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沐猴衣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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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葉鏗然在做他這輩子最尷尬的一件事。
他抱著一個比他還高的男人奔出澡堂,在眾目睽睽之下騎上快馬,又在眾目睽睽之下策馬絕塵而去。怎麽看怎麽像哪裏不對的搶親……
特別是當這個男人嘴裏還在大聲喊“你幹什麽快放下我!”時。
作為一名軍人世家出身、嚴謹自律的年輕將領,葉鏗然的忍耐力向來很強,但這個男人接下來諸如“大家都在看我們這樣真的好嗎”、“請高一點我的臀部被馬鞍硌到了”之類的喋喋不休,終於讓他在隱忍的沉默中爆發了。
將軍,閉嘴!”
是的,葉鏗然劫持的是他的上司,統帥十萬邊疆驍騎的將軍——此刻,這人的身上有七八處刀傷都在滲血,腿上有一個箭洞,深可見骨。若不是葉鏗然架起他,他一步也挪動不了。之所以用抱的,而無法用背的,因為對方胸前抱了一個大大的白色的瓷壇。
瓷壇裏裝的似乎是骨灰。
若不是要保護這壇骨灰,將軍大概也不會淪落到被人追殺到澡堂而且傷得這麽狼狽的地步。畢竟,是西南邊陲戰功赫赫的修羅將領,十四招“浮雲劍”萬夫莫敵的戰神。葉鏗然出現時,將軍的第一句話是:“瓷壇要是打碎了一點,我打碎你的腦袋。”
這並不是開玩笑。年輕的將軍平常很愛笑,笑起來瀟灑快活,完全沒有三軍將帥的架子。但說這句話時候,他的眼神就好像粉飾的漫天雲霞都被罡風吹走,露出一片鉛灰色的天空。
那種眼神,比流血的刀傷和裸露的白骨還要可怕。
所以葉鏗然直接橫抱起將軍和他的骨灰,哦不,不知道是誰的骨灰,策馬突圍逃逸。
千裏江陵,兩岸猿聲。
一葉輕舟把荊州城甩在身後,遠山近水蒼翠欲滴。甩開追殺者之後,二人走水路順江南下。將軍把頭從船艙裏伸出來:“猴子真吵啊。”
……”你更吵。
隻聽得到猴子叫聲,怎麽看不見猴子呢?停船去岸邊怎麽樣?”將軍躍躍欲試,不顧自己渾身傷口連動彈都很難,“聽說猴子能穿戴衣服,模仿人的樣子,跳到小船上喝酒,哈哈。”
他說到這裏突然打住了。
葉鏗然本來沉著臉不想理他,此刻順著他的目光往岸邊看去,突然看到一個少女窈窕的身影在樹梢驚鴻一瞥!小船離岸邊不遠,可以清楚看到隨風起伏的綠葉掩映著一襲寬擺長裙,醒目的紅藍雙色,正是時下楚地麗人流行衣裝。但那少女行動敏捷迅速,在樹梢間穿梭的姿勢卻更像猿猴。
兩人詫異對視一眼。將軍滿臉期待:“女人?”
穿衣服的猴子而已。”葉鏗然麵無表情。
的確有頑皮的猴子偷取人的衣衫冠帽,穿戴成人類的模樣玩耍。就在他們對話的片刻,岸邊少女身影很快消失不見,天地間隻剩下搖船的欸乃水聲,打碎了兩岸青竹倒影。
二
天快黑的時候,小船到達了漢陽郡。
詩裏畫裏的漢陽小鎮臨水而立,金色晚照塗抹得遠近屋瓦小巷都有種溫柔味道,炊煙與飯菜的香味嫋嫋飄來。不知是誰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將軍半死不活地問葉鏗然:“你帶銅錢了嗎?”
沒有。”葉鏗然冷冷回答。
將軍頓時哀嚎:“葉校尉,你果然不靠譜!”
葉鏗然額角青筋微暴,死裏逃生舍命相救,原來比不上帶錢靠譜……
吃喝住宿怎麽辦呢?洗澡更衣怎麽辦呢?女人花酒怎麽辦呢?”將軍悲痛地控訴,“更別提漢陽城的招牌鴨脖子了!”
葉鏗然頓時有種“你還是先擰斷我的脖子吧”的嚴重挫敗感,他沉著臉說:“我們是在逃命,不是在遊山玩水。”
遊山玩水趕景點的那些家夥,有時候也忙得像逃命,”將軍笑眯眯地一瘸一拐,“反正我腿受傷了走不快,隻能慢慢走了。”說完愜意地打了個哈欠。
葉鏗然咬牙切齒地架起身邊的無賴,突然聽不遠處的小巷傳來一個焦急的聲音:“圓圓,快跟我回家吧。”隨後是女子哽咽的聲音:“我不回去。”
夕陽下,隻見一個書生穿著洗得發白的布衣,滿頭大汗地站在巷口,樣子很焦急。不肯回家的女子看來是他的小妻子,被小巷拐角遮住,隻露出衣裙的一角。
葉鏗然朝那裏看了一眼,便覺得莫名眼熟,那露出來的一角紅藍二色寬擺長裙,與他們在小舟上看到的,竟有幾分相似!
