗邊,隻覺的心酸,眼淚早就流幹。

    杜衡的身體漸漸好了些,但是整個人懨懨的,時常喘息著,也時常發呆著。有時拿著趙老太太的來信,反複的看著。

    雙葉看著說道:“少奶奶是何苦,老太太一肚子的抱怨,您還反複的看。”

    杜衡淒然的把信放下說道:“她說的沒錯,我是在屍位素餐。這個位子,我呆的太久了。”

    “少奶奶,你在說什麽啊?”雙葉有些擔心。杜衡沒有接話,眼神飄向了遠方。這一個多月,她想了很多。如果說之前她對趙石南還抱有一絲幻想,那麽如今,這絲幻想已經徹底的破滅。趙石南有了孩子,自己的確很多餘。可是上天偏偏沒有收她,她隻能這麽繼續守在這個院子裏。她甚至能想到自己的餘生,就是這麽圈禁到老,到死。

    杜衡開始經常做著一個夢,在夢裏照著鏡子,總是一頭白發,便又每次都嚇醒來。杜衡有些失神的問著雙葉:“這樣的一輩子,還有什麽意思?”雙葉不知道怎麽回答,眼看著杜衡像燈枯油盡一般,卻不知道怎麽辦。這樣反複的日子,何時是個頭。

    二月底的一天,冬桑忽然跑進來說道:“少奶奶,外麵有兩個人找你。有一位姓鍾的先生和一個小姐。”雖然少爺臨走的時候吩咐過不許少奶奶出去,也不許別人進來,但這座宅子,已經太像一座墳,難得有人進來,冬桑便自作主張的進來稟告。

    “找我?”杜衡呆住了,姓鍾,難道是鍾主編?杜衡有了些精神,忙吩咐雙葉從櫃子裏找著衣服,雙葉拿了件青色的棉布旗袍,杜衡趕緊換上迎了出去。

    但是門口兩個守門的下人卻怎麽也不肯放鍾主編他們進來,看杜衡出來,隻是把門打開,杜衡隻能和鍾主編站在門口說著話。

    鍾主編遞給杜衡一個信封:“終於找到你了,好在當初報社的人員都有登記地址。你的地址還是白芷登的。這是你最後一個月的工錢,還沒有給你,加上一點補助,八塊大洋。”

    杜衡有些意外的接過來,她沒有想到鍾主編是親自來送錢:“太麻煩了,其實我都沒打算再要了。”

    鍾主編笑著:“你可以不要,我不能不給。上次你一走就再也沒有回去。本來我想等你過去,但是等到現在也沒見你。我要離開北平去上海了,總不能把這筆債帶到上海去。”

    “去上海?為什麽?報社不開了嗎?”杜衡驚訝的問著。

    “開不下去了,我並不知道報社裏有革命黨,牽扯進去後,報社被封了很久,春節後才又啟動,但是人員和資金都受到了損失,而且也成了當局的眼中釘,時不時的審查,沒法辦了。我隻好換個地方。”鍾主編聳聳肩,“天下之大,何處不能安身?何必非把自己局限在絕境。”

    杜衡心裏深深的震了一下。忽的又想起什麽似的問著:“您知道白芷的消息嗎?”

    鍾主編搖搖頭:“我不太清楚。”看杜衡麵色憔悴,頓了頓說著,“你要保重身體。我要走了,還有兩個作者的稿費也沒有送去,我得把這些債都還清。杜衡,你是個很有才氣的女子,以後若是可能,希望能再和你共事。”

    鍾主編說完淡淡笑笑,和身邊的那位小姐一起離開。杜衡手裏捏著裝著大洋的信封,心裏的死水似乎被一石激起千層浪。鍾主編的那句話幾乎要振聾發聵:“天下之大,何處不能安身?”

    杜衡的心,終於在這個初春的季節引了一絲活水。自己又何必屍位素餐,終老於庭?手裏的八個大洋,夠一張去上海的車票吧?杜衡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雙葉看出不對,追在杜衡身後問著:“少奶奶,你不是真的想離開吧?”

    杜衡轉身看著雙葉,淒然說道:“雙葉,不走我還有活路嗎?”

    “這,可是”雙葉說不上來,她不希望少奶奶走,可親眼看著少奶奶受的那些罪,她又覺得不走真的沒了希望。無奈之下,雙葉隻好去找冬桑商量。冬桑沉默了很久,說道:“隨少奶奶吧。活著比啥都強。”

    四月的北平,桃李正儂,深夜的趙家宅子,冬桑帶著雙葉往門外跑去,守門的問著什麽事,冬桑說著:“少奶奶身子不好了,我和雙葉去請郎中。”守門的也見慣了半夜給杜衡請郎中的事,把兩人放了出去。

    到了火車站,冬桑遞給身邊的女人一個布袋:“少奶奶,上次和少爺要的銀錢,隻剩這麽多了。您拿著,一路保重。”

    杜衡點點頭,道了聲謝,看了眼遠處的北平城,向車站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