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窺破迷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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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對你的愛,不會因為恨你父親而減少半分;也不會因愛你,而不去恨你的父親。我知道他不是首惡,然而他畢竟是我和表哥這些年痛苦的源頭,我永遠忘不了那個掛滿謝家人屍首的祠堂,在十來年的噩夢裏,我的母親一次次的死去,我無能為力,隻能看著她紅顏變枯骨……”

    說到最後,徐妙儀泣不成聲,有些痛苦深入骨髓,伴隨你一生,不會因為擁有了愛情或者親情而減退半分,痛苦就那麽囂張的擺在那裏,不容你忽視,那些痛苦就像木紋似的一圈圈的刻在靈魂裏,即使外表看不出來,一斧頭砍下去,裏麵的紋路清晰可見,哪怕歲月都無法抹去木紋的痕跡。

    朱棣頓時明白了徐妙儀為何走火入魔似的將自己埋在浩如淵海的卷宗裏,她著急找出首惡,是為了給朱守謙即將爆發的悲憤尋找另一個名正言順的出口,她恨父皇,但她正在盡最大努力來緩解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矛盾。

    原因是,她愛他。

    愛是爭取,也是妥協。朱棣決心忍住對朱守謙的憤怒,他抱著徐妙儀,等哭聲暫歇了,說道:“這事隻有你知,我知,父皇那邊我會瞞著的,你和朱守謙不要見麵了,免得瓜田李下,令人生疑。我會盡快找機會勸他懸崖勒馬,把那些火器毀掉,以免被錦衣衛的人發現。”

    徐妙儀像個孩子似的順手用衣袖抹去淚水,“你也要小心,這事一旦泄露,你也會被拖下懸崖的。連皇上賜給我爹爹的免死金牌上都刻著‘除謀逆不赦’呢。”

    大明開國功臣們皆是受封“開國輔運推誠”,從公爵到伯爵不等,這個瓦片造型般的金書鐵卷俗稱免死金牌,因為裏頭會按照封爵的等級來赦免死罪,比如徐妙儀的親爹徐達獲封魏國公,上頭明確寫著“若犯死罪,爾免三死,子免二死,以報爾功。”

    但是所有免死金牌上都有“除謀逆不赦”這一條,隻要沾上謀反,免死金牌就失效了,該砍頭的砍頭,該滅門的滅門。

    朱棣是洪武帝的親兒子,如果不是深愛著徐妙儀,他肯定會揭發朱守謙。他現在的行為是包庇朱守謙“謀反未遂”,一旦事泄,朱棣頂著不忠不孝的罪名,洪武帝不至於殺了自己兒子,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朱棣恐怕會丟掉親王的爵位,被宗人府圈禁一輩子,前途盡毀。

    事不宜遲,朱棣和朱守謙推心置腹談了幾乎一夜,天明方回,出來時朱棣冷著著臉,比暴風雪的天氣還要陰沉。

    於是乎整個宗室都在傳言朱棣和朱守謙講和不成,反而碰了一鼻子灰,朱橚為哥哥打抱不平,“守謙從小就是孤拐性子,真是頭強驢。”

    徐妙儀朝著朱橚飛了一記眼刀,嚇得他不敢再說朱守謙。暗想長嫂如母,我家長嫂如母老虎。

    朱橚蹭到了親哥身邊,嘟嘟囔囔說道:“好歹你也是他皇叔呢,怎敢如此怠慢長輩。”

    一下戳到朱棣死穴了,他就怕別人提起他和徐妙儀差了輩分。

    感覺朱棣寒氣逼人,朱橚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趕緊開溜,暗想自從有了徐妙儀,他這個弟弟的待遇一天不如一天了,唉。

    朱橚一走,朱棣對徐妙儀袒露了實情,“守謙已經答應我銷毀火器,不再魯莽行事了。怕錦衣衛起疑心,所以裝作吵架的樣子。”

    徐妙儀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催他快一點,你能查到的,錦衣衛遲早會察覺。”

    一個郡王,私藏那麽多火器,不是謀反,難道去打獵麽?

