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一別兩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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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宮,大本堂。洪武帝又在訓斥朱允熥。

    這一次朱允熥並沒有覺得難過、難堪,腦子裏全是病重的小姨,無心讀書,也不在乎什麽榮辱得失了。

    洪武帝見孫兒冥頑不靈、不知悔改的樣子,愈發失望,拂袖而去。

    朱允熥默默收拾著案幾上的筆墨,朱允炆進來了。

    朱允熥眼睛一亮,“大哥!帶我出宮吧,我想去道觀看小姨。”

    朱允炆摸了摸弟弟的頭,長歎一聲,“我即將大婚,有很多事情要準備。這樣吧,我派心腹護送你去看望小姨。”

    朱允熥點點頭,朱允炆叮囑道:“去了道觀後,扶著小姨在花園裏多走走,散散心,別總是悶在屋子裏。我這裏有幾本書坊新出的遊記,送給她解悶,不過別提我,就說是你送的。”

    朱允熥納悶了,“可明明是大哥送的啊,為何還要我說謊騙小姨?”

    朱允炆看著弟弟不帶一絲汙垢的眼神,說道:“我即將大婚,和小姨畢竟男女有別,倘若傳出去一些閑言碎語,恐怕會打擾她休養身體。”

    論名分,常槿是朱允炆的小姨。不過論血緣,兩人一點關係都沒有。

    朱允熥根本不可能把這兩個他最相信依賴的人,往最不可告人的方向想,還忿忿不平說道:“那些人內心齷蹉,用心歹毒,若有誰敢胡說八道,我定將他們拔了舌頭,千刀萬剮。”

    朱允熥出宮了,朱允炆的心也隨著弟弟飛到道觀。他很想見常槿,哪怕遠遠的看上一眼也好,可是常槿不想見他,還以命相逼,說下次重逢之日,就是她命絕之時!

    朱允炆永遠不會忘記將常槿從血水裏抱出來時觸目驚心的那一幕,失血過多的常槿輕若鴻毛,她的臉色白的嚇人,身體冷硬如僵屍,幾乎感受不到呼吸。

    那時候他很絕望,覺得自己已經失去她了。

    手下控製住了驚呆了的小道姑,連夜請來大夫,隱瞞真相。次日常槿短暫轉醒,一見他的臉就閉上了眼睛,氣若遊絲的說道:“我恨你,我也恨我自己,走吧,不要再折磨我了。”

    朱允炆說道:“不要再做傻事,死亡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常槿依然閉著眼睛,“你我相見之日,就是我命絕之時。”

    朱允炆隻得離開。

    新荷初綻的初夏,庶長孫朱允炆大婚,娶了傳聞是馬皇後族人的太仆寺卿馬全之女為妻。

    馬氏十裏紅妝,風風光光嫁入東宮。聚寶盆大街上,迎親的車駕猶如一條不見首尾的巨龍,“龍頭”是騎著白馬,穿著大紅皮弁服的新郎官朱允炆。

    夾道觀禮的百姓將道路兩邊圍得水泄不通,朱允炆的目光落在人群中,始終沒有看見他期待的那個女人。

    朱允炆自嘲:她怎麽可能會來呢?真是癡心妄想。

    已經做道姑打扮的常槿坐在茶樓裏,窗戶半掩,麵前的茶水絲毫未動,已經涼透了。

    朱允炆騎著駿馬經過茶樓,她並沒有探身去看,隻是靜靜的坐在原位,聽著外麵的喧囂,教坊司吹奏喜慶的《鳳求凰》樂聲飄到耳邊。

    外麵的熱鬧和她無關。

    朱允熥再去見常槿時,道觀池塘的荷花已經開了大半,蜻蜓飛舞其間,常槿在采蓮船上釣魚,她的左手手腕上戴著一個翡翠鐲子,以遮掩腕部的疤痕。

    朱允熥絮絮叨叨說著話,“……大嫂為人隨和,很有才華,有時候大哥彈琴,她能以簫和之,猶如天外飛音。”

    常槿看著水麵的浮標,“哦,那很好啊。”

    朱允熥又道:“最近有太醫一天三次給大嫂診脈,呂側妃親自過問大嫂的膳食,大哥這幾天都睡在書房,據傳大嫂有孕了,待滿了三個月就公開這個喜訊。”

    一隻蜻蜓落在浮標上,一圈圈淺淺的漣漪蕩開了,嚇跑了差點咬鉤的魚。

    常槿看著手腕上的翡翠鐲子,舊疤痕似乎隱隱作痛,淡淡道:“你大嫂挺有福氣的,進門一月就開枝散葉了。”

    朱允熥遞過幾本書,“這是我買來給小姨解悶的。”