衣服有重款不足為奇,人臉卻肯定沒有重樣的。等他走過去想把那姑娘也看個仔細時,卻不由得確認般地回頭,愕然看了那書生一眼。
……”一定有哪裏不對!
葉鏗然身高近八尺,因為氣度挺拔,看上去比實際還要高,無論是身材還是氣場,都足以俯視大多數男人。
但那種近乎不可思議的“你弱爆了”的完敗感,從這個文弱書生……的小妻子身上散發出來。
巨大的陰影整個遮擋了葉鏗然愕然的目光。姑娘比他高出整整兩個頭,半袖小衫露出的雪白臂膀也比男人還粗,放在那樣一個身影上卻毫無違和感。
沒錯,至少從比例上來看,姑娘的身材窈窕動人,甚至在以肥為美的大唐麗人中,顯得稍微偏瘦。
這位姑娘不是胖,隻是高大——比常人眼中高大的男人還要大上整整一圈!
至於她的臉,實在是醜得太驚人了!像猿猴,不,是大猩猩。不,還是猿猴……葉鏗然有點分不清這兩種動物,但不是猿猴就是大猩猩!能讓冷淡自律的葉校尉在心中吐槽糾結到這個地步的,真是一對凜冽的招風耳和巨大的鼻孔啊!
將軍的節操在這個時候就顯現出來了,他嚴肅地說:“這位姑娘,你相公是真心勸你回家的,你看他的腳都磨破了,腳趾滲血,估計跑遍了全城才找到你!你可不能讓他拖著傷腳回去。”
果然,醜女寬闊的肩膀微微一顫,那書生則朝他們投來感激的一瞥。
……”葉鏗然沉默。那哪裏是磨破,是你剛才踩了人家一腳把血沾上去的!
接下來順理成章的,將軍三言兩語,談笑間就把別人的妻子迅速搞定了,不不,應該說他把初次見麵的男人搞定了——那個書生對他大為感激,竟與他一見如故,邀請他們到家中做客。
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這正是兩個囊中羞澀的人最需要的。
將軍嘴上還在“客氣客氣”,腳步卻已經歡快地撒開了。
晚生書慕清,這是內人袁氏。”書生說話溫文有禮,模樣清秀倒在其次,舉止給人一種舒服的感覺才最為難得。
葉鏗然冷漠疏離地走在幾步開外,袁和猿是諧音……一定是巧合吧。姑娘姓袁,書生又叫她圓圓。那她的名字,應該就是袁圓,或者袁圓圓,不管圓圓還是圓圓圓,聽起來都有點怪怪的。
將軍隻說自己和葉鏗然是遊山玩水路過漢陽郡的,還指著葉鏗然加上了一句:“聽說漢陽郡的姚記鴨脖子很有名,他喜歡吃中辣的。”
書慕清連聲說著“應該的,應該的”、“有朋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酒逢知己千杯少,鴨脖子十根不多”……之類羞澀的拳拳表態,領著兩個饑腸轆轆的家夥往家裏走。
三
書生家待客的晚飯,果然擺上了姚記鴨脖子。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醜女做得一手色香味俱全的好菜,簡陋的飯桌上除了鴨脖子還有苕麵窩、米粑、豆皮,不值錢的原料被她的巧手做得令人食欲大開。
大家正要動筷子之前,將軍突然斂去了笑容,鄭重地把那隻白色瓷壇放到桌上。
葉鏗然手中一頓。將軍之前那鉛灰色可怕的眼神又浮現在他的眼前,他於是肅然擱下筷子。這種時刻,要先供奉逝者吧。
雖然他並不知道,在荊州城發生了什麽,白色瓷壇裏的逝者是誰。
也許在心底,他對將軍的底線是無條件尊重和敬畏的。
隻見將軍自己慢慢打開那個白色瓷壇,在葉鏗然驚悚的目光下,一股奇怪的腐化的味道飄了出來。
有鴨脖子,怎麽能沒有豆瓣醬呢?”將軍興致盎然地伸筷子。
……”這!這難道不是骨灰嗎?