    深夜,書房燈火通明,徐妙儀半臥在榻上,榻上被各種文書卷宗覆蓋,她累極了,眼簾終於垂下,蠟燭燒到了盡頭,掙紮著劈啪爆出最後一個燈花,隨即熄滅,隨著一縷香魂飄到了無盡的幽暗世界……

    徐妙儀披著火紅的大氅,手裏還抱著一個娟人娃娃,依稀是七歲胖乎乎的小模樣,她行走在雪夜裏,大雪紛飛,夾路邊兩邊刀槍林立,手握兵器的人形如僵屍站立在路邊,麵目模糊,她不懼刀劍的寒光,一步步的朝著前方燈火通明的祠堂走去。

    雪地難行,她幾次滑到,摔得吐血,依然一次次爬起來前行。每走一步,她的麵目漸漸開闊長大,褪去稚氣,手裏的娟人娃娃也變成了藥箱和刀劍,她緊緊背著這些賴以生存的東西,警惕僵屍兵士身後神出鬼沒的魅影。

    她餓了,一個漂亮白胖的男童笑嘻嘻的遞給她一盤子酥油泡螺,“表妹,快吃,別被小姨看見。”

    是小時候的朱守謙,那時候他還叫做鐵柱。

    她又重重摔了一跤,一雙寬大溫柔的手扶著她起來,“阿彌陀佛,貧僧俗家姓姚,你便叫做姚妙儀吧。”

    是義父道衍禪師。

    魅影放出冷箭,一個身形魁偉的男子用盾牌攔住了,“妙儀,你長的很像你母親。”

    是父親徐達。

    一個人擦去她額前的血跡,笑容如春日暖陽,“義妹,哪怕背負著沉重的包袱,也要盡力讓自己開心點。”

    是義兄姚繼同。

    寒冷刺骨,有人為她披上了還帶著體溫的熊皮大氅,“我陪你一起走完餘生。”

    是朱棣。

    曆經種種堅辛磨難,徐妙儀終於站在了祠堂前麵,推門的那一刻,洪武帝突然出現麵前,君威如山,“明知裏頭會發生什麽,一群自稱冤枉的屍首,你還進去看嗎?”

    徐妙儀推開門,沒有看見她夢見無數次的舉家懸梁自盡,謝家祠堂突然變成了一個營帳,營帳中間端坐著一個相貌俊秀,氣質威武的中年大將,斥候來報,“將軍!張士城的派了他弟弟張士信領兵十萬,預奪金華城!”

    眾將士聞言,皆大驚,分作兩派,爭論不休:

    “金華是江南咽喉,兵家必爭之地,叛徒蔣英,劉震背叛主公,殺了守將胡大海,謝將軍剛剛率著弟兄們奪回金華城,豈能棄城逃走!那些兄弟不白死了嗎?謝將軍,我願立下軍令狀,帶兵伏擊敵軍糧草,”

    “十萬大軍圍城,我軍不到一萬,且剛剛殺了蔣英叛軍,此時人困馬乏,拿什麽守城?請謝將軍三思啊!”

    ……撤退派和守城派唇槍舌戰,甚至當眾動粗互毆。坐在中間的謝再興突然拍案而起,“主公此時正在和陳友諒決一死戰,倘若金華城不保,主公必然腹背受敵,兩麵夾擊。”

    謝再興拔劍砍下書案一角,“我意已決!死守金華城!”

    看著意氣風發的外祖父,徐妙儀心中滿是悲哀,金華保衛戰是外祖父成名之戰,也是他最後的輝煌,明知是夢境,她也情不自禁的叫了聲,“外祖父!”

    謝再興似乎聽到了她的聲音,往角落疑惑的看了看,笑的那麽慈祥。

    場景突變,依然是這個營帳,卻空無一人,帳中掛著兩個人頭,正是謝再興的手下左總管和麋萬戶,謝再興匆匆趕來,拿起兩個人頭在金華知府衙門大鬧,鸞知府勸謝再興息怒,卻被謝再興一腳踢翻了,大罵道:“主公糊塗啊!昏聵無能,偏信奸臣,殺害忠臣!”

    場景又變了,謝再興在營帳裏如困獸般跺著步,喃喃自語道:“怎麽辦?怎麽辦?信又遲了,又遲了。”

    徐妙儀大概知道外祖父的意思,當年父親徐達和姨夫朱文正同一天舉辦婚禮,娶了大小謝氏兩姐妹,可謝再興這個老丈人沒在場,因為戰火一再斷了音訊,錯過了女兒們的婚禮。

    可這個‘又‘是什麽意思?誰截斷了你的信?徐妙儀大聲質問,卻無法發聲。

    謝再興突然臉色一冷,抓起佩劍,場景變成了熱鬧的宴會。前來接替他守護金華的李夢庚趾高氣昂的說道:“謝大將軍,主公手令在次,欒知府已經核對無誤了,該和你交接令牌了吧?”

    謝再興冷笑,“好啊,老子這就給你!”

