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因果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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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燕王府。

    徐妙儀聽到李善長謀反案滿門抄斬的判決,先是一怔,燕窩粥喝到一半,就擱在案幾上,即將報仇雪恨了,可是心中並沒有預料的喜悅。

    許久,徐妙儀問道:“還有呢?”

    朱棣說道:“李家黨羽皆被剪斷,他們對我們已經造不成任何實質的威脅。”

    徐妙儀搖搖頭,“我問的不是這些。既然李善長已經認罪服誅,那我的外祖父謝再興謀反案應該沉冤得雪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謝家人九泉之下,不應該再背負著謀反的汙名。”

    朱棣扶著徐妙儀坐下,“李善長的認罪書裏並沒有提及謝再興案。”

    徐妙儀頓時心浮氣躁,將丈夫扶在肩頭上的手拍開了,“為君則諱!為長者諱!為尊者諱!所以謝家活該去死,活該一輩子背負肮髒的虛名嗎?明明毛驤問出了實情,書房的書信和賬冊等證據也交給了皇上,可是皇上就是不承認!我的外祖父對皇上忠心耿耿,甚至葬送了整個謝家!皇上不是自詡時刻反省自己的明君嗎?”

    “天幹旱了,他下罪己詔;地動了,他下罪己詔;星象異常,他也下罪己詔!為何麵對冤枉死去的謝家人,他就閉口不言了呢?”

    徐妙儀剛剛受過表哥朱守謙的打擊,朱棣本以為李善長倒台是個好消息,可是謝再興之死是父皇的逆鱗,隻要父皇不鬆口,誰也無法為謝家翻案。

    這件事猶如一道橫在妻子和父親之間的鴻溝,矛盾永遠都不可調和。朱棣在中間受了無數夾板氣。今天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

    朱棣沉默,沒有辯解。他可以精心布局八年,步步為營,把宿敵李善長逼到死地,保護妙儀。

    可是父皇……那是一國之君,也是他的父親,父親的確做錯了,可身為一個藩王,他真的無法改變這個結局。

    朱棣說道:“你生氣了,朝我來吧,不要氣壞了身體。”

    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是為人夫君的基本原則。何況小打怡情,大打更怡情,離開沙場半年,這身銅皮鐵骨也該練練了。

    徐妙儀順手拿起了雞毛撣子,揮在手裏虎虎生風,朱棣紋絲不動。

    但是他始終盼不來考驗,雞毛撣子停在脊背半寸,徐妙儀輕輕一歎,棄了“兵器”,說道:“對不起,我不應該對你發火。你對付李善長,已經幫我報仇雪恨了,是我不知足,奢望太多,對你求全責備。”

    徐妙儀靠在朱棣的胸膛上,指腹溫柔的劃著他薄唇的輪廓,都說男人唇薄,冷酷無情,可是她的丈夫有著比海還深的柔情,他默默為她打算,為她改變,她固然厭惡洪武帝,可是她也深愛他的兒子。

    朱棣將妻子的手按在胸口,“還沒有到塵埃落定的時候,我不會放棄的。路都是人走出來的,我們還有將來。”

    錦衣衛詔獄。

    昏死的李善長在疼痛中醒過來,他疼得腦袋都發木了,呆滯的雙眼環視著四周的鐵柵欄,回憶起了往昔:生於書香門第、讀書、科舉、做官、忍受眾人的嘲笑投靠匪類紅巾軍,認朱元璋為主公、輔佐主公三分天下、滅了陳友諒,張士誠,大明建國、北伐元朝,一統天下……

    然後封公拜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榮耀之極。三年後辭官告老歸鄉,八年蟄伏、重返朝堂、卷入謀反案,被燕王夫婦算計,落得和謝再興一模一樣的下場。

    算了,功過是非,自有後人評說。

    李善長閉上眼睛,如今舌頭被割斷,他無法遊說任何人,隻能等死了。

    詔獄的大夫捏起他的下巴,往斷舌上敷了傷藥,低聲說道:“燕王殿下,罪臣李善長已經醒了。”

    李善長一怔:昔日淡薄名利的四皇子現在手眼居然都伸到了錦衣衛詔獄?嗬嗬,燕王前途無量啊,皇室以後有熱鬧可看了。

    李善長睜開眼睛,渾濁的目光緊盯著身穿錦衣衛飛魚服的朱棣。

    朱棣說道:“我要和你做一樁交易,你同意的話就點頭,不同意就搖頭。”

    李善長想了想,默默點頭,心想我還有些利用價值,能讓燕王冒險喬裝探詔獄前來拜訪。

    朱棣說道:“你們全家都判了斬立決,株連三族,連李祺這個駙馬都不例外。”

    聽到噩耗,被以為已經痛到麻木的李善長猛地從床上坐起來,瀕死的身軀不知從那裏來的力氣,死

    死拉著朱棣的手,他張開嘴,露出紅腫發黑的半截斷舌,可是他已經無法發聲了,徒勞的從咽喉裏出來嗬嗬之聲。

    就像寒冬臘月北風從窗縫裏侵入冷風之聲。

    不可能!李祺是駙馬啊!皇上的親女婿!臨安公主的丈夫!