將軍絲毫沒有注意葉鏗然瞬間僵硬的臉色,殷勤地對書慕清和醜女說:“這是我千裏迢迢從荊州帶來的豆瓣醬,書兄,夫人,你們嚐嚐。”
葉鏗然眼前一黑!你拚死保護的究竟是什麽東西啊什麽東西?誰能讓他回去那九死一生、鮮血橫流的群毆現場,把那個舍命保護豆瓣醬的男人的頭狠狠按進澡堂的水池裏……
接下來,遭遇重大打擊的葉鏗然實在不願意再看不靠譜的將軍一眼,當然書慕清一個男人也沒什麽好看的,座中就這麽幾個人,他的視線無奈之下隻能落在圓圓或是圓圓圓姑娘身上。
醜女替自己的夫君和的客人盛飯斟酒,不看臉的話,她的聲音相當好聽,笑聲清越如同茶水注入杯中。將軍和書生在交談的時候,她的眼睛總是片刻也不離自己的夫君,微笑滿足,完全沒有別人。
書生家裏貧寒,但四周整潔清雅,屋子裏收拾得井井有條。
毫無疑問,這是個賢惠細心的女子。
這倒有點出乎葉鏗然的意料,原本以為這樣碩大的體型和奇怪的長相,可能粗手粗腳性格暴躁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坐下之後,身高差沒那麽明顯,袁圓的存在倒也沒那麽突兀了。晚霞落在她的笑臉上,其實,忽略碩大的鼻孔和突出的嘴,她的眼睛還是……挺正常的。
賢妻令人羨慕。”將軍舉杯,敬書慕清。
雖說娶妻娶德,但晚生是個俗人,”書慕清滿臉不好意思卻又真誠地說,“最初對圓圓一見鍾情,我是被她美麗的容貌吸引的。”
被她……美麗的……容貌……吸引……的……
葉鏗然風中淩亂了。書慕清是個老實人,說這話時也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隻能說這位仁兄的審美,實在與眾不同!
酒足飯飽之後,書生家沒有多餘的地方,身邊又有女眷。無奈之下隻能在堂屋裏打了個地鋪,讓將軍和葉鏗然休息。
兩個男人抵足而眠,將軍身上有傷又喝了不少酒,很快睡了過去,黑暗中的眉眼有點冷,像是帶傷的月光,與白日笑眯眯的模樣大不相同。葉鏗然隨手替他搭上被子,正要入睡,屋頂突然傳來響動。
隻是屋瓦輕輕一響,葉鏗然的人已經掠了出去。
黑暗中傳來短兵相接的聲音,似乎還有幾片瓦被打碎的聲音,隨後一切歸於寂靜。
葉鏗然躍下屋頂,推醒將軍:“追殺你的人已經到這裏了,”他沉默了一下,“我們必須馬上走!”
將軍睡眼朦朧地打著哈欠,似乎很不情願半夜被叫醒:“不會吧,從荊州的澡堂追到這裏……”
將軍!”葉鏗然沉聲說,“我們再耽擱下去,不僅自己危險,還會給書生一家帶來麻煩。”
將軍似乎這才從半睡半醒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啊,其實我也沒準備久住,那,明天一早走吧。”
葉鏗然還要說什麽,突然隻聽臥室裏傳來吵鬧聲。
你答應過今天不去見姚小姐的。”
我去買鴨脖子,不知道會碰到她……”
……
靜夜裏,隔著薄薄的門板,醜女啜泣的聲音和書生耐心解釋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傳出來,到後來不知道醜女說了句什麽,書生終於也動了氣。“無理取鬧,”似乎是那個實心眼兒的書生在翻身的聲音,“你早點休息吧。”
等一切歸於寂靜,葉鏗然才動了動僵硬的胳膊。
剛聽到吵架聲時,將軍立刻倒頭裝睡,也一把將葉鏗然的頭按到枕頭上:“男女吵架不尷尬,被不相幹的人看見了才尷尬。”
於是,拚命辛苦裝睡的葉鏗然忍不住……到最後真的睡著了。力戰突圍,千裏奔波,要說不疲憊那肯定是假的。
這一覺無風無夢,平安睡到了天亮。
清晨的陽光落在睫毛上時,葉鏗然才睜開眼睛。
書慕清不在家,隻有醜女做好了漢陽郡風味獨特的熱幹麵和鍋貼,將熱騰騰的早飯端上桌。她的眼睛有點腫,顯得更加難看了。葉鏗然這才想起昨晚聽到的吵架聲,又聯想起初次見麵時袁圓也是在鬧別扭,書慕清哄她回家的情景。
葉鏗然對男女之事毫無經驗,雖然他也是快成親的人了。他想起將軍說的“不摻和”,隻能假裝沒看見袁圓紅腫的雙眼,也不敢問書生去哪裏了,冷冷道了謝開始用飯。
倒是將軍笑眯眯地問了一句:“書兄人呢?”
醜女溫婉有禮地回答:“他去教人讀書寫字,清早就出發了,夫君看你們睡得香,便沒有打擾,隻囑咐我做好飯款待二位客人,說他黃昏時會回來。”
這樣啊,”裴將軍把一隻鍋貼塞進嘴裏,吃相倒是很瀟灑,“他教誰讀書寫字?”
個頭巨大的姑娘愣了一下,半晌才低聲說:“姚府的大小姐。”
從她的神色上看,葉鏗然隱約明白了問題的所在。
姚府的大小姐?”將軍倒是好奇地側過頭,“做鴨脖子的那個?”