    謝再興突然暴起,用劍柄敲暈了李夢庚,欒知府慌忙逃竄,妻子王氏攔在劍前,謝再興當胸刺死了王氏,又殺鸞知府,綁了昏去的李夢庚騎馬絕塵而去。

    徐妙儀想要追,雙腳黏在地上無法移動,宴席變成了戲台子,倒在血泊的欒知府和夫人卻像沒事人似的相扶站起來,麵色如生。

    “你們……你們不是死了嗎?”徐妙儀大驚。

    欒知府說道:“在戲裏可以死而複生,這有何難。”

    可欒知府話音剛落,突然戲台上闖進一群鬼魅般的人,揮劍割斷了欒知府和夫人的脖子!

    血濺三尺!

    剛剛死而複生的夫妻再次倒下,卻沒有再爬起來,鬼魅殘忍的刺向這對夫妻的胸口。

    徐妙儀似乎有所悟,對了,卷宗記載欒知府夫妻是當胸口刺死,但我開館驗屍時發現是肋骨和喉骨皆有傷痕……難道是一場假戲真做的戲?外祖父和欒知府夫妻演了一場鴻門宴,可是幕後黑手將計就計,殺了這對夫妻,坐實了外祖父殺人的罪名!逼著他無法回頭!

    是誰攔截了外祖父的信?是誰逼著外祖父演戲投靠張士誠?是誰將計就計,將鴻門宴從戲變成了現實,一發不可收拾?

    正思忖著,瘋瘋癲癲的欒小姐突然衝過來抱著父母的時候的屍首大哭,徐妙儀急切的問道:“欒小姐,你是天才少女,父母雙亡那夜才變得瘋癲,你是不是看見了什麽?你在畫中就有父母中劍後重新站起來的場景,他們當時隻是演戲對不對?誰最後殺了他們?快告訴我,我會為你父母複仇的!”

    “複仇?”欒小姐眼神呆滯,“世間謗他,欺他,辱他,笑他,輕他,賤他,惡他,騙他,過十年後,你且看他。十年到了,你再看他,看他。”

    徐妙儀連連追問,“看他?看誰?是誰?”

    欒小姐瘋癲狂笑,“到了,十年之期到了,哈哈,你快看啦。”

    眼前鸞知府夫妻屍首被裝殮了,合葬在金華城旁的山水之間,欒小姐跪在墳前撒著紙錢,喃喃自語,“十年到了,快看,快看啦。”

    欒小姐每一句話都像重錘似的敲著徐妙儀的腦袋,她痛苦的抱頭蜷縮在墳前,““到底看什麽?!不就是個墳墓嗎?我親手掘墓驗屍,還有什麽好看的?!”

    欒小姐格格笑著,“對啊,就是墓,墓是誰建的?碑是誰立的?十年到了,哈哈,到了!“

    徐妙儀回想著查案經曆,“墓是沈萬山的兒子沈榮建的,他差點放火將我燒死在西湖湖心島。碑是什麽?那裏的碑?”

    欒小姐說道:“差點燒死你的地方。”

    徐妙儀豁然開朗,“湖心小島的碑林?那是沈萬三出資修的,當時他依附於張士誠,也是張士誠的錢袋子。”

    欒小姐問:“永安郡主給你的藏寶圖指向的地方就是那個石碑,背上那上麵寫著什麽?”

    徐妙儀說道:“沒什麽東西,就是一首平庸的詩,我看有一千遍,也看不出門道來。高台郵亭始見金,微雨煙書月華新。攀龍附鳳勢莫當,聞道墓鬆已百年。”

    欒小姐一歎,“石碑上有墓,我父親叫什麽?”

    “鸞鳳。”

    欒小姐定定的看著她,“到了,十年之期到了。”

    腦子裏電閃雷鳴,黑暗中一切都無處遁行,徐妙儀猛地睜開眼睛,天已大亮,眼前牆壁上懸掛的圖軸正是她從西湖小島碑林裏拓印的詩句:

    高台郵亭始見金,微雨煙書月華新。攀龍附鳳勢莫當,聞道墓鬆已百年。

    紊亂中斷的各種線索連在一起,徐妙儀發現,這首平庸的詩句是藏頭詩,第一句最後一個字是金,第二個倒數第二個字是華,接下來兩兩個字是鳳,墓。

    金華鳳墓,欒知府叫做鸞鳳,高台郵亭指的是高郵,而高郵正是鸞鳳的家鄉,他們夫妻葬在金華城。這首詩分明是說東西就藏在鸞鳳墓葬裏頭!

    那時候我隻顧著開館驗屍了,那會想到繼續往下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