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魚和熊掌

字數:4944   加入書籤

A+A-




    黃儼的算計夠狠毒,幾乎毫無破綻,將徐妙儀逼上絕路。

    但朱棣的深情立刻就破解了第一道難題,徐妙儀選擇和癡守在門外的“雪人”開誠布公提起永安郡主之死。

    朱棣很幹脆的說,“沒有,我沒做過這種事情,是黃儼故意離間你我。我當時的任務隻是設法保住皇嗣,她是父皇的女人,不歸我管的。”

    其實洪武帝雖然偏心太子,但對其他兒子的父愛也不算少,秘密處死產婦這種事情有損陰德,交給太監女官們就夠了,不值得髒了兒子們的手。

    得知和朱棣無關,徐妙儀心中如放下一塊大石頭,次日便是駙馬王寧生日,公主府高朋滿座,胡善圍奉命出宮送賀禮,徐妙儀乘機拉著兒時好友敘舊。

    隆冬的暖閣恍如世外桃源,四周鑲嵌著一塊塊透明的水晶,白雪皚皚的銀色世界就像一副環繞的巨畫,足不出戶便能欣賞雪景。

    兩個宮女抬著一籠熱氣騰騰的湯包進來,開門的瞬間,戲台上唱的《南柯夢》跟著湯包的香氣一起飄進來。

    南柯記是講述主人公入夢娶公主,當高官,快意人生,後來在權力傾軋中落敗,醒來時發現南柯一夢,然後大徹大悟成佛的故事。

    “……紫衣郎走馬南山下,一軸山如畫。公主性柔佳,駙馬官瀟灑。俺且在這裏整儀容權走馬。”

    徐妙儀吃了一個湯包,詫異的說道:“這湯包味道好熟悉,居然和蘇州那家老店的滋味一模一樣,你嚐嚐。”

    “我這幾天陪著皇後娘娘吃齋,不能碰葷腥,你自己吃吧。”胡善圍找了個借口,喝著溫好的黃酒,“你這舌頭夠靈的,正是蘇州楓橋那家店,懷慶公主打聽到王寧喜歡吃這個,特特請了這家店的大廚來做生日宴席。”

    徐妙儀又吃了個湯包,腮幫子高高鼓起,“懷慶公主對王寧真的很上心。”

    戲台上,南柯太守娶了公主,當了駙馬,官運亨通,春風得意,胡善圍像是看入了神,喃喃道:“世間女子,誰能比得過天之驕女呢,駙馬是有福的。”

    徐妙儀知道胡善圍對王寧有過微妙的感情,便不再提此事,道明了這次的來意,“你可記得湖心小築的永安郡主?有人對我說,當年郡主死於產後血崩,並非我醫術不精,而是有人調換了藥罐子,將止血的藥換成了活血的藥材。”

    徐妙儀,胡善圍,王寧,這三個蘇州市井小民進京闖蕩,身份都已今非昔比了,胡善圍在宮廷曆練,見慣了傾軋算計,早已處事不驚,永安郡主之死對她而言並不算什麽了不得的大事。

    甚至徐妙儀直言懷疑她,胡善圍也不覺得委屈,她談笑自如,說道:“你這樣直接問我,我倒是挺開心,起碼這說明你還把我當朋友。那個‘有人’是黃儼吧?這個老賊最近出事了,生死不知,手下徒子徒孫們也都神秘消失,屍骨無存,看來攤上了要命的事。”

    徐妙儀默認了。

    胡善圍喝著黃酒,“你和燕王事要考慮清楚,現在後悔還來得及。一旦嫁入皇室,很多事情就由不得你任性了。這其中的權力權衡,勾心鬥角,遠比你想象中的複雜。永安郡主是生是死,根本輪不到你管,也輪不到你我同情。”

    徐妙儀一怔,“可是你以前分明是同情她的。”

    胡善圍說道:“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人是會變的,我若一直是以前的胡善圍,不知死了好多次了。”

    “你這個人呢,表麵豁達開朗,什麽都看得開,什麽結果都能承受,其實心裏有塊死穴脆弱的就像水晶,一碰就碎,容易自傷退縮。將來你作為燕王妃,會麵對比永安郡主冤死殘酷百倍的現實,我擔心你將來會不堪痛苦,連永安郡主之死都接受不了,怎麽麵對皇室紛爭?”

    徐妙儀說道:“有他和我一起麵對,我不怕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胡善圍無奈的搖搖頭,“你呀,從小就是這個性子,一條路走到黑,誰都勸不住。實話和你說吧,其實永安郡主本就活不長的,蘇州城破,東吳滅國,吳王張士誠戰死,郡馬殉國的那一日,她其實就死了。”

    “湖心小築是一座活死人墓,皇上寵幸她,不是喜歡她,而是對她父親張士誠的恨。”

    徐妙儀覺得足底生寒,“既然不喜歡她,為何還要她懷上子嗣。”

    胡善圍淡淡道:“這有什麽奇怪的?宮裏達妃以前還是陳友諒的寵妾,不照樣給皇上生了兩個兒子嘛,皇上重視子嗣,相信多子多福。”

    胡善圍又指著桌麵的小籠湯包說道,“永安郡主就是這個蒸籠,皇上要的是湯包,湯包蒸熟了,蒸籠就棄之不要。”

    徐妙儀說道:“永安郡主是個活生生的人,她有感情,知道痛苦,不是什麽物件。”

    胡善圍說道:“當年元宵節城牆上,帝後被張士誠殘部追殺,就憑這個,永安郡主不能活,你忘了嗎?當年你是和燕王一起救了帝後呢,若真正刨根問底追究殺永安郡主的凶手,你也是其中之一!”