四
漢陽郡裏人人都說,姚小姐天生美貌,清水臉龐不施脂粉往太陽底下一站,就是明亮亮得晃眼。若是她再肯對你微微笑一笑,隻怕是個男人,魂魄都要被勾了去。但最引人注目的,卻還不是她的容顏。姚家是漢陽郡的頭號富商,以做鴨聞名,特別是鴨脖子風味獨特遠銷五湖四海。姚家有多少財富沒人能數得清,但大家都說——
誰能娶到姚家的獨生女兒,就等於娶到了半個漢陽郡。
姚小姐還未到出閣的年齡,府中奉若掌上明珠,對她千依百順。她要讀書寫字,隻要一句吩咐,什麽樣的先生不任她挑選?但她卻偏偏要一個連功名都沒有的窮酸書生。
書慕清每天一大早進姚府聽候差遣,傍晚時才能回家,這還不包括姚小姐隔三岔五心血來潮,讓他夜裏賞個月吟個詩什麽的。
這份美差,羨煞了漢陽郡裏無數青年才俊。
隻是,這種羨慕未必太膚淺了。
啪!”一鞭子抽下去,書生的衣袖頓時開了花,姚小姐開心地拍手大笑:“快!快點!”
書生身上背著沉重的犁,繩子深深嵌進了瘦削的肩膀裏,汗如雨下,腳步踉蹌。
這裏是姚家後院的花地,書生歪斜艱難前行的腳步後麵,已經有長長的一溜泥土翻了起來,那是新鮮犁過的痕跡。而此刻姚小姐歡樂地拿著小鞭子,抽打正在耕地的“牛”:“嗯哼,昨天你教我‘一日之計在於晨’,要趁早晨把地耕完哦!”
秋風吹開了一園繽紛的菊花,其中一朵飄在書生的腳下,被無情踩爛蹂躪的菊花默默地哭了。書生氣若遊絲地說:“小姐,我還教過你‘小牛自知才識淺,不需揚鞭自奮蹄’,你不要打了,晚生會自己走。”
好吧,那你快走呀!”姚小姐很好說話地點頭,露出傾國傾城的微笑,隨即一塊小石頭砸過去,正好打在書生的屁股上,對方頓時踉蹌撲倒在地,吃了一嘴的泥巴。
你還教過我‘食不言,寢不語’,吃泥巴的時候不要說話哦。”
……”雖然出於教書育人的本能,書生想糾正下姚小姐“牛不吃泥巴,吃草”,但他絕不可能傻到把這句話說出來,除非他腦子秀逗了想三頓吃草。
客觀地說,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能幸存到現在,實在是一個奇跡。
姚小姐不僅人長得漂亮,而且天資聰穎,每天那幾頁詩書禮易,她很快就耳熟能誦,剩下的大把無聊時光,她則會想出些新鮮的點子來打發。比如,她偶爾想看人能不能像鳥兒一樣飛,於是,她命人把書生的背後插兩把特製的木骨架大扇子,恰如鳥翼,讓他從閣樓往下飛——結果出乎意料地飛起來了……當然不是書生本人,是池塘裏的水花——閣樓下麵正對著姚府的池塘。於是,那天書生被迫多次跳台跳水……
當渾身濕噠噠幾乎脫力的書生從池塘裏爬起來時,他還得感謝這個池塘,讓他沒有直接落在土地上,血濺當場。
聰穎過人的姚小姐每天花樣層出不窮,書生臉上脖子上身上常常帶著各種奇怪的痕跡。袁圓開始隱忍不語,後來有一次在書生的胳膊上看到一道三寸長的劃傷時,她終於鼓起勇氣偷偷跟著書生到了姚府。
袁圓個頭雖然巨大,動作輕靈如猿猴,躲在茂密的大樹上將下麵發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那夜,袁圓哭著問書生能不能別再去姚府。教人讀書寫字,天下不是隻有一個去處。就算餓著肚子沒有飯吃,也好過這樣的生活。可是書生安靜溫柔地聽她說完,擦掉她的眼淚,將一件包得小心翼翼的東西遞給她。袁圓打開來,整個簡陋的屋舍突然間都明亮起來,那是一件美麗的紅藍色寬擺長裙,正是時下楚地麗人流行的衣裝。
是昌繡坊裏特製的,你穿穿看合身麽?那天逛街時,我看你的眼睛在這件衣服上停留了好久。”
袁圓的衣服幾乎都是自己紡布做出的簡陋式樣,倒不完全是因為窮,而是她的個子實在太大了,所有市麵上賣的成衣,她都穿不了。
她曾經也去過一次最便宜的製衣坊,想裁一件樣式簡單的春衫,就算多出布料錢她也打算好了。可是那製衣坊的掌櫃毫不客氣地嘲笑 “喲,猴子穿衣戴帽也不見得有人樣兒”,她也就不好意思再去了。
其實不僅是穿衣服,袁圓奇怪的巨大個子和這張臉,走到哪裏都會被人們異樣的眼光包圍。她自己倒是天生樂觀不太介意人們的閑言碎語,可是,因為娶了她,書慕清也沒少受嘲笑。
在許多人眼裏,書慕清這個人全身上下都恰到好處。他的容貌清麗,舉止溫和,待人接物彬彬有禮,放在人群中便是可以做教科書的那一個。
隻除了他欣賞女人的品味。
書公子怎麽會娶這樣大個子的怪女人?”書慕清原本在一戶小康人家教十歲小童讀書寫字,後來他們成親之後,因為那孩童無意間撞見她一次,被嚇哭了而告終。再後來,書慕清就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活幹,直到遇見姚小姐。
五
葉校尉,似乎,和我們想象的不太一樣?”
