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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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我替陌溪打發了不少找上門來的媒人,這就像打發小鬼,偶爾來幾個沒事,我當閑著沒事玩一樣逗逗還能當個消遣,但次數一多我便有些心煩起來。

    可還沒煩幾次,突然間便沒人找來了!

    我覺著稀奇,問了陌溪幾句,他左顧而言他的糊弄過去,我心裏便知道了定是陌溪做了什麽事,但陌溪不說,我也懶得去問,隻道這一世的陌溪終於是長大了,能擔起保護我的責任了。

    我心中暗喜,越發期待在他弱冠之後的成親禮,更是萬分期待禮後的洞房花燭夜,有了肌膚之親後,那才能算是真真勾搭上了他,圓了我的夢。

    我日日在家裏盤算,回頭我要給他多少嫁妝,他又要給我多少聘禮,一門心思飛到了四年後,陌溪拉了一牛車的話本子給我,說:“三生,我念了書了,能寫字了,你愛看話本子,我便寫給你看,日日都給你寫……”

    我嘴角拉出了明媚的弧度,陌溪啊,你可知,你便是上天寫給我的最好看的話本,把我的人生都變得像出戲……

    “嘭!”一聲巨響,震得我臥榻一抖,矮幾上的茶杯猛的掉在地上,清脆碎裂的聲音驚了我一晌美夢。

    蓋在臉上的書落在一邊,我睜開眼,望著房梁眨巴眨巴眼睛,倏爾鼻尖嗅到一絲婉轉而來的妖氣。

    妖怪?

    我翻身坐起,披了衣裳邁出門去。

    院裏一片狼藉,地上被砸出了一個大坑,塵土飛揚之間,我聽見有個渾厚的男聲在裏麵不停咳嗽。

    我左右看了看,撿了塊石頭對著那人砸了一下:“你是何人?”

    被石頭砸中,那人卻哼也沒哼一聲,隻是慢慢轉過頭來,塵埃落定,四目相接。

    “啊……”他發出一聲驚歎:“是你!”

    我上下打量著他,高大精壯的男子穿著一身破布條一般的衣服,臉頰和手臂皆掛了彩,看這血流不止的模樣,應當不是尋常兵器所傷,我摸著下巴思量了許久,忽而一撫掌:“哦!”他麵色一喜:“你還記得我!”

    “你在和我套近乎。”我擺手,“沒用沒用,老實交代!何方妖孽?”

    他的大長腿一頓,有些無措的站在原地:“你不記得我了?”他著急,“你怎能不記得我了!”他撓頭搔耳的想了半天,“我是石大壯啊!那個……七年前啊!咱們見過的,在……在那荒郊野嶺……你幫我妹妹去地府,還施法讓她好走點啊!”

    我仔細一琢磨,恍然了悟,原來是他,拍死了那個石頭女妖的蠢哥哥!

    見我點頭,他臉上急色漸褪,笑了起來:“那時候我本打算謝恩人你的,但還沒來得及,我被寂生老和尚追走了,我後來回那個地方看了,你還給我妹妹挖了墳,你當真是好人。”

    “我自是個好人。”我道,“但你砸壞了我的院子,也還是要賠的。”

    他回頭一看,見我滿園狼藉,撓頭道:“我會賠你的,隻是我今日確實半點法力也沒了,可否等到明日,我恢複了力氣變把院子給你打理好?”

    他說得可憐,我一時好奇,問道:“你怎的會變成這樣?”

    提到這話,他好的表情霎時變得一片黯淡:“寂生那和尚……”

    一聽這老禿驢的名字,過去九年被追殺的日子便如走馬燈一樣在我眼前顯現,我眉頭一皺:“他還活著?”

    石大壯一歎:“一直都活著,從來未死去。”他萬分痛苦,“他對我誤會頗深,篤定我是個無惡不作的妖怪。將我生生追了七年!”他說得哀傷,我聽得感同身受,暗暗竊喜,還好啊,這人世還有一個人吃了和我一樣的苦,真是令我甚是欣慰,倍感舒爽啊。

    “前幾日,寂生和尚身體好似有點不好了,但不知這老頭是出了什麽毛病,拖著一個殘破的身子來與我拚命,我與他鬥了三天三夜!最後他體力不支,我趁機跑了,急行一天一夜,跑到你這裏,如今實在沒力氣再跑了,才從上麵摔了下來。”

    聽他這話,老禿驢應當是快要壽盡了,否則以他對除妖的執念,哪還容得這石頭跑了。這走了一天一夜,那和尚還沒追來,當是追不上來了。

    石大壯耷拉著腦袋,一身狼狽,人不人鬼不鬼的,看來這幾年過得實在淒慘。今日我見了他,便如見過去的自己一般,讓我多少起了幾分同情。而且若計較起來,這石大壯也是因我才遭此大難。想到此處,我道:“你隨我來,我給你上點藥,然後找身衣服給你換上。”

    他一愣,登時虎目含淚:“恩人!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

    我淡定的扶他:“我這人就是太容易心善。”

    屋裏。

    大壯褪了上衣坐在凳子上,光著膀子拿了藥膏自己擦藥,我在旁邊看著他,他逃了七年,倒是把這身肌肉練得更加結實起來,條理分明,精壯有力,若能將他留下來不失為一個去鎮裏跑腿買菜的好幫手……

    “那個……”我正打著小算盤,大壯忽然微紅著臉把藥膏遞給我,“背上有一塊地方我夠不到。”

    他肌肉肩背肌肉太多,手臂夠不到後麵,我挑眉:“要我幫忙?”