    “所謂家國天下,天下在首,國次之,家奉陪末座,你和永安郡主那點私下交情,碰到國家利益,根本不堪一擊。這都想不通,你當什麽燕王妃?老老實實找個小軍官嫁了吧。”

    胡善圍性情寬厚,謹言慎行,即使對宮裏最低賤的小宮女,小內侍都不會口出刻薄之語,今日字字如刀,將徐妙儀戳的體無完膚,一來是為了規勸妙儀回頭是岸,放棄燕王,二來她見王寧和懷慶公主夫妻情深,心裏未免有些酸意。

    徐妙儀在胡善圍這裏碰了一鼻子灰,備受打擊,歪在羅漢床上直愣愣的看雪景,一股無能為力頹廢沮喪的樣子。

    胡善圍有些於心不忍,“那年我資曆尚淺,這等任務落不著我頭上,是另一個女官做的,不過我清點倉庫藥罐時發現了端倪,少了一個常用的藥罐子。那個女官警告我莫管閑事,我就知道永安郡主死於非命了。”

    “當時不告訴你,是為了保護你,怕你闖禍。現在直言告訴你,也是為了你好,提醒你宮廷險惡,前路坎坷,你要變得冷酷而強大才行。”

    戲台南柯夢的絲竹之聲繞梁不絕,胡善圍跟著韻律哼唱道:“蹍光華,城一座……瑞煙微香百和,紅雲度花千朵,有甚的不朱顏笑嗬?眼見的眉鋒皺破,對清光滿斟,一杯香糯。”

    一曲唱罷,胡善圍將杯中黃酒一飲而盡,眉宇間盡是釋然之意,王寧已得賢妻佳兒,我還有什麽放不下呢?

    你有你的陽關道,我也有我的青雲路。

    徐妙儀看著暖閣外鋪天蓋地的大雪,隆冬之下,萬物歸藏,無一能幸免,唯有玻璃花房的鮮花逆天而行,依然開放。

    其實成為燕王妃,並非要像胡善圍說的那樣必須選擇冷酷,但必須變得加倍強大,就像建造一座愛與守護的玻璃花房,如此方能保護自己,保護愛的人,保護心裏的一點善良。

    就像永安郡主之死,她那時候即使及時阻止了女官調換藥材,救了永安郡主一次,但她救不了第二次,第三次……因為她太弱小了。

    徐妙儀在愛情和友誼的幫助下跳出了第一個陷阱,第二關已經到來了。

    雞鳴寺裏供奉著朱守謙父母的牌位,帝後不許他父母棺槨入皇陵,但是並不禁止他在雞鳴寺祭拜父母。

    朱守謙來到大雄寶殿,知客僧已經早早清退了香客們,釋迦牟尼佛寶相莊嚴,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兩邊是十八羅漢的塑像,鍍著金身,大殿肅穆莊嚴,佛祖羅漢的眼神皆悲天憫人,凝視著蒼生。

    朱守謙披著狐裘,負手和大殿中央的釋迦牟尼對視,許久,緩緩跪在蒲團上,虔誠的上香磕頭,雙手合十,說道:“已經數不清第幾次到這裏了,求父母泉下之靈安息,求表妹逢凶化吉,就是從未在佛前給自己求過什麽。”

    朱守謙自嘲一笑,“因為我有自知自明,能安然活到現在,已是佛祖保佑了,我不敢再貪心奢求什麽。今天我依然不會為自己許下什麽心願,佛祖您若有空,保佑我表妹一生平安吧。”

    朱守謙翻動一個個蒲團,找到了小八所說的木魚標記,遲疑片刻,用小刀挑破了縫線,一隻繡著五爪金龍的袍袖從蒲團裏落出來……

    百和堂藥鋪,朱守謙從食盒裏端出了兩盤菜,都是難得的人間珍饈,左邊魚翅,右邊熊掌,一白一黑,分外醒目。

    徐妙儀摸不著頭腦,“表哥,你這是……”

    朱守謙說道:“魚和熊掌不可得兼,你要選那個?”

    從朱守謙知道表妹和朱棣的感情開始,就一直強烈反對,隻要見麵就苦勸表妹放手,徐妙儀領會到了表哥的意思,定是大怒了,逼她在表哥和燕王中選一個呢。

    徐妙儀說道:“兩個都要。”

    朱守謙搖頭,“隻能選一個。”

    徐妙儀固執的說道:“都要,我都不會放手。”

    朱守謙將魚翅放進食盒裏,隻留一盤熊掌,“好了,我已經知道你的選擇。以後我隻知道有燕王妃,不知有表妹。你我一刀兩斷,不要來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