躲在高牆之上的兩個人麵麵相覷,眼睜睜看著吃了滿口泥巴接著犁地的可憐書生,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麽辦。
衝殺在千軍萬馬之中也毫無懼色的兩個軍人,麵對拿著皮鞭的的姚小姐,脊背有點惡寒。
就在人見人愛的姚小姐談笑間又一鞭抽打在書生的身上,書生搖晃了幾下,突然倒地不起時,葉鏗然終於忍不住躍下院牆:“住手!”
半透明的陽光中,姚小姐歪著頭,淡定無辜地看著兩個相貌還不錯的不速之客:“你們是誰?”
葉鏗然不理她,徑自上前,扶起倒在金黃色盛開的菊花叢中不省人事的書生。
將軍則笑眯眯地應答佳人:“我們是路過打醬油的,看到你的牛很笨,啊,這頭笨牛我們好像認識,就是昨天請我們吃鴨脖子的那個,葉校尉對吧——”
救人的葉鏗然的動作頓了一下。隻見“昏過去了”的滿臉泥巴的書生偷偷把眼睛睜開一條小縫,朝他擠眼:我本來要裝昏逃過一劫,你們這一來攪和,事情變得更複雜了啊更複雜……
……”那,你還是繼續裝吧。葉鏗然的嘴角抽搐了幾下。
不要裝啦。”姚小姐把小皮鞭朝地麵上一點,女王範兒盡顯,什麽氣場相比之下都弱爆了,“這兩位大俠想英雄救美,怎麽辦,把你的賣身契給他們看看?”
小姐,我教過你的,飯可以亂吃,成語不能亂用……”書生灰頭土臉地爬起來,“這不叫英雄救美,叫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裴兄,葉兄,我確實簽了……賣身契。”
將軍和葉鏗然對視一眼——什麽情況?
還有賣身契?
這位兄弟,難道你為了十根鴨脖子就慷慨賣身,這樣的義氣我們承受不起啊!
書慕清用力搖頭露出“你們別誤會”的表情,無奈地說:“半年前我找不到工作,隻有姚府肯收留我,進這樣的大戶人家都要先簽賣身契……為了養家糊口,我就答應了。”
可憐的書生說這話時仍然勉強笑了一下。
愛笑的人未必沒有悲哀。相反,有時候,他的悲哀比別人還要濃一些。
既然是賣身,就可以贖身吧?”僵局之中,葉鏗然突然說了一句。
姚小姐上下打量了他們低調樸素的衣著一眼,笑眯眯地說:“可以啊。十張金葉子。”
在更大更冷的僵局中,隻見葉鏗然伸手進懷裏,摸出一把金葉子,隨手扔給姚小姐,“書慕清和你簽的契約,到此為止。”
葉家之富,雖然比不上姚府,在楚地也是極出名的。證據之一就是葉鏗然的弟弟曾經無聊拿著大把的金葉子買螞蟻喂穿山甲,葉鏗然這個人冷漠內斂,身上沒有半點紈絝氣息,但不表示他不會隨手在弟弟的小金庫裏抓一把,在路上備不時之需。
身邊的小夥伴驚呆了:“你這個騙子!你說沒帶銅錢的!”
我的確沒帶銅錢,我隻帶了金葉子。”
在同伴露富之後,將軍也迅速露出了窮朋友的本色:“嗷不——你不能這樣,你都是快要成親的人了,要勤儉持家!”