    他點頭:“本不敢勞煩恩人,但那傷口癢得厲害……”

    我沉默了一瞬:“好吧,我幫你。”我挖了塊藥膏抹在他的背上,斟酌了一下語句,道:“大壯,你看,幾年前我幫了你妹妹,現在又幫了你,你說你是不是要拿點什麽來回報我?”

    大壯一愣:“我……沒什麽東西可以給你。”

    抹勻了藥,我拍了拍他厚實的背:“有啊,你賣身給我吧。”

    大壯驚愕回頭望我,漸漸的,他臉上望出了一抹可疑的紅暈:“你是說……你是說以身相許麽?”

    我自是不知他臉紅什麽,點頭道:“約莫是這麽個意思吧。”

    大壯撓頭笑,他害羞極了的瞟了我一眼,然後又轉過頭去,抓著腦袋繼續嘿嘿傻笑:“也……也可以……”

    一個壯漢笑得跟花姑娘似的,我心裏寒得抖了抖,轉過神正想找張紙來讓他立下字據,忽聽屋門“吱呀”一聲推開,我回頭一看,見陌溪隻身站在門口,逆光讓他身影顯得有些單薄,他鼻腔裏呼出的白氣在空氣中繚繞出混亂的形狀:

    “不可以。”

    他這話說得突兀又極其冷硬。

    “嗯?”我奇怪,走過去迎他,“你怎麽回來了?今日夫子學堂下得這麽早?”

    他默了許久,悶聲解釋:“我見有什麽東西落在我們家,動靜挺大,便回來看看。”

    他頭發都亂了,該是一路跑回來的,知他擔心我,我摸了摸他腦袋:“三生沒事,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個。”我指了指愣愣坐著的石頭妖,“他叫石大壯,以後是我們家的……唔……”長工?奴役?護院?我正在糾結他的稱呼,陌溪卻倏地將我手一抓。

    “不要!”他說得堅決,“不要他。”

    我瞥了石大壯一眼,他見自己被陌溪嫌棄,倒也沒生氣,撓了撓頭,顯得有幾分尷尬。

    我將陌溪拉出屋子,關上屋門之前囑咐石大壯道:“背後的藥都給你上好了,你自己把別的地方抹了。”拽著陌溪到了院子,我還沒開口他便皺著眉頭道:“三生,你不該為他擦藥,不該和他呆在一個屋子裏,不該……看著沒穿衣服的他……”

    陌溪這表現依著話本子裏的解釋應當是醋了,我想了想,“吧”的一口落在他的臉頰上,本還氣鼓鼓要繼續說話的陌溪霎時便呆住了。

    他捂著臉,愕然看我。

    “陌溪,你還醋嗎?”

    他臉紅得跟煮了一樣。

    同樣是害羞,但陌溪的害羞看在我眼裏便過分的秀色可餐。可在這樣害羞的同時,他還是拉著我的手不放開:“別把他留下。”

    “陌溪。”我決定先與他說說留個長工的好處,“你看,我留下他,多一個人幫咱們跑腿買菜拎東西修房補瓦做苦力的,這樣不劃算嗎?”

    “這些我也可以做。”

    “現在你大了,又在書院裏讀書,那些人皆篤信君子不入庖廚的道理,雖然我覺得這規矩是在無理得莫名其妙,但你卻是要融入其中的,每日讓你拎著菜回來……”

    “這些我沒關係!”陌溪忙表態。

    “可三生怕你受委屈。”我道,“而且你看他那麽大塊頭,一身死肉大力氣不用多虧啊!”

    陌溪沉默了半晌,“三生……看中的是他的肉?”

    “當然是呀!”

    “這個……”他極是失落的嘀咕,“我確實沒有……”

    我摸了摸他的頭以示安慰。

    於是,在陌溪的妥協下,石大壯留下來的事便暫時這麽定了。

    可也就是從那天開始,陌溪的生活習慣開始悄然改變。

    以前,他是卯時起床,洗漱完畢與我一起用了早飯才去學堂,相比於別的學生,他算是去得晚的,可陌溪聰明,樣樣都領先與別人,所以夫子便也不大管他。

    可這些天陌溪日日寅時就起了,等我卯時做好了早飯,他從外麵跑了一大圈回來,我問他這是做什麽,他隻說早上去外麵跑一圈上學堂的時候精神一些。

    我一聽,覺得是這麽個道理,第二天便也把石大壯早早的推了起來,讓他跟著陌溪出去跑步。石大壯沒睡醒一臉的不願意,陌溪也黑著臉,聲色冰冷:“我不跟他一起。”