    常槿瞥了一眼封麵,“又是遊記?連同以前的遊記都拿回去吧,寫的大同小異,我最近挺煩看這些的。”

    朱允熥問道:“小姨喜歡看什麽?我再去買。”

    常槿說道:“不用,我自己上街去買,還四處逛一逛,挺有趣的。”

    朱允熥見小姨臉上有些血色了,心情也不錯的樣子,忙又問道:“小姨打算什麽時候回東宮?我來接你。”

    常槿看外甥一臉期待的樣子,不忍心告知真相,敷衍說道:“等夏天過去,我就去海寧觀潮,看看海上生明月的美景,然後啟程去雲南。你二舅舅來信說雲南並非傳聞中煙瘴之地,那裏四季如春,最適合過冬了,對我的身體也有好處,所以回東宮至少要到明後年吧。”

    等到明後年,自然會有新的理由搪塞過關。

    再過兩年,朱允熥也要說親了,到時候常槿更不用進東宮。

    想到大半年見不到小姨,朱允熥強忍住內心的失望,故作輕鬆的說道:“皇爺爺也說過,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小姨既然想去走走,那就痛痛快快的玩一回吧,記得時常給我寫信。還有二舅舅那裏,我會準備一些禮物,小姨替我捎給他。”

    朱允熥如此懂事孝順,常槿更加愧疚了,低聲說道:“好,十天一封家書,你別嫌棄小姨囉嗦就成。小姨不在身邊,你更要好好照顧自己,尤其是在大本堂裏讀書,好好聽宋大學士這些鴻儒講課。我知道皇上對你要求嚴格,時常專門擰你出來考校功課,你不要太在意一朝一夕的得失,總之天道酬勤,皇上能看出你的進步……”

    朱允熥一一應下,留在道觀陪小姨吃了晚飯才匆匆回到東宮。

    朱允炆在燈下等著弟弟,指著一張古琴說道,“這是宋朝的古琴,我這幾天親自動手修了修,調試琴弦,你試一試。”

    朱允熥的琴藝是朱允炆親自開的蒙,他試了幾個音調,其聲音悠遠,難得的一張好琴。

    朱允熥大喜,“多謝大哥。”

    朱允熥信手彈了一曲《酒狂》,朱允炆負手看著窗外明月,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問道:“今天去見小姨,她身子可好了?”

    朱允熥一邊彈琴,一邊說道:“小姨很好,我陪著她釣魚,晚上吃的全魚宴,都是我們親自釣上來的,小姨還在荷花裏蓄了茶葉,做成荷花茶,給我包了兩罐。大哥,你走時記得拿一罐。”

    朱允炆掃了一眼桌上的茶葉罐,“既然都是給你的,何必分給我。”

    朱允熥說道:“小姨肯定忘了和我說了,從小到大,凡是我有的東西,大哥也有一份,她何時虧待過你?大哥,你最近好像和我們生分了似的,莫非是有了大嫂的緣故?”

    朱允炆忙說道:“你多想了,茶葉我拿走,你好好練琴,莫要辜負這麽好的古琴。”

    朱允炆逃也似的拿著一罐荷花茶,剛到門口,朱允熥想起了什麽,說道:“大哥不要再買遊記了。”

    朱允炆問道:“好,那我買一些新鮮的話本小說。”

    朱允熥說道:“都不要買了——小姨要啟程出遊,明年才能回來。”

    朱允炆一愣,她不是出遊,是永別了。

    朱允炆失魂落魄的回到書房,妻子馬氏迎麵走來,朱允炆有些詫異,停下腳步,“你怎麽來了?”

    書房重地,不許任何人靠近,連親娘呂側妃都不敢擅入。

    馬氏施了一禮,“相公,我送夜宵而來,他們說你出去了,我就在書房等你。”

    朱允炆扶起馬氏,“你身子重,夜晚就不要出來了,要宮人們送即可。”

    馬氏臉上有些新嫁婦的嬌羞之態,說道:“夜讀的弟弟們那裏都已經派人送過去了,你是我相公嘛,我想親自來一趟。”

    馬氏做事,禮儀人情上滴水不漏,天生的賢內助。

    朱允炆笑了笑,並不接話。

    馬氏捉摸不透這個枕邊人,女人的直覺告訴她,丈夫有心事,這心事多半和□□有關,從診斷喜脈那天開始,朱允炆就在書房睡下。

    原本馬氏還以為丈夫在書房“金屋藏嬌”了,找了理由闖進書房,暗想做一個寬宏大量的賢良妻,幫丈夫納此美人為妾室,隻要別搶在她前麵生下兒子,其他什麽都好說。

    可是別說美女了,書房幹淨得連一副美人圖都沒有!