……”
哦,既然有人替你贖身,那你可以滾了。”姚小姐大方一抬手,示意書生自由了。但不知道為什麽,書生的嘴唇抖動了幾下,露出猶豫的神色。
深秋疏密有致的陽光中,姚小姐精致水靈的小臉上盡是滿不在乎,卻有點欲蓋彌彰的什麽。
像是……失落。
這個時候,葉鏗然才突然發現另一個問題,姚小姐的氣勢雖然居高臨下,但她的人一直是坐著的。
濃密花叢掩映之下,她身下是一張輪椅。
六
那個……”書慕清遲疑地說,“我值不了這麽多錢。還是還給人家吧。”
笨蛋唯一的優點就是有自知之明。”姚小姐背對著書生,將那把金葉子往身後扔去:“拿著你們的金葉子,一起滾吧。”
她的聲音趾高氣揚,小小年紀已有言出必行的傲氣,隻是尾音裏帶了一絲哭腔。
書生走上前,彎腰將那些金葉子撿起來,蹲在她的輪椅前麵:“我知道,你強迫身邊人的去跑、跳、甚至飛,隻是因為你自己做不到而已。”他無奈地說,“那種失去自由的滋味,實在是很痛苦。我並沒有生氣。”
姚小姐的肩膀倔強地繃緊,小手握緊輪椅。
我也知道你爹做鴨脖很忙,沒有空陪你,你娘又——”書生說到這裏頓了一下,人人都隻當姚夫人深居簡出,但書慕清知道並不是那麽回事。也隻有在姚府待久的人才知道……姚夫人是精神失常的。
聽府裏的管家說,姚夫人原本也是美貌傾城、伶俐聰明的女子,隻因為多年前的一次意外,她端著一盤女兒最愛吃的辣鴨脖到後院時,隻見五歲頑皮的姚小姐從大樹上失足摔下來,身體滿是鮮血,雙腿摔成詭異扭曲的角度。親眼看到這一幕,姚夫人當場便嚇瘋了。
這些年她瘋瘋癲癲,嘴裏總是說著“囡囡要吃鴨脖”。而姚老爺一直沒有再娶,隻是年複一年,將那蘸著淚水的辣鴨脖做得名滿天下。
爹說,娘是因為沒有照看好我,因為愧疚才躲在自己的世界裏不肯出來的。但是我沒關係啊!他們根本不明白——沒有雙腿也不要緊啊,隻要——”姚小姐咬緊嘴唇看著自己的小手,“還有雙手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就不要緊。”
可是姚老爺根本不問她喜歡不喜歡,隻讓她讀那些枯燥得要命的四書五經,也不給她機會做任何一件他認為危險的事。
其實,你做的這些木工,很新穎有趣。”書生輕咳了一聲,把身上套著的犁摘下來,朝後指給她看,“已經耕完這麽多地了,比普通的犁要快不少呢。還有上次你做的‘翅膀’,應該隻差一點就能飛起來了吧。”
不過,”書慕清溫柔地說,“下次不要拿人來做試驗了。”
我才不想把機會給你,”姚小姐扭頭,“我是想自己去試飛的!我不怕危險,不怕渾身是傷,我隻想自己去試一試!”
她委屈得這樣蠻不講理,卻又孤獨得無依無靠,連葉鏗然也覺得無力,甚至有點難過。原以為這個大小姐以折磨別人為樂……其實,她的本意,並沒有那麽壞啊。
唉!”隻聽一個渾濁的聲音從旁邊傳來,“你……”
姚小姐一愣,隨即抬起頭來,隻見站在她麵前的人竟是姚老爺。對方蹲下身來摸了摸她的頭發,突然無聲哽咽。
姚小姐怔了半晌,突然伸出雙臂抱住姚老爺的脖子,大哭起來。
秋日清澈的陽光中,父女淚眼相擁,許多隔閡無聲融化。
有些時刻,最愛的人口中,那些說不出來的話,比說得出來的更珍貴。
沒有雙腿也不要緊,隻要還有雙手可以做想做的事情,就不要緊;隻要最愛的人能彼此理解,就不要緊。
葉鏗然冷峻的臉孔也微微軟化,像是春日險峰上籠罩起溫柔霧氣——不過,姚老爺是什麽時候過來的?
我看你們都很忙,剛好我閑著,去書房一看正好姚老爺也閑著,就把他叫過來了,啊哈。”將軍的節操總是在關鍵時刻表現出來,“跑腿費什麽的不用客氣哈姚老爺,就送我們十斤姚記鴨好了。”
……”葉鏗然扶額。誰來證明他不認識旁邊這個人!
七
十斤鴨脖還真不少,足夠把三個男人撐成三個胖男人。
袁圓做了一頓令人垂涎欲滴的鴨全席,手藝之好,讓葉鏗然嚴重懷疑將軍又舍不得走了。
不過,這一次將軍出乎意料地靠譜。
我們今天就要走了。”將軍邊吃邊說:“哈,對了,我們來漢陽郡的水路上,看到一個和夫人穿一模一樣的紅藍色寬擺長裙的女子,在岸邊的樹林裏玩耍。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袁圓“呀”地一聲輕呼,隨即不自在地說:“你們……你們看見我了?”
這話雖不是回答,答案卻再明顯不過。
不會察言觀色的書生連聲說“真巧”、“真巧”。
原來,每次他們小夫妻吵架,醜女和他賭氣,都會去水邊的樹林裏玩耍。有時直到天黑才讓他找回來。
圓圓在山野間反而比在市井人群中更愜意。在山林間,她才能毫無顧忌地歡笑。”書生的神色無奈裏還帶著點寵溺縱容。
葉鏗然微微皺眉——你真的不覺得……這樣的女子很奇怪嗎?