    我小聲告訴陌溪:“他跑精神了回來好挑水做飯。”我拍了拍大壯的肩,“去吧,和陌溪一起。”

    陌溪像被什麽東西噎住了喉似的,看了石大壯一眼,咬咬牙,倒也沒再說什麽。

    這天陌溪跑了步回來破天荒的沒有要去學堂的意思,他說天冷不想動,這麽多年頭一次聽陌溪找借口不上學,這倒是難得,不去便不去吧,左右是他的人生,除了討媳婦,別的事還是得他自己做主才是。

    我如往常一般窩在屋子裏看話本,石大壯把院子的地給補好了,進屋來告訴我時附帶小聲嘀咕了一句:“你弟弟好像不喜歡我。”

    此時我話本子裏的公子和小姐正是誤會陡升護扇巴掌的激情階段,我也沒把石大壯的話聽進耳朵裏,隻“嗯嗯”了兩聲,當做應付。

    他自訕訕的出了門去。

    等到肚子咕咕叫起來,我一本話本也將將看完,公子小姐互相哭著捅死了對方,相愛相殺圓滿得很,我暢快的舒了口氣,起身想去做點東西喂飽自己,門剛拉開一個縫,外麵略微寒涼的風帶著石大壯一句悠悠然的話吹進了我耳朵裏:

    “我挺喜歡你姐姐的。”

    我開門的手一頓,從門縫裏看見了外麵的場景,石大壯在井裏打水,像是閑話家常一般背對陌溪說著,陌溪把書本放在一旁的石桌上,神色薄涼的望著石大壯的背影。

    唔,人生處處是出戲呀,話本子誠不欺我。

    “她為人直爽又善良,先前她讓我以身相許,可真高興壞我了。”大壯拎了桶水,轉頭對陌溪憨厚一笑,“你也別老不和我說話了,遲早都是一家人,你就試試先開口叫我一聲姐夫吧。”

    陌溪臉色是我從未見過的難看,放在書本上的拳頭攥得死緊,他似在用力忍耐著什麽,但最終還是沒忍住,他一拍桌子站起來。

    我心道陌溪如今可打不過石頭妖怪,對上了定是要吃虧的,我忙將門一推,走了出去:“哎呀天氣真好!”

    一陣妖風劈頭蓋臉甩過來,亂了我三千青絲,黑雲層層,一看便是要下雪的天氣。

    我嗬嗬幹笑兩聲,胡亂扒了兩爪自己的頭發,卻越抓越亂,繞成一團,把手也纏住了,我心疼這一頭來之不易的毛,不敢使勁兒拽,正著急之際,身前光線一暗,是陌溪站在了我身前。

    他現在比我高了,我微微仰頭望他,他卻沒看我,專注而輕柔的將我的頭發解開,他身上傳來的氣息有點陰鬱,我剛要說話,他聲色微涼道:“我進屋去念書。”

    無聲的逃避,沉默的抗議。陌溪頭一次用這種半冷不熱的語氣和我說話,顯然是不想再與我和石大壯三人呆在一起了。他這是……

    醋得怒了。

    我暗自琢磨了一下,覺著如今他怕是不太好哄了,於是在陌溪進屋之後,我轉了目光,看向有些呆怔的石大壯,石大壯回神:“他怎麽……你們怎麽……感覺有點……”

    我指著他,打斷他的話:“你,跟我來。”

    我領著石大壯走出屋子,直到離小院有好些距離才停下,我也不拐彎抹角,徑直道:“我喜歡陌溪,我是他的童養媳,我不喜歡你,咱們沒戲,你放棄吧。”

    我說一句頓一下,我頓一下他退一步,等我說完,石大壯好似已千瘡百孔了一般望著我。

    “你……你……可是你是陰間的鬼差啊!”

    七年前原來我是這麽騙他的麽……

    我點頭,沒解釋其他的:“那又怎樣?”

    “你們人鬼殊途!”

    我不解:“可我現在能陪在他身邊啊,殊途同歸了。”

    “這個成語不是這麽用的!”石頭妖好像有點接受不了,“我……我一直以為他隻是你心善領養的人類孩子,他……他還比你小那麽多!你怎麽可以!”

    我更是不解:“他這不是在長大嗎!”想了想,我又補充道,“我又不會老!”頓了頓又繼續補充,“這事又與你何幹?”越說越氣憤,我手隨便往一個方向一指,“無法繼續溝通了,你還是走吧!”

    我話音剛落,天上的黑雲轉得更快,梅林之間風聲愈厲,我眉頭一皺,這風裏的氣息……

    “妖孽哪裏走!”

    但聞這熟悉的蒼老聲音,我“嗬”的倒抽一口冷氣,旁邊石頭妖也與我一起“嗬”的哽住了喉。我手指的那個方向,在重重黑雲之後一道佛光破空而來。

    這種場麵我實在不能再熟悉。

    “禿驢你命大!”我大罵,抱了腦袋便往旁邊躥。

    他追了我九年,追了石大壯七年!陌溪都十六了,這老和尚還這麽精悍!簡直不應該!

    閻王你個混蛋又偷肉吃倦怠公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