    沒有金屋藏嬌,馬氏試探著說道:“太醫說胎像穩定,相公可以從書房搬回來住了。”

    朱允炆似乎很開心,“太好了,明天一早我們去皇後娘娘那裏告訴這個好消息,這是頭一個重孫,將來四代同堂,帝後一定很高興的。你早點回去休息,我看一會書就回房。”

    打發走了馬氏,朱允炆的臉陰沉下來,“誰今晚在書房值夜?”

    一個太監哆哆嗦嗦的說道:“是奴婢。郡王妃非要進書房,奴婢實在攔不住啊。”

    朱允炆看都沒看太監一眼,淡淡道:“杖斃。”

    太監還沒來得及求饒,就被捂嘴拖下去杖斃了。

    馬氏回房,也立刻收了笑容,吩咐心腹侍女:“去打聽一下,郡王爺從何處回來的?他手裏拿個茶葉罐是誰送的?連扶我起來時都舍不得交給太監拿著。”

    “是。”侍女應下。

    不一會朱允炆果然應諾從書房搬回來住了,馬氏對著鏡子,選了一個無懈可擊的笑容,掛在臉上迎接枕邊人。

    久別勝新婚,一夜恩愛,自不必細說。

    次日小夫妻去馬皇後那裏報喜,即將四世同堂,馬皇後果然大悅,賞賜了很多補品藥材。

    朱允炆去了禦書房陪洪武帝,馬氏回到東宮,侍女低聲說道:“奴婢打聽清楚了,昨晚郡王從廣澤郡王的書房而來,廣澤郡王昨天去看了常家大小姐,拿回兩罐茶葉,分了郡王一罐子。”

    廣澤郡王是朱允熥的封號。

    馬氏暗自思忖:常家大小姐立誌終身不嫁,照顧廣澤郡主長大,深得帝後敬重。出嫁前父親一再叮囑,要好好尊重這位老小姐,隻是她剛嫁入東宮,這位老小姐因病去了道觀獨居,沒機會見麵,或許我應該親自去拜見一下這位長輩……

    馬氏備了厚禮,去道觀看望長輩,誰知道觀人去樓空,常槿已經雲遊四海了。

    城隍廟夜市。朱高熾騎在徐增壽的脖子上,八歲的男童猶如一尊鐵塔似的,累得徐增壽滿頭滿臉的汗。

    徐增壽說道:“好外甥,你下來自己走好不好?你就是雷峰塔,舅舅就是那苦命的白蛇精,被你壓在下麵不得翻身啊!”

    騎在舅舅脖子上視野開闊,繁華熱鬧的夜市一覽無餘,朱高熾正值玩性最大的時候,當然不肯下來,他討好似的將吃剩的半根羊肉串塞到徐增壽的嘴裏,“舅舅吃肉,吃飽了就有力氣了。”

    徐增壽溺愛大外甥,連命都肯豁出去,一來是因朱高熾和他長得相似,二來是朱高熾嘴巴甜,會哄人。

    啃了半根羊肉串,徐增壽就像吃了唐僧肉似的,立刻精神煥發。

    朱高熾指著前方像隻鳥兒似的在半空跳躍,飛翔的雜耍藝人,“去那邊啦!那群高麗走繩的藝人已經開演了,就那麽一根繩子,他們走在上麵如履平地。”

    徐增壽不同意,“高麗人演的太低俗了,不適合小孩子們看。”

    小孩子那裏熱鬧往那湊,朱高熾說道:“宋大學士說《詩經》高雅,舅舅怎麽不去聽?”

    徐增壽隻得扛著外甥擠進了圍觀的人群。那群高麗人還是上演著莫名其妙的滑稽戲,大體是將奸臣和寵妃合謀通奸,毒殺國王,立私生子為新國王,獨攬朝廷,黨同伐異,羅織罪名,大肆冤殺忠臣。

    朱高熾看入迷了,徐增壽隻顧著擦油汗,在半空繩索上跳躍舞蹈的“寵妃”突然落進了人群中,正好壓在了徐增壽身邊看客身上。

    徐增壽轉身,看見帶著寵妃麵具的藝人從看客身上摸出一個錢袋和一張象牙牌。

    騎在徐增壽脖子上的朱高熾驚呼:“舅舅,這是你的錢袋和令牌呢。”

    徐增壽的令牌是可以通行宮廷的錦衣衛千戶象牙牌,一旦丟失,或者這個令牌落入了歹人手裏,混入皇宮,後果不堪設想!

    藝人將東西還給徐增壽,“老早就看見小賊跟著你們了,抱著孩子出來要小心點,這裏有專門拐孩子的人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