鴨脖子啃得隻剩下骨頭了,將軍心滿意足地摸出手帕,擦了擦嘴:“《山海經·大荒東經》中記載,東海之外有一座漂浮在海上的波穀山,山上的人都體型碩大無比,雙臂長如猿猴,長著一對招風耳,被陸地上的人稱為‘大人國’——
我看夫人的長相,是‘大人國’的後裔?”
葉鏗然一愣。
清風拂動窗外花枝,書生推心置腹地點頭:“誠斯然哉!所謂大人國,不過是世外一個小島。島上居民們也曾經生息繁衍,安居樂業十分快活,後來滄海桑田,海水上升淹沒了故土,他們隻能背井離鄉流浪到華夏陸地來。
因為體型太過龐大和與眾不同,很多大人被當成妖怪打死,自夏商周三代以後,大人的數量雖然稀少,卻總算沒有滅絕,還有一些幸運者,與普通人相愛並誕下後代。
如此上千年,有大人國血脈的人,也不複從前之大,他們隻比普通人稍微大一點。
為了不讓自己的孩子因為外貌特異,被其他人當成妖怪傷害,一些大人國的父母便給孩子穿鐵衣鐵鞋,從小禁錮幼兒的生長,這樣等他們長大之後,也就與普通人無異。
如今,像袁圓這樣大的體型,已屬世間罕見。”
比我在所有書籍記載上讀到的還要詳細——是夫人告訴你的嗎?”將軍繞有興味地問。
不是,是我娘告訴我的。”書慕清微笑,“因為我娘是大人,我身上,也流著大人國的血。”
葉鏗然愕然。眼前的書生看起來和任何普通人都沒有區別。
我長成現在的樣子,是因為從小穿狹小緊身的鐵衣鐵鞋,不能長高的緣故。”書慕清給他們斟酒,不亢不卑地說出驚心動魄的話,“一個孩子在成長的時候若是環境嚴苛地拘束他,他便會適應環境去成長,把身上那些與眾不同的東西磨平,長成和所有人一樣的樣子。
我爹給我穿鐵衣鐵鞋時,開始也很疼,我哭,發現哭沒有用,就努力讓自己舒服一點,不再哭了。”
書慕清微笑:“在所有人都穿衣服的時候,你一個人不穿,就會被異樣的目光包圍——那種目光,比鐵籠子還要令人難過呢。”
陽光中細細飛舞的灰塵,像是努力想掙脫禁錮的命運。
隻有我娘,是不同的。”書慕清說到這裏,聲音和神色都充滿溫柔的情感,“她不願意爹給我穿鐵衣鐵鞋,說我應該自由地長大。雖然她的話並不能說服我爹,我娘身高九尺(作者注:古代一尺約為0.23米,八尺約為1.84米,九尺約為2.07米),在常人眼裏是奇怪的甚至畸形巨大的女人,但在我眼裏,她是最美的。”
原來,這才是你覺得袁圓最美的理由。”將軍微笑,“最美的,並不是她的麵孔和身材,而是她身上的——自由吧。”
能像悠蕩山野的猴子一樣自由地長大,能保留自己獨有的天賦的美醜,能保留隻屬於自己靈魂的,獨一無二的笑容。
知我者,裴將軍。”書慕清也微笑點頭,側頭對醜女說,“圓圓,你再去買些酒來。酒逢知己,千杯少。”
夫君莫要貪杯。”醜女嘴上雖在勸誡,卻微紅著臉順從地起身。
當屋裏隻剩下三個男人時,葉鏗然突然覺得有哪裏不對。
葉校尉,你太無趣啦。”將軍把杯中最後的殘酒一飲而盡,“其實從荊州的澡堂一直追到漢陽來是件很笨的事——
好的計劃不會這麽部署的。就地取才,以逸待勞,才符合兵家之道。”
這一瞬間,葉鏗然明白了不對勁的地方在哪裏,將軍雖然說過自己姓裴,卻從來沒有透露過自己的身份。
其實教姚小姐讀書寫字,除了同情她失去雙腿之外,還有個重要的原因,是掩飾自己身上各種各樣的傷口吧,”將軍站了起來,“畢竟,一個讀書人,身上總是帶著傷是很奇怪的一件事,連小妻子也會擔心得睡不著覺呢……
昨晚屋頂上你未盡全力,隻因黑暗中過招,一探虛實有趣,偷襲殺人無趣吧?”