    朱棣從李善長憎獰絕望的表情裏看出其心中所想,淡淡道:“李祺是我大姐夫,不過他明知你造反,卻秘而不報,罪無可恕,雖然臨安公主苦苦求情,父皇不能原諒李祺的所作所為,故讓你們父子在黃泉結伴而行。”

    李善長伸出右手食指,飛快的在朱棣手心裏寫著字,“你要我做什麽都可以,隻要能救我的獨子。”

    朱棣說道:“當初你陷害謝再興謀反,謝家滿門抄斬時,就應該預料到有今日的報應。李祺是父皇欽點的死罪,下個月就要行刑了,誰都無法翻案。”

    證據確鑿,李家謀反案成了鐵案,就像當年謝再興謀反案一樣,誰的求情都無濟於事。

    李善長寫字的食指一滯,而後艱難的在掌心寫到:“既然如此,你要和我做什麽交易?我一無所有了。”

    朱棣見他已經萬念俱灰,說道:“謝再興的遺骨埋在何處?如果你告訴實情,我會在李祺的藥裏做一點手腳,過幾天就歸西,起碼他能留個全屍。”

    全屍,是兒子最後的尊嚴了。

    李善長顫抖手指在朱棣手心寫到:“我憑什麽信你?”

    朱棣說道:“你還有選擇嗎?”

    沒有。

    李善長氣若遊絲似的寫出了謝再興遺骨所在。

    朱棣說道:“你若騙我,李祺就和你一起上斷頭台。”

    李善長又寫到:“直到如今,我沒有必要騙你。我的老妻是無辜的,她什麽都不知道,求你也給她留個全屍吧。“

    朱棣說道:“李夫人昨晚就死在詔獄了,還有你女兒,她們割斷了長發,打成繩結自縊而亡。隻有李祺沒有尋死,他一直都以為憑著駙馬的身份,可以逃脫罪名。”

    曆史何其相似!想當年謝家人也都是自縊在祠堂,老小一起奔赴黃泉。

    報應啊!報應!

    原來妻女死的如此淒涼……李善長張開嘴巴,痛苦的痙攣起來了,精神的痛苦是身體的百倍,好像有無數個刀片一片片淩遲著他的靈魂。

    燕王府,朱棣密令馬三保按照李善長的指引尋找謝再興遺骨,三天後,馬三保帶回了一柄鏽跡斑斑的寶劍,依稀可以看見劍柄上的“謝”字。

    馬三保說道:“屍骨已經重新收殮入葬,就葬在謝家祖墳裏。”

    徐妙儀持劍而立,良久,將外祖父的佩劍交給朱棣,“要鐵匠重新打磨鋒利,下個月就用這把寶劍行刑。”

    “午時已到!準備行刑!”

    北風淩冽,天寒地凍,比風更冷的是人心。

    李善長身穿白色囚服,戴著腳鐐,脖子和雙手套在十斤重的枷鎖中,他第一個走到刑場,刑場外,是人山人海的圍觀百姓,他用盡了力氣,才能頂著沉重的枷鎖,茫然的看了一眼人群,為相三年,位極人臣,門生故舊遍布朝野,到頭來卻連一個送斷頭飯的人都沒有。

    真是諷刺啊!

    李善長咧嘴無聲的笑了,露出紅腫的半截舌頭,可惜刑場周圍遍布錦衣衛,阻攔了圍觀百姓的視線,他們並沒有看見這位曾經的宰相受過非人的折磨。

    四周噓聲一片,李善長不以為意,他一生跌宕起伏,拜過相位,吃過牢飯。算計過別人,也被別人算計,可是非功過,畢竟是文人書寫的,現在的百姓如何看他已經不重要了,他李善長畢生的功勞,自有青史評說!

    “跪下!”儈子手厲聲說道。

    李善長順從的跪下,剛剛閉上眼睛等待赴死,卻聽到一陣熟悉的哭號,“放開我!我是黨黨大明駙馬!臨安公主已經為我求情了!你們不敢殺我!”

    是兒子李祺的聲音!

    他不是已經死了,留下全屍了嗎?

    李善長忙睜開眼睛,看見獨子李祺和自己一樣,都戴著十斤重的枷鎖,在儈子手的驅趕下一步三回頭的走向斷頭台。

    李祺看見父親跪著,連忙也跪下,膝行到了父親身份,哭道:“父親!他們不會殺我的對不對?公主那麽賢惠,她還為了我生了兩個兒子,她不會眼睜睜的看我死的!真的不會!”

    被燕王騙了!

    李善長不甘心,他張開嘴朝著觀刑台看去,並沒有找到燕王的人影,這個騙子!卑鄙無恥!連瀕死之人都不放過!

    李祺見父親的斷舌,嚇得一哆嗦,連褲子都濕透了,“父親看錯了方向,皇宮在那邊,父親放心,公主會救我們的,赦免的聖旨馬上從宮裏送到,我們再等一等!”

    可是現實不是話本小說,所謂斷頭台聖旨救命的奇跡始終沒有出現。

    因為臨安公主和兒子們已經被洪武帝強行送到了鳳陽行宮,避開了京城的風波。

    “時辰已到,行刑!”

    李祺被兩個儈子手強行拖走,頭顱按倒在地,絕望的看著父親,死到臨頭,他依然對洪武帝的仁慈抱有幻想,他就像離開水的魚兒般張開嘴,大聲叫道:“等等!公主帶著聖旨來了!她會救——”

    李祺的頭顱咕嚕嚕滾到了一邊,迅速放大的瞳孔裏映出了儈子手揮起的利劍,劍柄上刻著古拙篆體的“謝”字。

    那個“謝”字黯淡無光,可是李善長的目光被那個字體牽引住了,灼燒著他的眼球,他很想轉過眼光,可是他無法直視獨子死在眼前,紅的鮮血,白的腦漿,鋪天蓋地的痛苦將他包圍,他痛得忘記了閉眼,忘記了呼吸。

    李善長執拗的看著儈子手的那柄劍,那柄劍將謝再興臨死前的痛苦一五一十的還原到了他身上。

    原來這才是報應,這一世承受所有苦難還不夠,似乎會跟著他轉世投胎到下輩子,不可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