還是那句話,知我者,裴將軍。”
書慕清的手裏突然多出了一把刀,刀身淡紅清雅如詩,“今日,你我光明一戰。”
八
陽光像暴雨一樣潑灑進來。
這把刀名叫稱心。”書慕清收起笑容,眼神凜冽,“殺過七十一人。”
很帥的刀,”將軍摸下巴,“給刀取名字是戀物癖的一種嗎?”他的吐槽突然被打斷,人也猛地被甩出去老遠,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胸前增添了一道觸目驚心的猙獰的新刀口。
殺了你之後,如果你還有未了的心願,”書慕清的人和刀都異常清麗,刀身輕吟,快得超乎想象,讓四周的每一口呼吸都尖銳地帶著死亡氣息。這麽多年來,他的身體被鐵衣禁錮,隻有在揮刀的時候,才能感受到那風一樣的自由;所以他在無數次揮刀中,已經把刀練成了自己的生命中最自由、最隨心所欲的那一部分,“我會完成你的遺願。”
聽上去,我似乎是死而無憾了。”將軍喘息,身上新舊傷口都在流血,“可是,我還是喜歡自己去完成心願!”
將軍眼裏傲氣大盛。
將軍!”葉鏗然大聲喊。隻見書慕清的刀再次劃出一道絕美的弧度——
嘩啦一聲,書生自己的衣服從後頸到腰部被整個劃拉開,後背完全暴露了出來!那不知是什麽詭異變態的刀法,原本是要將人豎著一劈為二的節奏啊……而將軍站在書生身後,將對方的手臂扭成詭異的角度,讓刀鋒完全逆轉,動彈不得——
就算是這樣,刀風仍然在書生的後背劃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你也說過,自由的才是最美的,可是,你的刀法已經不自由了——”將軍俯視著失手的書生,“你內心裏已經不願意殺我,你的刀意帶了枷鎖,怎麽能酣暢淋漓,如何戰勝強大的敵人?”
說到這裏,他將手緩緩鬆開:“既然拿不走我的性命,就將你那把刀上的枷鎖拿掉吧,讓它自由地揮舞,像你這麽多年來一直做的一樣。”
書慕清沉默良久,直腰起身,突然將刀刺向自己!
一道驚雷劃過天際。
入秋的第一場冷雨,就是在這個時候,淅淅瀝瀝落下的。
九
葉鏗然和將軍到達漢陽郡時,是傍晚。離開時,是下雨的傍晚。
悲傷的雨天,很適合埋葬故人。
喂喂,那可是我花錢買來的酒!”將軍抗議。
你花的是我的錢。”葉鏗然冷冷說,“另外,就在剛才,我還花錢贖回了你本人。”
從書慕清家裏出來之後,將軍去酒樓喝得酩酊大醉,接著又醉醺醺地去賭場,可惜手氣壞透了,輸得直到把自己也押上。最後在賭場老板鄙夷的眼光中,葉鏗然付了一把金葉子,才將人贖回來。
於是,一天之內,他不得不鐵青著臉地為兩個男人贖身。
說起來,書慕清真是可惜,太可惜了!”隻見將軍遺憾地搖頭,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我原以為我和他之間,是個‘唯有一死以明誌’的忠義不能兩全的狗血故事啊!”
那時,將軍將手緩緩鬆開:“既然拿不走我的性命,就將你那把刀上的枷鎖拿掉吧,讓它自由地揮舞,像你這麽多年來一直做的一樣。”
書慕清沉默良久,直腰起身,他突然將刀刺向自己——腰間的刀鞘,穩穩將刀收妥:“好。”
這個書生揮刀的刹那仿佛揮出了自己全部的生命,收刀卻幹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書慕清收刀的時候,我就明白你為什麽和他投緣了。”
為什麽?”
是灑脫。”
哦哈哈……說得好!”
是沒心沒肺的坑爹的灑脫讓你們相見恨晚。”
……”
荊州城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們為什麽要追殺你?”淅瀝雨幕中,葉鏗然終於將心中的疑問問了出來。
朦朧雨霧中看不清將軍的神色,葉鏗然卻突然意識到,自己也許問錯了話。良久才隻聽對方說:“……你先回隴右軍營去。”
空氣突然有些沉默。將軍受了傷走不快,而回軍營的時日已經迫在眉睫,更何況還有沿路的追殺!
葉鏗然冷冷斜睨將軍一眼:“如果我記得沒錯,你身上似乎半個銅錢也沒有?我先走,可以。但我不會留金葉子給你;你最好拖著這一身傷,不雇車馬,獨自步行,勤儉持家。”
葉校尉雖然一貫少有表情,但這次卻是連眼底都帶著真實的寒意。
不不——”將軍突然意識到不對,“你決不能與窮朋友同流合汙!少年人,請務必保持你慷慨的本色!帶著金葉子同行!”
……”
將軍見風使舵的表態終於讓葉鏗然的臉色稍微緩和。
一白一青兩個身影往前走,腳下的路縱然不平整,卻因為有兄弟的臂膀而變得精彩。
如果沿路都有埋伏,你能確定自己的運氣一直這麽好?”葉鏗然冷冷問。
哈,”將軍回過頭來,雨水打濕了額發,卻打不濕他眼底的晴空,“運氣這東西,總不如自己的雙腳來得可靠。”